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啟平
吳萬從被服廠退休后,每天去勞務(wù)市場轉(zhuǎn)悠,但常常無果而返。他給幾個熟悉的建筑隊工頭打電話,他們的回答同樣冷漠。這些都與他滿頭白發(fā)、身材矮矬瘦弱有關(guān)。后來他不打電話了,不是懶得打,而是對方老占線,原因不明。
這天下午,吳萬出去轉(zhuǎn)悠,直到晚上十點多才進家,從合不攏的嘴巴里噴出嗆人的酒氣。老婆柳翠板著臉問:“你跟誰喝酒來著?咋醉成這樣?”
“嘿嘿嘿!”吳萬樂滋滋地說,“同酒桌一位姓高的老總讓我代酒,盛情難卻,我喝下四杯,大概有七八兩。高總正在跟人談事情,怕喝醉誤事,聽我說想找活兒干,當即就留下了我的手機號碼。”
次日早晨,吳萬去酒廠找高總,見大門敞開,卻不見門衛(wèi),只有一條肥碩的大黑狗汪汪地叫,幸虧被鐵鏈子拴著。
一個光頭老漢走出來,冷冷地問:“你找誰?”
“高總在嗎?”
“他是我兒子,不在,外出聯(lián)系客戶去了,不知道啥時回來。”
之后,吳萬又去過酒廠三次,每次都不見高總的影子。
這天傍晚,吳萬在酒廠對過溜達,突然看見一個人從附近的天外天酒家晃晃悠悠地走出來。他認出那人是高總,塊頭蠻大,梳著大背頭,滿面紅光。
吳萬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一臉興奮地說:“高總,可算見著您了!”說罷忙遞煙,麻利地撥著了打火機。
“我不認識你,你認識我嗎?”高總把那支黃金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你……你不認得我?”吳萬一頭霧水。
高總掏出餐巾紙,擤把鼻涕,瞥他兩眼又說:“我真的想不起你姓啥名誰了。”
那次在酒場上,高總說活兒不重,是往車上搬酒箱……此刻,吳萬的心涼半截,赫然省悟,原來高總那會兒是在跟客戶耍貧嘴,把自己當傻帽兒了。
個把月后的一天上午,雪花簌簌飄落,吳萬騎著一輛人力三輪車,想攬個拉腳活兒。但剛到火車站附近就被車撞了,前輪扭成了麻花,好在人沒受傷。
開車的人就是高總,他沒有駕照,怕受罰,提出私了。吳萬不依,非要打交警電話。
高總突然說:“我認識你,聽看大門的老爸說,你找過我四次,對不?”
吳萬說:“我老是找不到你,但最后在天外天酒家門外見過你,當時你說不認識我,這咋又認識了?”
“一回生,二回熟唄。”高總掏出一盒香煙,彈出一支遞過來。
吳萬搖頭晃腦地說:“我不抽煙,可你這煙也忒次了,四塊五一盒,那次你抽的可是軟中華呢。”
“那是招待客戶,對自己還是節(jié)省一點好。”
高總?cè)o吳萬五張百元鈔,買一輛嶄新的人力三輪車綽綽有余。他還打包票:“一旦酒廠招聘勤雜工,我就給您老打手機。”
虛虛實實,真假難辨。吳萬心說,你若真有活兒要用我的話,我鐵定會召之即來!
遺憾的是,吳萬一直沒接到那個招聘電話。原因很簡單,他把高總的手機號碼給拉黑了。
入冬,外省那家建筑工地停工,柳翠不再當炊事員,也就沒錢可掙了。剛回到家,就有個熟人打來電話,說是在本市某小區(qū)給她攬了個活兒。
老公吳萬眉開眼笑地說:“你有活兒干,咱倆也不用兩地分居,每天能見面,太好了!”
柳翠撇撇嘴:“那是去伺候五個月大的嬰兒,不能夜夜歸宿,也沒有假期,每天見面?見個鬼啊!”
個把月后,一天下午,吳萬去看望柳翠。她把到手的薪水遞給他,他把錢捉在左手,右手捉住了她,捉得生疼,黏皮膠似的,撥拉不掉。
兩人正親熱之際,嬰兒掉在了床下,跌得鼻青臉腫。
主家回來后,柳翠撒謊說去方便了。凡人都有三急,誰能不去廁所呢?
夜里,嬰兒哭個不停。嬰兒睡在柳翠那屋,嬰兒哭,傳染得她也哭,主家不問青紅皂白,聽到哭聲就過來敲門。她抱起嬰兒,嬰兒不哭了,放下又哭起來,她就一直抱著,走來走去,瞌睡的魂兒都快散了。
柳翠聽人說過夜哭郎的事,有的嬰兒每到夜晚就啼哭不止,甚至通宵達旦,于是,就有人寫紙條貼在墻上,過路人念叨幾遍,家里的嬰兒就不哭了。受此啟示,她忍著瞌睡,一連寫了十幾張紙條。
清晨,主家走后,柳翠把紙條分別貼在臥室、客廳、房門外和一層樓口,還在小區(qū)大門外貼了一張,紙條的內(nèi)容是一樣的:“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
女主人回來見眾人指指戳戳,議論紛紛,伸眼一瞧,氣得臉都白了,像蒙了一層霜。男主人也很惱火。兩口子一商量,當即抱著嬰兒去了醫(yī)院。
醫(yī)生望聞問切一番后說:“跌傷有可能導(dǎo)致嬰兒受到驚嚇,也就是說,心神的安寧和平衡受到了干擾,所以會啼哭不止,喜歡依偎在大人懷中,離開懷抱或稍有異常聲響,嬰兒又會啼哭。這類情況應(yīng)該用中藥治療以安神定驚。”
隔兩天,嬰兒安靜了,柳翠卻輾轉(zhuǎn)難眠,因為主家把她的月薪削減了一半,明白人不糊涂,這意味著……不等主家發(fā)話,柳翠主動辭職不干了。
雪下得很大,風(fēng)呼呼亂吹。柳翠走在回家的路上,茫然四顧,有點魂不守舍,冷不防被一輛電動車撞出兩米多遠。人撞得不重,沒覺出疼,那就是輕吧。她沾了積雪的光,車滑,人被撞上后也打滑,沒有尖叫聲,平靜得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也沒有爭吵,她只是擺了擺手。
“對不起。”那位女士說。
柳翠想聽第二句話時,那位女士連同她那輛電動車已經(jīng)不見了。
這時,她才感覺心跳加快,似乎和那個剛挨跌時的嬰兒一樣,被驚了一下,恐懼彌漫,一地白色。她呆怔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個不大不小的驚嘆號。
老二媳婦在市里給她大兒子看孩子,最近回來侍弄她那幾畝地。我開著電動三輪車送老娘過去時,她掂著一把鋤,正要出門。
我攙扶老娘下車,對她說:“這是老二家,也是你家,快進家吧。”老娘有點猶豫,但還是顫顫巍巍地走了進去。
“娘你看好門,我去鋤地了。”老二媳婦說罷,就往南走。
我說:“娘看不了門,沒人看著她,會走丟的。”
“那好辦,把她鎖家里就不會走丟了。”老二媳婦抬手就要鎖門。
我說:“每隔一個多小時,娘就要吃要喝,你一去一大晌,她找誰要啊?還有,得有人陪她說話,不然她就胡喊亂叫。”
老二媳婦笑了:“干脆把娘還拉你家吧,你守家在地兒,能陪她說話,又不讓她餓著渴著,她肯定不會胡喊亂叫,傍黑我再去叫她。”
老二媳婦沒有食言,傍黑過來,用我的三輪車把老娘拉到了她家。
次日早起,老二媳婦來敲門,當然是送老娘過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也是,她倒不嫌麻煩。
第六天早起,老二媳婦把老娘送過來后,說她要去市里了。這意味著她沒法伺候老娘了。
天黑了,老娘問:“她不來叫我了?”“不來叫你了,她去市里看孫子了。”“好,她一走,我就不受氣了。”
“咋,她給你氣受了?”
“可不唄,夜里躺床上,我一句話不能說,我一說話她就拿蠅拍子拍我,有回拍我臉上,生疼生疼。”
隔幾天傍晚,我伺候老娘吃罷飯,坐在大門外發(fā)呆。北院鄰居煥琴背著個噴霧器,從南邊過來,到我面前站定不走了。她說:“老二媳婦沒走,這兩天正忙著掰花杈呢。提到大娘,她恨得咬牙切齒,說那個老不死的,83歲了還耳不聾眼不花,那張嘴不是要吃要喝,就是往外噴蒼蠅蚊子跳蚤,纏死人了……”
老三從市里回來了,見老娘仍在我家,甚是詫異:“我不是讓你把娘送二嫂家嗎?怎么還在你這兒?”
我不得不實話實說。
老三氣得眉毛直豎:“二嫂咋這樣?居然在鄰居面前編排老娘?我對她不孬呀!早知如此,真不該給她恁多東西!”
我說:“老二在就好了,起碼不會把娘拒之門外。”
老娘插了句嘴:“老二咋不來看我?再忙他也得來看我一眼吧?我有好些日子沒見過他了,這龜兒子,不孝順啊!”
我和老三不吱聲,因為老二歿了。那年,老娘糊里糊涂,已經(jīng)接近老年癡呆了,不告訴她,是怕她因為悲傷更加糊涂,卻沒想到,她念念不忘老二,還屢屢責(zé)備老二不孝,這豈不是在加重她的悲傷嗎?
我實在憋忍不住,干脆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娘,別怪老二不孝順,他七年前就不在了,出車禍沒的。”
老娘愣了,許久不說話。屋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走!帶我去看看他!”老娘突然說。
老三問:“去哪兒?”
“墳上唄。”
老娘從枕頭下摸出幾張百元鈔:“我得給老二燒點錢,別讓他在那邊受窮。”
我說:“這幾張錢只能用于人間,我屋里有一大沓天地通用冥幣,這就去拿。”
老二墳前有棵柳樹,已經(jīng)對把粗了,老娘扶著那棵樹,痛哭流涕:“老二,你咋不告訴我一聲就走了啊!我想你,你想我嗎?”
樹上有只斑鳩在嘀咕。老娘也嘀咕起來。那只斑鳩撲棱一下翅膀,飛了。老娘還在嘀咕,像在說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