我有兩個親身經歷的故事,一能說明實行孔子的“當仁不讓于師”也要看對象;二能看出學生時代遇到什么樣的老師,對一生的成長何等重要;三能反映人的性格的形成,可能與歷任班主任老師有關,四能證實孔子的“訥于言,敏于行”,何等千真萬確。卻一直隱藏在記憶的回收站,直到今年是我們同學60周年的團聚日,見比我小一整歲的楊同學,已老態龍鐘,柱著拐杖,才不禁想起應該拿出來曬曬。
先憶大背景,1947年,我家從沔陽逃水荒到武昌,幸遇武漢解放,新中國成立,中華民族發生了開天辟地的巨變。后來搬到硚口河邊,。
小背景是1959年夏末,新中國成立10周年前,我們升學到馬房山武漢二師。我乘10路公汽車到校報到:過了古德寺,就進入了大學區,標志性的武漢大學,百年老校,如雷貫耳;其他都是青一色的新大學——民族學院、測繪學院、華中師范學院……,還有遠在關山的華中工學院。
街道口下車,迎面而來的是剛建成的城市建筑學院。沿山坡而上,走到盡頭,就是馬房山中學了,是所老完中,當年才改為“武漢二師”,有中師和幼師。
不遠的卓刀泉,據說是關公把大刀往地上一鑿,就出了一眼泉水,解決了千軍萬馬的飲水難題;而馬房山,就是當年關公養馬的營房所在地,風水寶地啊。
關公的忠義,是中國人的極愛之一。“文帝”是孔子,“武帝”就是關公;“夫子廟”和“關公廟”,一文一武,數一數二。
我高小的班主任甘正斌老師,教我們語文兼體育,他語文一流,體育也一流,成為我的第一位偶像,“長大后,我就成了你……”。
那時正置“三年自然災害”開始,學校開展生產自救,要我們最先把大操場挖了種苕(紅薯)。然后把后山荒地開墾出來,種上蔬菜,有小白菜,黃瓜,冬瓜,南瓜等,積極性很高。
剛離開小家,過上集體生活,“少年不識愁滋味”,我們小寢室成了歡樂之地,大寢室喜歡鬧歡的同學,也常來玩玩。
有一次,不知怎么扯到班主任頭上,我插了句嘴“好逸惡勞”;楊天躍在一旁朗誦著魯迅那句名言“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不料埋下禍根。
幾天后,班主任動用晚自習,突然發動“反對自由主義”的整風。他陰森著臉,要來一惡耙似的,空氣很緊張。
第一個挨炮轟的是1943年生的楊天躍,他爸是牧師,當時上綱上線有反動會道門之嫌。有人揭發他說過這句話后,批判質問:“你對誰有這么大的仇恨心?”楊當場嚇得大哭,把自己臭罵一通,這叫態度好,過關了。
第二個挨炮轟的是藍崇義,他爸是國軍炮兵中將,解放戰爭初期就帶全師起義,調轉炮口,戰功赫赫,所以享有高干待遇,先是硚口高級炮副校長,后安排在武昌紅樓附近的省參事室工作;不了解情況的人,會有反動軍官一說。也是揭發他說了某句話,然后上綱上線,批判他如何如何。藍表態:“這句話我是說過,但想的不是你們批判說的那樣。以后我一定接受教訓,不再犯自由主義。”他這是玩太極推手,被判為認識不深刻。此后,他的生活委員分權一半,另設膳食委員,由批判最尖銳的同學當,專管退糧票退錢的美差。
第三個挨炮轟的是我,我爸一生教書為生,膽小怕事,政治上清清白白,生活上干干凈凈,所以我有恃無恐憨大膽。我馬上意識到這是老鼠拖葫蘆——大頭在后頭,重點要打擊我誹謗班主任的氣焰;又不好明說我說過老師“好佚惡勞”;于是揭發人環顧左右而言他:“幼師班有人寫小字報炮打食堂攻擊黨,你還說‘這是么水平’,嫌他們攻擊黨還不夠是吧?”
我反問:“記得是你喊我們下去看的呀,你既然知道是攻擊黨的東西,為什么不立即撕掉上報?還喊我們去看,擴散流毒?”他愣住了。
我接著追問:“那天我看完沒有?”
他答:“估計沒看完,因為你只看了一下就走了。”
我說:“好,承認事實就好。我告訴你,那天我只看了個開頭,錯字連篇,語句不通,所以我說‘這是么水平’,拂袖而去;你認為有水平是吧?請說明理由。”
他啞火了。
班主任等了又等,沒人再發言。只好總結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 還說了匈牙利貝多菲俱樂部什么的,我那時聽不懂指的是什么,無知者無畏了一回。心里老大不服氣,你怎么能用這套整成年人的方法,對付未成年的學生呢?我這叫態度惡劣,體育委員被撤職。
多年以后,我讀了柏拉圖的邏輯學,才認識到我無意間被逼出了“歸謬法”。 再以后,我辯論就沒有輸過。
這次羅暉老師“整風”的目的達到了,我們仨成了有問題的人。楊被徹底搞怕了,再也不敢與我倆挨邊。全班都搞怕了,沒人敢到小寢室來玩,更沒人敢與我和藍接近。
正好,我與藍可以安靜地讀書了,泡圖書室;星期天忙洗衣褲、洗被子,學做女紅活。師二放暑假,我與藍留校,每天到東湖打豬草,游泳,不亦樂乎。
不久后,真相大白,果然食堂會計貪污巨額糧票,公安局怕憤怒的學生打他,趁我們上課時把他銬走了。我笑到最后,有氣沒處出,一比一私下見面時,對揭批我的人說:“你無非是想入個團唦?”
事后才得知,始發端者是首任團支書尹維計,先開了預備會,安排批我的2號隊員退縮了(他也說過班主任“懶死”) ,班主任從此不再理他,把他當成“叛徒”。
苦思冥想,我終于分析出來,這團支書有一次在我們班自種的菜地里偷吃黃瓜,被我們散步時撞上了,他以為我們會告他,我們沒告;他卻使了小九九,先下手為強。
當時的我一百個想不通,難道對一個非黨員老師有意見,就是反黨嗎?我不怪同學,只怨老師,個別談話就能說清的小事,卻鬧了一場全班大“整風”。
民諺“寧欺老,莫欺小”,別小看高一的學生,在大是大非面前,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不久后,我班首任班長肖同學,自動休學一年,堅決離開這個是非之班。
開始,學校宣傳成績好的,可以到初中任教,我最喜歡聽剛從華師畢業的物理課。此后學校又宣傳“一律面向小學”,于是我下決心學好班主任的語文課,看你把我怎么辦?我本來就酷愛讀書,這一轉向,居然成就了我一生的讀書寫作愛好,可謂因禍得福耶?
一個晚上,我與本校升上來的老團員李大哥“守秋”值班,徹夜長談,他告訴我,該老師是解放前的大學生,家長作風很重,一直在教初中,這是剛教高中段。他家庭出身不好,正在積極爭取入黨,想用廬山會議后反右傾的那一套在班上來個下馬威,沒想到碰上了我這個愣頭青。李已經把班上發生的這件事,向校黨總支安書記(后調名校15中當校長)匯報了,他囑我“要學會斗智,別硬碰硬”,并說他再搞你,你就直接找安書記告他。這是我人生道上碰到的第一個貴人,后來他當了警察局某級的指導員。等我想起要當面感謝他時,他已經“走”了,難道真有“天忌其才”嗎?
學生之間,沒有化解不了的矛盾。團支書尹維計后來被免職了,我一句閑話沒說他。我們是梁山好漢不打不相識,我羨慕他寫一手好字,他不知為什么也喜歡上我,我倆成了文學知音。我19歲生日那天,他在我的日記本上題了一首鼓勵詩,我保存至今。他后來當了商業局長。退休后多次請客,每次都少不了我。班主任退休后回廣州,回漢那次,不記仇的尹局做東請客,我們仨挨整受過心靈創傷的哥們沒去。天道好還,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的。
班主任本是足智多謀的人,一定早已意識到這是他的大敗筆。“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我是站講臺一生過來的人,深知老師的失誤,在所難免。現在到了坐孔壽望孟壽的年齡,當年以直報怨;現在以德報怨,我把他定格在“反激型”老師一類。
師范二年級讀完后,一批同學參軍了,豪華轉型。撤銷“武漢二師”,恢復馬房山中學,我們中師班,整體轉到“湖北省試驗師范學校”(現武漢二師)。剛從華師教育學系畢業的成映虹老師教我們教育學,并當我們的班主任。那時同班同學年齡相差很大,她還是個大姑娘,班上年紀大的學生跟她差不多大,真難為(本地方言,有為難和謝謝二意)她了。我們很喜歡她的民主作風,視學生如同“學弟學妹”(臺灣“毛三|”語),可以平等交換意見的。
有一次她找我談話,說我團結同學面不廣泛。我自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說:“不對,這個觀點過時了,現代青年應該赤橙黃綠青藍紫。你愛好文學,要接觸觀察各種性格的人,才可能寫出好作品。這一點要向劉煥忠學習。”到底是大學畢業生,思想境界就是比我高,我徹底服了,開始廣交朋友,比誰都快樂。
快畢業時,班上出現幾對談戀愛的。一個晚自習上完后(成老師從不占用晚自習),她來講了一番話,說校長批評了,畢業班學生違反學生守則,談戀愛成風,這是不對的。并鄙夷地說:“不要像個普希金似的,為了女人不顧一切。”
她走后,女生很快回寢室。
男生“炸鍋”了,不肯散去,一是我們又沒談戀愛,憑什么一起挨批?二是普希金是俄羅斯詩壇的太陽,我們的偶像,成老師的看法有偏見。推我去與成老師理論。
我沒談戀愛,心里無鬼不怕鬼,立即到辦公室與成老師較真,用她教的教育學理論批駁她,說有集體教育、個別教育和小范圍內教育三種方式,對這種事,你選擇了最不該用的方式。她若有所思默然聽著。我接著說:“普希金是被沙皇與法國流氓軍人聯手迫害致死的,也是為男人的尊嚴而戰死的,不存在為了女人不顧一切的問題。”
她當即脫口而出說:“這是一次教學相長哩。”
沒想到,第二天晚自習后,她來誠懇作了自我批評,表示道歉。
她的大氣使我們更尊重她了。畢業后文革前的幾個春節,我們結伴去看望她,有長江大橋下的合影為證。
文革后,教師倒霉了,當老師的不想見面。但我們一直在關注她,后來聽說她嫁給武漢體院的一老師,再后來聽說她調到體院去了,我們為她高興。
不料文革結束后的同學會上,聽說她結婚生女后,患肝癌去世了。我心里一陣劇痛,男兒眼淚不輕彈,我作深呼吸,咬牙,把淚水憋了回去。
最難忘的是1962年仲夏,畢業前的一個下午,我們還在實習,“小黃毛”到各實習點通知幾個同學,晚上到成老師辦公室去一下。
原來是個茶話會,請我們喝茶、吃糖、磕瓜子。
“歡喜陀”冒失地問:“是不是成老師有什么喜事?”
她登時臉紅到耳根答:“不是我個人的事。只是感謝你們平常給我提了很多寶貴意見,這對一個實習期新老師,是彌足珍貴的……” 要我們最后再給她提提意見。
我們當然是以表揚為主,說已經改正的不足之處,就不用再說了。 結束時,她分給我們一人一張登記照,留作紀念,顯然有“勿忘我”的意思。不然我們就很難準確記憶她教我們時,喜歡把頭發《五朵金花》式盤在頭上的芳容了。
我們是成老師的“處女作”。
畢業40年同學會時,我找出她那張照片,翻看背后,沒有簽名,但赫然寫著我生日的日期。40年前,我一心投入實習,粗心大意,壓根兒忘了那天是我20歲的生日,她也沒叫明說穿。40年后,我才讀懂了成老師,親姐姐般的一片細心,無微不至,終于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去年我在微信群里,稱成映紅老師為“姐姐老師”,精靈的傅班長第一個響應:“她確實是我們的好姐姐老師。”
今年我滿79周歲了,我的首屆弟子們為我舉辦八十大壽,要我致辭,于是我有感而發:“青年著重讀書,中年著重讀人,晚年著重讀己。” 活過孔壽奔孟壽的我,此生的第五條人生感悟是:“痛苦出哲學”,隨著年齡的增長,我逐漸體會到什么叫“小人有過也必文”,什么叫“君子有過必改”。可嘆任何時代,都有“君子儒與小人儒”兩種知識分子的客觀存在。我的孫子正好要上高中了,所以我要特別囑咐他,要學會“謹言慎行”了;不然,可能如我因為一時的快嘴,而把一生的情緒都弄糟了。
作者簡介:羅雄才(1942年5月27日)男,漢、中學歷史高級退休教師、大學本科、湖北仙桃、國學與毛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