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晉興
婚禮進行到高潮時,主持人動情地說:“新郎劉寧與新娘李玉花,今天走進婚姻的殿堂,首先要感激的是雙方父母養育之恩。”這時,雙方父母都胸戴紅花、面帶笑容地穩步上臺,端坐在長條椅上。當主持人介紹完雙方父母后,新郎劉寧雙膝跪在母親崔善香的面前,牽著媽媽的雙手淚流不止,大聲喊著:“感謝我的好媽媽。”接著他松開媽媽的手,磕頭不止,都是碰地的響頭。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都愣住了,父親與岳父母也都非常驚訝。媽媽迅速抱住了兒子,用力制止兒子的行為,母子倆淚如泉涌,抱在一起。母親一面講:“好了好了,不哭了。”一面又掉著眼淚說:“大喜的日子,不哭了。”全場來慶賀的人都在震驚時,只見新郎的兩個姐姐都上了臺,一個抱著媽媽,一個抱著弟弟,都淚中帶笑地勸說:“好了,好了,都不要哭。”站在一旁的新郎父親和新娘的父母好像是被驚著一樣,新娘牽著新郎的手,也跟著掉眼淚。新郎的父親站起來,雙手垂下,表情木訥地看著眼前的一切,臉瞬間被染成了紫紅色,也夾了幾滴眼淚。這場景持續了幾分鐘。新郎和新娘跪拜了女方父母,儀式算結束了。大伙都恢復了常態,但見這四個人的笑容里還是含著苦澀的淚珠。
婚禮是在濱城最好的賓館舉行的。這天是2019年10月1日,國慶節。國人往往喜歡自家最高興的喜事和國家的喜事一起慶祝。這場婚禮是新郎的兩位姐姐籌辦的,主持辦事的是大姐,她是企業老板,企業經營得很成功,全家五口人都在這大連落了戶。婚禮的舉辦地是國賓館的海景觀禮臺,價格當然昂貴,飯菜上乘,環境優雅。這天陽光明媚,海浪平靜,海水明澈透底。站在觀海臺上遙望無邊無際的大海,在近處棒棰島的映襯下,粼粼碧波,像一個巨大的明鏡。吉林來的新郎的家人和來自內蒙古的女方娘家人,多數是第一次來,第一次見到大海。姐姐是把弟弟當成最親最親的人了,操辦了這場隆重的婚禮,也是她們最真實的情感表現。
弟弟今年31歲,在大型客貨輪上從事廚師長多年,每月收入三萬多元,常年吃住在船上,消費很低。姐弟有個約定,弟弟平日掙的錢都交給姐姐保管,姐姐承諾交一付二。姐姐告訴弟弟:“你存一萬我給你兩萬,存10萬給你20萬。”這是弟弟工作之初的約定,姐姐全部兌現了。現在弟弟結婚,姐姐已在大連最繁華的中山區三八廣場購置了高級住宅。弟妹是內蒙古人,是貨輪上工作多年的服務員。她和弟弟相戀多年,因文化低,母親不同意,但兩人始終恩愛,現在已懷孕四個月了,母親終于同意了。兩個姐姐為把弟弟的婚禮辦得體面風光,費盡了心思。經過幾個月的操辦,達到了預期的效果,婚禮風風光光地舉辦了。雙方老家的親友加上本市的同學、朋友,二十多桌的婚禮成功舉行了。一個打工創業者,能把婚禮操辦得這么盛大隆重,很值得佩服。這都是三十五六歲的兩個姐姐的精心操辦。在這個家庭中,父母、姐弟之間有著諸多隱情。
大姐個頭不高,15歲來大連打工。她的父親幾年前病危,可媽媽沒有放棄,帶著父親去長春、沈陽、北京各大城市求醫。父親因為胃病,幾乎不能進食,瘦得皮包骨。母親帶著父親到處尋醫求藥,這一治就是五年多。父親天天勸說母親別為他治病了,不會好的,留點錢供三個孩子念書吧。母親哪能忍心呢,她總希望奇跡發生。貴重名藥和偏方全用上了,她總想從死亡線上救回父親。幾年求醫,家里分文皆無,至親好友的錢也借遍了。大姐初中畢業要上高中,需要350元學費,無處籌集。父母都是農村人,在生產隊里本來收入就不高,以前憑農閑時做點事,打工賺點零用錢,生活也富裕過。這幾年,姐弟三人只能糊口活著。大姐要上學,去找三個親大爺、四個親舅舅借錢。跑遍了幾家,分文沒借到。她在家大哭一場,躺了幾天,也只好認命了。“書不能念了,家里還有比自己小一歲的妹妹、小四歲的弟弟,他們還得念書呀,我是老大,家庭的責任我應該幫父母分擔了,上學的事以后再說吧。”姐姐覺得打工掙錢,幫助妹妹、弟弟繼續安心上學,幫助爸爸治病,為媽媽分擔,這才是自己真正應該做的。從此,15歲的姐姐去過長春、哈爾濱,后到大連,經過20年的努力,在大連站住腳,把父母、妹妹、弟弟都遷來了大連。現在她又成功給弟弟舉辦了非常體面的婚禮,她是從媽媽那里繼承的慈祥和堅強。
弟弟在婚禮這一跪一哭,既是感謝姐姐,更是感謝這不是親生卻勝似親生的媽媽。在十幾年前,弟弟就曾跟媽媽表示過:“您就是我的親生媽媽,我一生不會再認別人為母,我會養您,保護您一輩子。”
那是20世紀70年代末,崔善香高中畢業后,因家在農村,城里不招工。家里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在隊里干活兒,隊里收入很低,她就隨母親在家加工山東大煎餅。父母是20世紀60年代來東北插隊的,烙煎餅是行家,這也能幫家庭掙點收入。大哥結婚,在挨著自家的房頭上買了一間小婚房,幾年以后生了孩子就顯得小了,再因門挨門住著,母親與大嫂相處得也不好,家里幫大哥在別處又買了一間稍微大一點的房。大哥原來住的房子,母親就張羅著向外賣,當時老百姓收入都很低,不好賣,母親也犯愁了,家里的事情都是母親說了算,這事只能她操辦。
有一天她碰到劉虎的父親老劉頭。老劉頭四個兒子、兩個女兒,全家八口搬回城里,全家沒工作,租房子住,很困難。大兒子劉虎也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家都沒安定,啥事也辦不了。母親就起了善心,說我那兒有個小房你買下吧,錢以后再給。這正合了老劉頭的心意,當下就領著兒子劉虎來看房。他們一看就相中了,母親簡單地招待他們父子吃了一頓飯,房子也成交了。
這些事崔善香都蒙在鼓里,根本不清楚。而后,劉虎也常來收拾房子,沒話找話地刻意接近崔善香。突然有一天,劉虎的父親帶著點心和酒,領著劉虎來提親。崔善香這才知道,但她根本不同意。劉虎個頭矮,沒有文化,沒有工作,崔善香理想中的丈夫是高大威猛、有文化素養、有體面工作的,劉虎這樣的條件怎么能托付終身呢?她當時就跟父母表態,堅決不同意。
房子被劉家買下了,也收拾好了,劉虎常常一個人過來住。幾個月以后,劉虎的父親恢復了工作,戶口也進城了,并安排了住房,劉虎與弟弟也都安排了工作。劉虎的父親還補發了下鄉期間的工資,家庭生活穩定下來了,房錢也如數付了,生活境況超過了崔善香家。劉虎搬過來住的一年多,還算個穩當老實,雖然工資不高,但總算是有職業,比起農村掙工分還是高不少的。崔善香對劉虎沒了反感。劉虎大崔善香三歲,也認可他可以做朋友相處了,可母親聽說他工資才三十幾元錢,不足以養家糊口,又不同意這門親事了。崔善香這次意見堅決地同意結婚,她想象著跟他結婚以后,自己的戶口也能進城,有了孩子也是城里戶口了。工資不是問題,以后會漲高的。
崔善香在父母的反對下,與劉虎登記結婚了,婚后還算恩愛幸福,劉虎正常上下班,早出晚歸,崔善香與娘家一門之隔住著,還是與母親一起烙煎餅掙加工費,婚前婚后的生活沒有什么變化。
結婚的第二個月,崔善香懷孕了。小兩口都很高興,天天盼著這愛情的結晶如期降生。劉虎掙得太少了,雙方父母也都不富裕,不能在孕期增加什么營養,崔善香瘦小的身體更單薄了。她沒有怨言,覺得只要兩人恩愛,日子會好的。十月懷胎,長女健康落地,母女安康,這已是他們最大的幸福了。
劉虎三十幾元的工資,不足以養這三口之家,這種情況是無法改變的,小兩口研究決定,劉虎辭去正式工作,自謀職業。20世紀80年代初期,社會已經改革開放了,說干就干,劉虎也投入創業大軍。
辭職以后,劉虎先在建筑行業做臨時工,這樣收入是原來的兩倍。后來又開始收購廢品。他開始是用手推車收購廢品,幾個月后改用小型電動三輪車收,一年多以后改用輕卡汽車收購。這時家庭生活得到徹底改變。他們又在離父母家不到50米的地方買了一棟帶大院的農村大宅。劉虎也真有能力,小家庭其樂融融,崔善香的金銀首飾也都購置齊全了。
長女六個月大時,崔善香又懷孕了,這回孕期保養可都跟上了,小夫妻倆始終在甜蜜地期盼,再生個兒子就更完美了,可是如期到來的還是個女兒。妹妹也經常來看望姐姐和兩個小外甥女。崔善香正在享受著婚后幸福。她精心地養育著三歲和兩歲的女兒,丈夫回家后也抱著小的、扯著大的,她才能做飯干家務,真是其樂融融的一家。
1983年7月的一天,很晚了,劉虎還沒回家,等孩子都睡下了,崔善香到母親家想讓妹妹去幫著找劉虎,結果妹妹也不在家。她不好意思向父母講,三個哥哥都結婚成家,而且住得都遠,也沒去告訴他們,就回家等著。后半夜一點多鐘了,劉虎還沒回來,這是結婚四年來從沒有發生過的事情。她把鍋里的飯端出來,自己也是天快亮了才小睡了一會兒。
早晨不到七點她就起床,想去母親家找與自己最知心的妹妹講兩句心里話。她只能把事情告訴妹妹,對外人還是有所保留的,因為只有妹妹跟自己是無話不談的。可是妹妹昨晚也沒回家。妹妹比自己小四歲,高中復讀四年也沒考上大學,也沒去生產隊里干活兒。因為沒工作,只能偶爾幫自己、幫姐夫干點活兒。她沒戀愛沒男朋友,為什么晚上不回家?妹妹膽小,從來沒在外面過夜,這是怎么回事?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擔心他倆碰到危險的事,心懸起來。她越想越怕,回家看著兩個孩子掉眼淚,大姑娘看媽媽哭了,給媽媽擦眼淚,姑娘越擦,媽媽的眼淚流得越多。她浮想聯翩,發生什么事了,他倆還安全嗎?和父母、三個哥哥能去講嗎?他們都有工作,父母年老體弱,先等等吧。可自己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好像分分秒秒都等不下去了。
又一個24小時過去了,崔善香也是想了24個小時,幾乎沒有眨眼,也沒有絲毫困意。早晨八點鐘,她不得不去跟父母哭訴這件事情,母親和自己一樣,因為妹妹的事也是一夜未眠。父親找來兩個在生產隊干活兒的哥哥研究怎么辦,全家都意識到這是天大的事情。劉家和崔家相隔不足三公里,如果發生了這種無法想象的事,老崔家和老劉家十多口家人怎么有臉待下去。還是不要聲張,兩個哥哥費心尋找吧,父母知道這是天大的事,但未見事實,不能過早下結論,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但愿都平安無事吧。
到哪里去找呢?只能漫無目的地四處尋找,一天、兩天、三天……時間一點點過去了,二哥是工人,每周休息一天,也參與找尋。明知找不到,可家里兩位老人的“圣旨”,不能不辦,一個星期、兩個星期、三個星期……只能停止了,不能去派出所報案,那就等于公開了這件事,很可能就是不光彩的事情,如果公安部門介入,如果他倆在一起,一定要收監的,那就更丟人了,全家意見一致,也只能這樣了,只能兩位老人和崔善香自己扛著了。
崔善香有一個姐姐、三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大姐是父母收養的,早已遠嫁他鄉。兩個哥哥在生產隊里干活兒。二哥當了工人,已經結婚生子,過著普通人的生活。比自己小四歲的妹妹崔善英,父母慣著她,高中復讀了四年,連個大專也沒考上。妹妹既不參加生產隊勞動,也找不到工作,父母和她本人也從未想過工作的事。因為離姐姐近,經常到姐姐家來,逗逗兩個外甥女,嘮嘮家常。妹妹有點寡言,性格內向,與外界社會接觸很少,但常來陪自己,幫忙干點家務,所以也感到妹妹很親切。
這時的崔善香有兩個女兒,小孩子衣服都是自己做的,自己做童裝還算不錯,鄰居們經常求她幫著做幾件。大家都贊揚說比商場買的還好。那時商場的童裝專柜還很少,市場并不繁榮。崔善香家里的收入不高,就萌生了做童裝銷售的想法。崔善香除了做家務、帶好兩個女兒,就是加班加點地做服裝,丈夫跑市場銷售。賣服裝變成了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妹妹當然也是了解這個生意的第三人,有時與姐夫一起去賣服裝。她只能給姐夫看攤,并沒有參與多少銷售,有時他們還坐長途客車到臨縣的市場去賣,當天回不來。就這樣,時間大概過去一個多月,妹妹突然不做了,說身體不舒服。這種情況姐姐最知情,妹妹從小嬌生慣養啥活兒不干,父母都護著,在市場賣服裝這種風吹日曬的活兒,她哪吃得了這個苦。
妹妹自從不賣服裝了,在家待著的十多天也不像以前那樣經常來自己家幫著干家務或者嘮嗑兒了,估計是和姐夫有什么矛盾了吧。崔善香也沒過問,心想用不了多久,妹妹還是能經常來的,因為妹妹特別喜歡兩個外甥女。可這次老公劉虎失蹤,怎么她也不見了呢,這是不是另有隱情呢?妹妹說身體有病,又是什么病呢?在自家發生了這種未解之謎,跟誰講呢?父母不能講,三歲兩歲的女兒能講嗎?
家里丟了兩個人,找了半個多月,杳無音信,只有崔善香知道兩個人一起去賣小孩服裝,對外人不能講,不能報案,一來丟不起人,二來還怕公安給他們收監,真是很難。家里還有三歲和兩歲的女兒離不開,小的還吃奶,離開媽媽就嗷嗷叫,含著眼淚過日子的崔善香太難了。當初自己不同意這門親事,父母同意;與他相處有感情的時候,父母又不同意了,可自己又不顧父母的意見義無反顧地嫁給他,還生了兩個孩子,內心的苦楚跟誰講呢?聽天由命吧,他不能一輩子不回來,自己與兩個女兒還要好好地活下去。
丈夫失蹤一個多月,好像過去了十年,兩個小生命和自己還要活下去。自己從小就隨父母到市場買菜,在市場賣貨還算擅長。她在孩子睡下以后半夜起來蒸饅頭,早上去公園賣。早晨鍛煉的人很多,每天蒸50斤一袋面的饅頭,早晨就賣完了,賣一袋面可以買回來兩袋面。她就這樣日復一日地蒸饅頭賣饅頭,三個人的生活費解決了。公園門口原來就是自己在賣貨,漸漸地賣貨的多了起來,一年以后,擺下了50多個攤位,成了一個規模不小、小有名聲的市場,幾年以后被政府建成了正規的菜市場。
劉虎離家以后,近三年的時間里,崔善香為了生計辛苦奔波,做了很多工作,掙錢最多的是做勞保用品。手套、口罩工廠都缺貨,有時起早貪黑做一天,能掙工廠普通工人十天的工資。她蹲過市場,倒騰過水果蔬菜,雖然辛苦,但養兩個孩子還是有點剩余。
1978年春節,大年三十這天,劉虎自己回家了。他的頭上被打了幾個包,臉上的血都結痂了,有一只眼睛血肉模糊,手里拿著半瓶白酒和兩個豬蹄子,搖搖晃晃地進了家門。兩個女兒愣住了。崔善香像個局外人一樣,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只見劉虎和衣躺在炕上。一家四口分離四年來,在這個大年三十的晚上團圓了,可是各自都有自己的酸楚。劉虎眼睛緊閉地躺著,崔善香表面平靜,內心坐立不安,背過身去,眼淚像瀑布一樣涌出。這無聲的淚水是積壓了幾年的委屈和心酸,兩個女兒懂事地幫媽媽擦拭著眼淚,但她們還并不能理解事情的原委。媽媽把兩個女兒摟在懷里,這種情境如何應對呢?大年三十,家家歡天喜地的日子,兩個孩子剛剛穿上新衣,正準備出門給小伙伴們展示呢,家里突然出現這種狀況,是喜是悲,這怎么面對呢?這幾年的委屈,幾年遭的罪,幾年的付出,在這過節的歡樂日子里,面對一個受了傷的人,能講什么?想發泄想復仇,想理論想懲罰……可一點怒火也發不出來,只有淚流不止。
春節假期,崔善香在五味雜陳中度過每一天,劉虎穿著衣服在炕上睡了七天,每天兩個孩子照顧他吃喝,崔善香也想著孩子應該關心父親,這種親情不能扭曲,這幾天雖然劉虎有意搭了幾次話,但崔善香根本不理睬,心已死,無法激活。正月初八,政府各部門都正常上班了,兩個人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現在已經過去三十多年了,兩人還是非婚狀態。可這種非婚關系也只有他倆心里知道,絕密地保持了三十年。
劉虎到家以后,崔善香喜恨參半,離婚是這幾年一直的想法,也是預想的結果實現,要趕他出去雖然也是憋了幾年的想法,但是現在又狠不下心。兩個女兒見到父親回來,高興得不得了,天天圍在父親身前身后,叫爸爸吃飯,給爸爸端水,根本不知道父母已經離婚,直到三十多年以后,也不知道父母是非婚狀態。
看著兩個女兒和父親親密,崔善香心里也高興,這也是她希望的,她從不在兩個女兒面前講爸爸的不好,而是盡量去加深這種血脈骨肉的親情。女兒也應該享受這父愛,不能隨意地去破壞,想著現時的情況,自己心里也是很享受的。
劉虎的傷養好以后,在家過起正常生活,幫著崔善香打理生意,做家務,跑市場干臨時工,啥事都聽崔善香的指揮,也及時匯報自己的行為,收入的錢都如實上交。在外人和親朋看來,他們的家庭又恢復了正常,家庭收入和生活都得到了改善,崔善香也放下了前嫌,認為浪子回頭金不換。
正常的日子過了不多久,崔善香發現劉虎的時間不規律,有時很晚回家,主動講是到他母親家里去了,有時很晚回來還沒吃飯。崔善香有些懷疑。母親家也在市里住,距離也就不到兩公里,回來晚了在母親家怎么不吃飯就回來呢?有一次碰到婆婆一問,才知道他根本沒去婆婆家。又有一次,她無意看到劉虎在市場買了些餅干,后來她問婆婆,婆婆也否認劉虎給她送過餅干。婆婆與自己的關系很好,劉虎不在的時候,婆婆也恨劉虎,關心照顧她們母女,也常來幫她,婆婆不會講假話的。她要留心劉虎了,劉虎肯定在外面還有其他的事情隱瞞,再發現他有異常,絕不客氣了,一定讓他遠遠地滾蛋。
又有一天,兩人在市場賣完貨,準備收攤回家,劉虎說他要到他母親家一趟。機會來了,崔善香離開后,又迅速返回,遠遠地看到劉虎買了一些水果、餅干,匆匆地搭上了出租車,崔善香也馬上打車跟著。出租車到了銀廠托兒所,劉虎下車了,崔善香記住了,就自己返回了。
以前她就聽到一些風言風語,說劉虎在外面與妹妹生了一個孩子,但她不愿意相信這是事實,也不想去追究,這可是丟不起的人。即使是有孩子,也應該被媽媽帶走,現在看來這可能是真的,可能小孩就養在這里,她決定弄明白這件事。劉虎回來的這些日子,她了解到一些情況,妹妹崔善英又找到了新歡,比劉虎年輕帥氣,要與劉虎分手,劉虎不肯,妹妹與新歡差點把他打殘廢,他走投無路才回來的。崔善香知道后也沒說什么,只是心里解恨,也從來沒有問有沒有孩子、孩子哪兒去了,自己也不愿意多想,現在看是不得不面對了。
她的負擔又加重了,怎么去處理,越想越透不過氣了,一定要在劉虎看小孩的時候當面抓住,看看他怎么說。要讓他帶著他的私生子遠遠地離開自己的家,絕不容忍這種荒謬、無恥的事情再給自己丟人現眼。
劉虎大約每周去一次,這次崔善香做好準備,找到自己多年的閨密。在一個周日,劉虎帶著小孩用品又搭車去托兒所的時候,她和閨密兩人也搭車在后面跟著,心想到了以后,一定當面把劉虎抓住,大鬧一場,與他一刀兩斷。
兩臺車先后到了托兒所,劉虎在前面下車進去了,這時崔善香又改變了主意,想到進去看到小孩與劉虎在一起正高興時,自己進去和劉虎又打又鬧,能把孩子嚇壞了。小孩是無辜的,也是可憐的,父母長期不在身邊,也是不幸的,不能傷害小孩,還是等一等吧,劉虎走了以后,再去問個究竟。她和閨密在一旁藏著,劉虎半個小時不到就急匆匆地走了。她馬上進去,托兒所的阿姨問找誰,她一時愣住了,找誰?孩子的姓名也不知道,正在想怎么回話時,有一個小男孩,光著屁股,穿著一件很臟、幾乎變成黑色的白背心走過來了。小孩愣了,崔善香也愣愣地看著,小男孩突然抱住自己的腿喊媽媽,她的眼淚就下來了。一旁愣著的阿姨說:“你這媽媽長期不來看孩子,星期天所有孩子都被接回家,你們想把孩子扔了嗎?還有臉掉眼淚了。”崔善香無話應對,后來對阿姨說:“那我今天就把孩子接走了。”阿姨說:“把孩子的被子和衣服也帶走。”崔善香說都不要了。就這樣,這個只穿著背心、光著屁股、滿頭虱子的小男孩被她抱回了家,自此家里就又多了一個小男孩。這可是自己的男人跟親生妹妹所生的孩子,這些恨只能憋在心里,憋在自己的肚子里,宣揚出去,丟的還是自己的臉面。養著吧,認了這個兒子,30多年來,她始終視如己出,甚至比對兩個親生女兒還親,這就是今年30歲、在婚禮上給母親長跪不起的兒子。
兒子接回來以后,崔善香就視如己出,事事親力親為,看著他與大五歲和四歲的兩個姐姐在一起玩,很是高興。兩個姐姐又多了一個弟弟,也很高興。劉虎就更高興了,發誓要與崔善香一起把日子過好,把三個孩子培養成才。經過這件事,劉虎開始早出晚歸,一心努力掙錢,這一家五口真正地過了五年的好日子,全家五口,其樂融融。
都說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劉虎病了,先是胃難受不消化,后來吃不下飯,從食道到胃脫皮掉渣。這是種罕見病,在市里住院,后來到省里醫院,到沈陽,到北京……崔善香領著他到處求醫。開始的時候,雙方家屬都伸出援手,劉虎的兄弟還幫著照顧。幾年后家里親屬的錢都借遍了,大家都不沾邊了。醫生告訴崔善香準備后事,想吃什么就吃點什么,劉虎也說不要治了,錢留著給孩子上學用,欠錢太多以后怎么生活呢?崔善香當然相信科學,給劉虎的后事也都準備了,但挽救劉虎的生命,她仍沒有放棄。后來終于在通化部隊206醫院找到能對癥的醫療專家,治好病變,五年的求醫路沒有白費,偉大的崔善香給予劉虎無盡的關愛,堅持治病的毅力,是人間的大愛。
在劉虎治病期間,兩個女兒因交不起300多元錢的高中學費輟學了,都在十五六歲分別來到大連打工,倒也闖出了一番天地,后來把父母全家都搬來大連。
崔善香與劉虎是在50歲的時候搬來大連的,兩個人擅長搞飼養,女兒就在大連近郊的山溝里承包了幾十畝荒地,開始飼養雞鴨鵝、牛羊豬。特別是崔善香,起早貪黑地干,從來不停歇,每天都是工作十幾個小時。夫妻收入也不錯,兒子由兩個姐姐供念書,姐姐說弟弟一定要讀完高中,這也是彌補兩個姐姐沒讀書的遺憾。當年家庭困難,姐妹沒讀高中,現在一定要讓弟弟多讀書。
日子平安有序地過著,家里收入不錯,劉虎工作也勤奮,賣豬賣羊都是親自宰殺售賣,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可好景不長,又出事了,他們家住的地方與這山溝里唯一的工廠挨著,工廠有個女保管員,年齡比劉虎小十幾歲,離婚單身,長得還算有點姿色,皮膚細膩白嫩,楊柳細腰,一雙大眼睛,也算是個嫵媚女子,不知怎么就和劉虎勾搭在一起了。劉虎整宿不回家,去她宿舍過夜,劉虎告訴她,他現在是離婚狀態,有與她共度余生的想法。
崔善香也與他過夠了,想想這二十多年生活也不容易,而與劉虎的感情生活始終是不協調不幸福的,隨他去吧。現在孩子已經大了,都能獨立生活,自己也不用操心了,雖然看著生氣,但還是壓著心里的怒火,不聞不問,任其發展。
兒子已經十七八歲了,一米八的大高個子,比劉虎要高大威猛得多。看著魁梧的兒子,崔善香真有如己出的幸福感,很多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的成長中。兒子后來也知道了這件事,怒不可遏,從三十多公里外的學校趕回家,把父親的皮茄克等衣服,還有駕駛證、身份證、錢包都點火燒了,把父親的摩托車扔進附近幾十米深的水庫里。干完這些事,兒子第一次跪在媽媽面前,流著淚說:“我的身世我都清楚,姥姥和我講了,我誰也不認,只有你永遠是我的親媽,誰也不能欺負你,我永遠保護你,養你老,兩個姐姐也是我的親姐,媽媽你把他趕出去吧,咱家不能要他,老欺負你。”媽媽能講什么呢,這也是自己的善心所致,無言相對,只能撫摸著兒子的腦袋說:“好了好了,不哭了,媽媽知道了。”
劉虎回來看到此情此景,還在崔善香和兒子面前講:“這個混蛋不知道和誰親。”
兩個姐姐找到工廠的老板,老板了解情況后,直接把那個女職工辭退了,風波才算結束。劉虎還對外講,我跟她走也可以,只是想三個孩子都沒有結婚,還想養他們,幫他們成家。這話是沒味透了,只是三個孩子不能違背道德,把他趕出去,畢竟是親生父親。崔善香又一次忍了下去。
故事開頭,兒子順利地完成了婚姻大事,跪謝母親,這也算是一個故事的答案。
兒子歡天喜地地慶祝婚禮,崔善香的三個哥哥一個姐姐,每家三代人,二十多口人都從吉林老家前來慶賀。這些親友很多都清楚劉寧的身世,外人誰也猜不到劉寧跪謝的不是親生母親,崔善香的三個哥嫂心里是清楚的,劉寧的親生母親是他們父母生前最嬌慣的小妹,而此時小妹也因病過世五年了。
三十年前,崔善英與劉虎非婚生子,做出這種不顧道德倫理的恥辱之事,過著經年見不得人的逃亡生活。而后她又有了新歡,是一個年輕體壯的小伙,兩人竟聯手把劉虎打傷了,把孩子也扔給了劉虎,不曾再看一眼。后來她與這個新歡結婚,跟隨男方去了白山市生活,又生了一個兒子。八年后,她又犯了老毛病,與孩子的姑夫勾搭成奸,又私奔了,后又與其結婚。這拋夫棄子的事再次在她身上發生了。可是與兒子的姑夫在一起幾年之后,又分開了。她后幾年孤獨地生活著,是個姿色全無、體弱多病的老女人,生活無依無靠無著落,各種疾病纏身。幾年后得了腦出血,沒有恢復正常。母親90歲去世,在葬禮上,兄弟姊妹六人又都見面了,這是時隔三十年,崔善香與崔善英第一次見面。與當年最親、現在最恨的妹妹見面了,崔善英不到五十歲,頭發稀疏斑白,幾乎快禿頂了;滿臉的皺紋,年輕時水靈的大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臉上看不出一點血色;右腿走路有點跛腳,拄著拐杖,整個人沒有生命的活力,衰弱得只剩下一口氣了。她的衣著也陳舊不得體,兄弟姊妹看著她都心生憐憫。
而此時的崔善香,已經是穿金戴銀。名牌衣服,兩個女兒開著SUV陪媽媽回去,在兄弟姊妹間真是光彩照人。這一刻大家體會到,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也是斗轉星移,時間流逝,報應來了。在這個小小的家庭里,一個小小的故事真正體現出大道理了,善惡終有報。
在母親的葬禮上,只有這對姐妹哭得最厲害,姐與妹長跪哭著不起來,是真正發自肺腑的傷心之情。親友把她倆拖起來,妹妹又跪在姐姐面前,自己狠狠地扇自己的臉,哭著對姐姐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人,早已不該活在這個世上。”姐姐被這一幕震驚了,上前拉起妹妹說:“都過去了,我現在過得很好,你知道錯了,我就知足了。”
當場,姐姐給了妹妹一萬塊錢,并囑咐兩個女兒,以后要幫助小姨治病。兩個女兒即使思想一時無法扭轉,但也理解媽媽幫小姨治病的意思,但是無奈小姨當時的病情已經很重了,不可治愈了。
母親去世兩個月后,崔善香接到一個電話,對方自稱是妹夫,說崔善英腦出血又犯了,住進了白山市醫院,需要一萬五千元才能把生命搶救過來。崔善香馬上叫女兒給轉錢,救命比什么都重要,也讓兩個女兒馬上去探望。女兒去探望后了解,小姨的病很重,已經到了晚期,不好救了。了解到這個小姨夫是個社會混子,在小姨有病期間,還因盜竊被抓進去過,給小姨的救命錢也被他騙去花了一多半。回來和媽媽講,母女都很氣憤。
后來,交不起住院費了,他把病危的崔善英送到通化大哥家。大哥已近70歲了,一輩子都是老實的農民,為了三個兒子結婚,蓋了三棟房子,操辦了三個婚禮。他沒有能力幫妹妹治病,妹夫又打電話跟崔善香要一萬塊錢,這次崔善香告訴他,自己也沒錢了,也怕他再騙錢。掛了電話后,崔善香又偷偷問大哥小妹怎么樣。大哥說小妹看情況很嚴重了,可能沒幾天了。崔善香真的擔心了,又馬上讓女兒開車回通化見她一面。這次的目的是要帶兒子見他的親生母親一眼,也算是對兒子的一個交代。雖然兒子從來不提親生母親的事,但自己也要做到。告訴兒子一起回通化有事,兒子也沒問什么事,知道回老家聽從母親的安排。回通化的車程八個多小時,剛上路時,大哥就來電話,說妹妹昨晚半夜11點過世了。崔善香眼淚掉下來,但沒有講話,怕影響女兒開車。一路上幾乎是一句話也沒講,思前想后,多少事在心里反復重演。妹妹這一生該如何評價呢,可能這是該有的結果。
近十個小時的奔波,到了通化,告訴女兒直接到火葬場。到大門口時,又告訴女兒去買點燒紙。兒子問:“這是誰去世了。”母親答非所問地說:“你也跟著去買點燒紙。”大哥帶著他們去了停尸房,劉寧第一次到這種地方,第一次見到親生母親,卻已經陰陽兩隔。他皺著眉頭注視著已經堅硬冰冷的尸體,長輩有意掀開臉上蓋的紙,讓孩子看看,26歲的他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刻,與親生母親見面,本來在自己心中,對自己的親生母親是有憤恨的。他也經常想,如果真有一天見到親生母親怎么講話,又該有怎樣的表現,但怎么也沒想到會是如此的場景。什么都不用講了,也不能講了。他知道這一切還是應該謝謝媽媽崔善香,讓親生母子見這最后一面。
兄弟姊妹在那兒守了一夜靈,大家都進進出出,大部分在休息廳里嘮家常,只有劉寧自己在媽媽旁邊站了一夜。他也不說話,只是一直看著自己的親生媽媽。直到最后他也沒有和任何人交流,這天守靈的情感,這天的情況,在他自己的一生將會是永遠抹不掉的。這是他唯一一次母子相會,這情境又有哪個情感專家能做出正確的評論呢?又有誰能知道劉寧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回到大連后,大家又恢復了往常的生活。劉寧似乎又長大了,成熟了,每逢休息,他哪兒也不去,總是陪在媽媽的身邊,媽媽也是非常享受兒子這份深深的孝順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