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振峰
那年鐵礦的冬天鐵別冷,大雪悄悄地下了一天一夜。
里屋兩個窗戶被冰霜厚厚地蓋著,霜花有規(guī)則地層層疊疊黏合在玻璃上,桂蘭穿著棉腰子(康保人稱坎肩為腰子)厚棉褲,爬起來想看看外面還下不下雪,用熱氣哈哈玻璃,又用手指按按,也沒看清楚外面,她催促男人王柱起床,隨手倒了一碗熱水涼著,等王柱喝了上大夜班。
王柱老三屆知青回礦,要么待業(yè),要么下坑。三個弟弟兩個妹妹,大大一人上班,礦工家里還比不上龐家堡農(nóng)村人的日子,他待業(yè)嗎?
桂花給他穿上有扎縫線、小立領的黑色棉工作服,后面還有兩條系帶,棉帽子也是礦上領的,口罩也是發(fā)的,棉手套更好,新棉花。桂蘭又讓他戴圍巾,王柱說礦上沒發(fā)圍巾。“這條花格圍巾留著你戴吧,我把你織的毛線襪子穿上,外面穿翻毛皮鞋就行了。”
東二區(qū)到礦坑口有一段路很滑,王柱跌跌撞撞,眉毛額頭都結(jié)了霜,來到更衣室換了干活兒的衣服鞋襪,戴上安全帽,登上下坑的有軌電車。電車一人多高,一節(jié)車廂可以坐八個人,中間兩排背靠背,兩面開放上車。
王柱下坑兩年,有吃苦耐勞的精神,這個小組又是英模生前的標桿隊伍,是全礦的旗幟,他能干不好?幾年的時間,他從坑下班組副組長一直干到工段長、礦機關正科級干部。
王柱從康保找的媳婦,從礦上申請分配的住房。當了大組長后,坑領導把他的住房調(diào)到西二區(qū),三班倒,他少走一半的路。
南窯地橋西一上坡,礦上蓋了一排房子,寬敞明亮,當然了,入住的人,中層干部、技術人員居多,王柱在內(nèi)。
龍煙鐵礦赫赫有名,也就成了冶金工業(yè)企業(yè)管理人才的市場庫。于是,礦管理層面,正科級出去就是副處級了,副科級調(diào)到外單位也升一級。
過了十年,也奇怪了,一年沒下一場像樣的雪,老棉褲變成毛褲就能過冬,礦上分配一批煤氣罐就能做飯,老百姓改造的土暖氣也能像礦大樓一樣溫暖。
桂花的哥哥在康保一中教政治,來看妹妹。見到妹夫家變化這么大,夸贊了一番。
王柱不以為然,他說:“機關提的提,走的走,我算擱淺了。”
兩人喝酒邊聊天,大舅哥說笑話:“三個人站在懸崖邊,你告訴美國人說上帝讓你跳下去,他便跳了;你告訴日本人說天皇讓你跳下去,他便跳了;你告訴中國人跳下去,他說,為什么讓我跳?大家跳我才跳。”
人是有血有肉有腦的,王柱理解了:“我的信奉是真心實干,大家都踏踏實實在礦山個個崗位奉獻,我走,到哪里去呢?”
又過十年,電視天線豎立在屋頂,外面的世界變化大,城市比礦山平整,宣化建國街真寬暢,路邊柳樹還開花呢,真是大城市喲。
桂花對王柱說:“老王,我感覺不對。你看看,你年輕的時候拼命干,老來老去一身病,腿三天兩頭地疼,心臟也不好,糖尿病、腎病。有頭有臉的、有門有道的都到宣化了,北門口的房,兩批名單沒有你,我看你就等著‘北門外’吧!”
老王不聲不響地病退了,去了宣化兒子家。
他給兩個兒子買房已經(jīng)掏空了存款,娶了媳婦,沒一個孝順的。大兒媳婦天天罵罵咧咧不滿意,總嫌給老二媳婦花得多了,老二媳婦口紅抹得和男人舌頭一個色兒。
老王抽煙喝酒都戒了,可打胰島素不能戒,空腹血糖24,并發(fā)癥一天比一天嚴重,眼睛看不清一百元錢了。
租房太貴,也不習慣花那錢,再說個人負擔的醫(yī)藥費一大把,哪有錢掏租金?不去宣化吧,沒地兒治病,死得更快;去老二家吧,老二喝酒成癮,打架,有操不完的心,不去。
老王坐在輪椅上思念東二區(qū)的生活,他想那年代,他想大雪紛飛的天。下班到家,從衣兜里拿出工資遞給桂蘭,桂蘭不急著接錢,而是把男人的工作服,帶扎縫線、小立領的黑色棉衣抖一抖放平整,再反復數(shù)一數(shù)那五六張“大團結(jié)”。
桂蘭把砂鍋放在爐子上,里面的雞冒著熱騰騰的氣,香滿小屋,溫著白酒,媳婦兒倒一杯他喝一杯。
昨天,桂蘭她哥來信對他說:“知道你的近況不盡如人意,無論昨天怎樣輝煌,無論今天是喜是悲,是失是得,明天必將來臨,明天的春風,明天的秋月,和你喜歡的冬雪都會從我們生命中走過來,并一直都在,無論我們在不在乎。人生苦短,有了豁達的心,就會更加從容,穿越春秋,迎來暖冬。”
“直白地說,你還有桂蘭始終的陪伴,你還有基本福利的治療,兒女成了家庭,就是鄰居關系,孝順不孝順那是他們的事。”
王柱心情開朗了許多。
又過了一個不下雪的冬天,老領導們走的走調(diào)的調(diào),老同事們退的退病的病,新人不斷。
還是一個冬天,他看天空陰沉沉要下雪了,他倒來了精神。去一趟礦大樓吧,報銷幾個醫(yī)藥費,也找一找人,說一說自己的心愿,也搬到八區(qū)去住。
竟然連一個熟人都沒碰到。
當他走出礦大樓的那一刻,沒有看到他希望的大雪紛飛,而是西面天空放晴了,還有晚霞。
那是最后的一抹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