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倫
這場雨是下透了!
天地都透了。直透進我夢里,把我的夢也徹底淋濕了,它這才善罷甘休。早晨醒來,嘿,多好的天氣!陽光燦爛,略有點涼。被連續幾天雨水洗禮過的香樟樹散發出花朵和新葉的迷人清香。
呵,這人間四月天!
只是,這是在哪里?舉目四望,自己怎么在一間白色的房子里躺著,躺在床上?而透過窗戶,我看見四周樹木蔥蘢。除了陽光的喧響,世界如此安靜。
我到底在哪里?我是怎么躺在這間空蕩蕩的白房子的床上的?這間白房子又處在哪里?是一個秘密的花園嗎?博爾赫斯筆下那個小徑交叉的神秘園?還是,一個墓園?瓦雷里的“海濱墓園”?
墓園這字眼一出來,我打了個寒戰。
這個問題不可避免地糾纏我!今夕何夕?我身在何處?繼而一個致命的問題落在我頭上,壓迫我喘不過氣來,差點窒息!——我是誰?
是啊,我是誰?我怎么對自己一無所知?完全一張白紙!這一驚嚇可不小!陳子昂當年登幽州臺發千古之思,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至少他知道自己是誰吧!我卻完全喪失了自我。
我急得大聲呼喊:有人嗎?有人嗎?
回答我的只有四面的空氣和窗外的陽光。我慢慢陷入絕望之中。我想從床上起身,可全身根本不聽使喚,像一截朽木頭。挪動一下都不可能。
還好,門在這時開了。一個二十來歲的、著一襲白底細花連衣裙的姣美女子翩然降臨我床邊。頭上簪滿沾著露水的梔子花,胸前也別著兩朵含苞欲放的白玉蘭。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的一個人!
謝天謝地!我知道她是誰。二十年過去了,她一點都沒有改變。“任世界千變萬化,你的美始終如一!”我腦子迅速蹦出一個詩句!
謝天謝地,她一出現,我總算找到一個參照物,從而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坐標。我,2016年,因服從部隊結構力量編成調整改革需要,從副師職崗位轉業,如今是省建設廳重點工程建設辦公室副主任。經過一番痛苦掙扎,終于痛改前是,學會吃喝玩樂,與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們打成了一片。
“還好嗎?”她站在我床邊,吹氣若蘭。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苦笑一聲。我的意識是那么健全,可我的身體完全不屬于我。我盯著她美麗的大眼睛貪婪地看了一陣子。“坐吧。”我說。
那一年,她告訴我,她有八分之一的蒙古族血統,外祖母是位蒙古族大美人。怪不得那雙美麗的大眼睛,怎么看都與別人不一樣。可是哪里不一樣,我又說不出來。經她這么一說,我才仔細分辨出那黑色的瞳仁不是純黑的,黑里透了點淺淺的藍色。像寶石。
她還是二十年前那個樣子,很聽我的話,什么事都順從我。她坐在我床沿上。
二十年前,也就是2000年5月,應《詩刊》的邀請,我和來自全國各地的十幾位嶄露頭角的青年詩人來到安徽涇縣桃花潭參加青年詩會。對,就是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那個桃花潭。詩會由中共宣城市委宣傳部協辦。
那年,我28歲,某集團軍應急機動師裝甲團坦克一營營長。前途一片光明。她,20歲,剛剛大學畢業入職,是《宣城日報》文藝副刊編輯兼記者。她負責報道這次全國性詩會概況。她駐會。一個星期下來,所有的詩人都喜歡漂亮、開朗的她。當然,男詩人更甚。她也喜歡大家,只是……她更喜歡我,或者說已超越喜歡的層面。這一點都不奇怪!除了詩人的儒雅,我還有其他男詩人無可比擬的東西,一米八的挺拔個頭,端正的五官,十多年軍校與軍營生活養成,一股英武之氣從骨子里往外冒。有兩個女詩人私下約我,單獨漫步尋找當年李白的足跡,探訪“十里桃花,萬家酒店。”我都王顧左右而言他。
當她悄悄約我一起游敬亭山,我絲毫沒有猶豫,答應下來。我們約定,她寫完報道稿件,我則謊稱部隊有事需提前歸隊,我把一組詩稿交給組織會議的詩刊編輯,提前三天離開桃花潭。我給團政委打電話又續了四天假(都從我當年的探親假中扣除),接下來我們有整整一周時間朝夕相處、膩在一起。她告訴我從沒戀愛過,是沒有遇見過讓自己怦然心動的男人。她對我說,現在遇見了,我要和你談一次轟轟烈烈的戀愛。我告訴她,我結婚了,有一個幸福的小家庭,一個端莊賢淑的妻子、一個兩歲的可愛的兒子。她說,這與我無關。我只是要和你談一場戀愛,并不是要嫁給你。我默然。
接下來,我們游遍宣城所有名勝古跡、吃遍大街小巷的各類小吃。晚上,我們就住在她租的兩室一廳房子里。一起聽歌、看電視、探討人生,我們手拉手、我們耳鬢廝磨、我們忍不住相吻了,儼然像新婚的恩愛小兩口。只是,我們沒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線。她睡她的臥室,從不閂門,我則睡客廳的長沙發。一天晚上,她做了噩夢,醒來,要我陪著她入睡。在她那張溫馨無比的床上,我們相擁而臥。我是個健壯的男人啦!能說我沒有沖動和欲望嗎?我是用了洪荒之力來克制自己。我明明知道,只要我有想法她會完全順從的。一切看似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就是沒有讓它發生。用現在的話說,沒有打通最后一公里。
多么美好的片段,像電影的蒙太奇迅速在我腦海里滑過。
“這次我是專程來看你的。”
“哦,謝謝!”
“有一個問題一直壓迫著我。我必須問你。”
“……”我沒說話,只是熱切地望著她。她無疑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這一生有后悔的事嗎?”
“就這個問題?”
她認真地點點頭。
“人生如棋,落子無悔。”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像我曾無數次當著上級首長的面,堅定果斷地回答:“沒有困難,堅決完成任務!”
她疑惑地望著我,搖搖頭:“這都是你說給別人聽的豪言壯語。其實你心里知道,自己的一生積攢了太多后悔的事!”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我感到自己的爭辯有些不那么理直氣壯了。
“別不承認了。你的詩句無情地出賣了你!”
“我的詩句?”
“想起一生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滿南山!”
“這不是我的詩。這……”我努力想了想。唉,人真的老了,看這記性!經過一番努力,我終于想起來了。是那個生在長沙,二十歲只身去四川求學的張棗的詩。是他二十歲寫的。一個英年早逝的短命天才詩人,二十歲青春年少的年紀就有了讓自己一生后悔的事!這讓我有些嫉妒他。
“不管是不是你寫的,確實是從你口里念出來的。我永遠記得,那次,你我都折騰得累了、夠了,你卻始終不敢踢臨門的一腳。就在我客廳的長沙發上,你睡了。在睡夢里,你念出這兩句詩。”
她一提起這件事,我的臉就火辣辣的,羞愧難當。不需要鏡子,我知道一定羞紅得像猴子屁股了!
那是我的假期到期,必須歸隊的前一天晚上。我們買了菜,一起下廚,做了一桌子。客廳飄著煽情的輕音樂,我們在溫柔的燭光里干掉兩瓶法國干紅。
然后,我們依偎著躺在長沙發上,我們長久地相吻。后來,醉眼蒙眬的她推開我,開始寬衣解帶,直到只剩下一只鑲著蕾絲邊的鏤花的黑色三角絲綢底褲。她躺在那里,看著我,期待我。
多么美妙的處女胴體啊!
不,不,不是惠特曼詩筆歌頌的那一具帶電的肉體。這是一塊潔白無瑕的溫潤美玉。多么美妙,多么圣潔!不,不,我不應該用文字來仔細描繪她。這會褻瀆她的美、她的圣潔。這些文字本來是干凈的,被數千年的無良文人糟踐了!我不能仔細描繪她,不能!我不能讓別人通過這描述的文字來窺視她的美、她的圣潔。這是我決不能允許的。
我緊緊抱著她,因為幸福而全身顫抖。自始至終,我沒有為她卸下那條黑色底褲。那一刻,我是想起了我的妻子兒子了嗎?好像是又不是。是我想起了部隊嚴厲的紀律了嗎?好像是也不是。有一點,我是肯定的。是兒時的一種深刻情感體驗在緊緊控制著我!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落雪。我的預感也特別靈驗,能感覺第一場雪何時落下。往往是,初雪在夤夜落下,那種銀蠶蠕桑的聲音讓我激動不已。我會穿好棉衣褲,打開房門就站在門口看。看初雪一層一層落下,像橫陳的玉體,像犧牲,鋪在大地之上,多么潔凈!多么美麗!我很想在雪地上印上自己的第一行腳印。可是,我不敢。我怕自己玷污了雪的圣潔。我怕聽人的腳踏上去,雪“吱吱”的哭泣聲。我就這么守望著、守望著,最終別人家門開了,有人歡欣雀躍起來踏雪。我則急得直哭!
是的,躺在長沙發上的不是她,是天地間一場不能踐踏的圣潔的初雪!
我沖進了衛生間,我躲在那痛哭失聲。我的淚水流完了一條江水。然后我回到客廳,在長沙發睡著了。也許沒睡著,只是迷糊。而她,回到自己閨房,通宵都在啜泣。醒來后,我悄悄收拾了行李,離開了她。
從那以后,我們再沒聯系,仿佛這個世界上,誰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我們,也從來就沒有相遇過。光陰荏苒,一晃二十年了!
“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她幽怨地瞥我一眼,長長嘆了口氣。“唉,一言難盡……”
接下來是沉默。難堪也難挨的沉默,漫長的沉默,漫長得有如我們分別后的二十年。
其實只不過二十秒。她清了下嗓子,用平淡的口吻向我娓娓道來。好像講的不是自己的故事,是鄰家女孩小梅或小卉的。哦,我想起了她的名字:雨虹,姜雨虹。我的雨兒。她說過,她是雨天出生的,她來到人世時,天空正現出一道七彩虹霓。她還說,她一生都被雨神眷顧。
她說,你離開我后,我便深陷在相思的煎熬中度日,開始失眠了,得了輕度抑郁癥。我多少次想給你把電話,可是一個少女的矜持不允許我這么做。父母得知情況后,想辦法把我調到合肥,他們的身邊。又過了三年,結婚了,丈夫是我姐姐的研究生同學。他在市電力局工作。自身工作能力強,又肯努力,加上我父母的人脈關系,他很快得到重用提升,當了局面的總工程師,進了班子,有了權力。我也懷孕了,憧憬著做一個幸福的母親。那個時期我是幸福的。我想幸福的人生就是這個樣子吧。可是,人生就是有這么一些可是,像道路中的一些意想不到的障礙,逼著行駛的車偏離既定的軌跡。一個新分配給他做助手的女大學生勾引了他,將他拉下了水,短短一年多時間,他們合伙貪污公款、受賄、收取客戶好處,居然三百多萬元!事情穿幫了,他們被開除公職,判了刑。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整天恍恍惚惚的,一次下階梯時不小摔一跤,流產了。我與他離婚了。極度悲觀的我買了一瓶安眠藥,到一家酒店開了一間客房,反鎖了門,全吞下去了。如果不是那個服務員見我神色不對勁引了警惕,早就……我被救了過來,從此抑郁癥越來越嚴重!
“你……分別之后,你從來沒想起過我嗎?”
我羞愧,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再說,還有什么意義嗎?真實的情況是,我常常會突然想起她,一想起她就會陷入沉思,就會痛苦。但我不能聯系她。我給不了她任何結果。一次,實在思念得厲害,寫了一首詩——
敬亭山
一個被誤解的詞,是一條遺棄的荒道
曾經的殷勤腳印,已被凄凄荒草掩埋
如今各做各的夢,像兩座孤峰
彼此再無聯系。越來越深的峽谷
偶有風吹過,平靜中略帶憂傷的述說
仿佛提示,我們之間并不是什么也沒發生
穿上人間,難免染滿風塵
如今我已佇立成一座山,有了自身重量
唯愿你,內心也變得堅強
我原諒自己的孤獨
希望你也不會把靈魂抵押給魔鬼
相看兩不厭,是奢望的理想狀態
更多是一句美麗謊言
而最清醒的凝視,是濃霧散去后的冷眼回眸
從愛到恨,中間充滿掙扎的歷史
從恨到淡漠,時光又空流多年
這首詩算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吧。為了一次美麗的、也是錯誤的邂逅。我怕這首詩年月久遠被自己遺忘和遺失,還特地找了一家比較有名氣的刊物發表了。
但這些,我怎么能說出口?
“算了,追問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她給自己找了個臺階。她接著告訴我,離婚后,父母、親戚和朋友也張羅過給我介紹對象,每次我都要拿你對比,結果一個都不滿意。后來干脆誰也不見!我的病情也越來越嚴重,辭去了工作。再后來通宵通宵睡不著,白天也還是睡不著!我的上帝啊!我已經一無所有,只想能甜甜地睡個覺啊,也沒能滿足我!沒辦法,我只能讓自己徹底長眠,才能得到“神明的寧靜”。
“我已死去三年多了。我特意選擇一個雨天結束自己紅塵的生命的。”她說。語氣還是那么平靜,好像在說別人。
啊!她不是人,是一個鬼魂!這,怎么可能?站在我身邊的這個妙曼女子,如此鮮活、充沛,握著我的手,比我的手還溫熱。她肯定在撒謊,在用假話試探我。也或許,她沒有死,而死去的人是我?對了,一定是這樣子的。你看,我除了眼睛是活泛的,意識是活泛的,除了被她握著的手有些許的感覺外,我的身體全無知覺!
但不管誰活著誰死了,我們在這座不知是花園還是墓園的白房子相遇,終歸是要上演一幕人鬼情未了的劇情,來彌補今生來世的一樁遺憾。
“還等什么呢?來吧!”我感到自己從內心涌起一股決絕的豪情!
我的決絕讓她感到陌生。她恐懼了。而她的恐懼讓我興奮。真的,異常興奮!我知道,前兩天下個不停的這場雨是她帶來的。像送親的隊伍完成了使命,返回它們的故鄉去了。留下來的她,渾身上下都散發春雨的味道。而這春雨又充斥著新鮮的牛乳香甜和處子的體香,讓我忍不住想用嘴巴啜飲,不停地啜飲。
慢慢的,她放下恐懼。也或許,她已開始習慣我的粗鄙,習慣了我不再是那個帥氣逼人又溫良恭儉讓的青年詩人。她俯下身子,吻我。她那薄荷味的美妙舌頭像一條靈巧的鰻魚探進我的嘴里。哦,My God!我的意識深處已欲火中燒。我恨不得自己徹底融化,和她合二為一,從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只是……我的身體絲毫沒有感覺!
她和我都停止了努力。她幽幽地說了句:“唉,人生真若無悔無憾,那該是多么無趣的事啊!”
最后,最后,她無限失望地掩面而泣,像當年我沖進衛生間,她回自己房間,撲倒在床上嚶嚶地哭。最后,她打開房門,消失地在外面無邊的陽光與寂靜之中。
我的眼里噙滿淚水。唉,年輕時,有賊心沒賊膽。現在好了,賊都沒有了!一陣悲涼襲上心來,鼻頭一酸,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喂!26床,醒醒,醒醒!要從你靜脈抽幾管血做化驗!”我一激靈,醒了。
那個打針抽血從來找不準血管的、戴著金邊框眼鏡的、又白又胖的、笑起來有點像鞏俐的女護士,正笑吟吟地站在我身邊。
啊,我的天!要不是雙腳涼颼颼地提醒我,我根本沒有發覺在夢里,踢開了那床印著“省人民醫院肝膽胰脾ICU病室”血紅字樣的白色被子。現在,我毫無知覺的下半身無恥地裸露著,任人瞻仰。那不像話的活兒,那插進了尿管的活兒,像一只蜷縮在黑色草叢中死去已久的小麻雀!
我急著尋找手機,我要撥通一個電話。但很快想起來,得急性胰腺炎被送進ICU時,全身所有的東西包括底褲都被護士收起來了。這是醫院的規定。那一刻,我像一頭被宰殺又褪盡毛等待開膛破肚的豬,赤條條地被放在病床之上。
如果,我說的是如果。如果我就此一命歸西,撒手人寰,那些一生后悔的事會伴隨我靈魂一起升天嗎?
沒有人回答我。
所以,我還得活下來,繼續尋找這個答案……
為此,他已作了精心計劃和準備。
誰做這樣一件大事都不可能草率!他準備了三個多月時間,光秘密踩點就花了一周時間。終于找到進入這個高檔別墅區的突破口,也想好了撤退路線和后續所該做的一切事。他完全掌握了這個狗娘養的作息規律,以及他那獨棟別墅四周的所有情況。為確保萬無一失,他甚至像部隊演習,還推演了一次,直到確認自己能夠達成目的且能全身而退。
當然,就算事情敗露,自己落入法網,坐牢甚至槍斃,也在所不惜。總之,這個狗娘養的,這個豬狗都不如的東西必須得死,必須得到應有的懲罰!
不再猶豫了,就這個周五下午行動。這一天,正好是妻子逝世的周年忌日。
之前,他閱讀了大量偵破推理小說,也看了很多關于犯罪與破案的電影與電視劇,他的反偵察能力得到了脫胎換骨的提升。他是這么想的,殺了這個狗娘養的,自己能逃脫法律制裁多久就多久,當然時間越長越好,自己還可以繼續工作為兒子多攢些錢。如果運氣不佳,立即伏法,也沒關系,將自己名下這套三居室賣了,也有個百多萬,足夠保障兒子本科、甚至研究生畢業。沒什么擔憂的了。
他還想好了,殺死狗娘養的之后,他還得要在他家翻箱倒柜,弄得一地狼藉。他不會拿走他家里任何東西,但要制造出這是一起入室盜竊,被主人發現繼而殺人滅口的假象。他要將警方視線引向這上面來。
在花園蹲守時,他往地上吐了口痰,吐了后馬上就后悔。真不應該吐這口痰,要吐也得吐在自己帶來的垃圾袋里。他下意識用腳去擦,他要擦去一切痕跡。來之前,他做了認真檢查,除了一把自制的尖刀、家里的鑰匙、一雙手套、一雙鞋套、一個頭套、二三十元零錢外,還專門準備了一個垃圾袋。他知道,他身上一絲一毫的東西都不能留在這里——他不承認這是犯罪現場。哦,特地買了一包黃“芙蓉王”香煙和一個一次性打火機——他從不吸煙,卻要在狗娘養的家里吸煙,要讓警方覺得犯案人是個煙鬼。但不能留下吸過的煙蒂——此外,身上一張紙都沒有,連平時從不離身的手機也留在家里。為了這次行動,他特地買了一雙內增高的鞋子,十厘米高。他知道,他進這個豪華小區內可能留下身影。他打算進了他別墅、剪掉監控攝像后,再脫下來,等事情辦妥了,再穿上離開。
他早就發現他家里有一片門鑰匙放在門廊外那排盆栽的第二個花盆下。也完全摸清了,他別墅四周的監控攝像頭所在位置,他還知道他家里也裝了監控。他會首先將這些一一處理掉。
處理好監控攝像頭后,他將別墅所有房間甚至角角落落都偵察個遍。他找到一根不銹鋼高爾夫球桿,又從陽臺解下一根晾衣的尼龍繩。這些東西都會派上用場的。他想。
做好這一切之后,他坐在餐桌前,開始抽煙。以前,從沒抽過,所以嗆著了,連咳幾聲,但還是裝模作樣抽下去,也算壓驚吧。畢竟,殺人這事還是頭一回。
他一邊抽煙,一邊忍不住回憶往事,一幕幕像電影一樣從腦海滑過。
他本來不是狗娘養的。他有個名字叫羅滿倉,雖有些俗氣,倒也樸素實在,一個鄉里伢子取了這樣一個名字,足見父母一片苦心。他叫劉文心。劉文心和羅滿倉是高中同班同學,還同桌。羅滿倉祖宗三代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家境貧寒;劉文心父母都是他們中學的老師,條件自然好得多。劉文心學習拔尖,羅滿倉成績平平,但劉文心從來沒嫌棄自己的同桌。不但學習上幫助羅滿倉,生活上也給予一定的照顧,比如隔三差五從父母餐票里拿一兩張給羅滿倉,讓他到學校教工食堂吃頓油水相對足的飯菜,算是打牙祭。出于報答,羅滿倉不時從鄉下山里摘些野果,比如桑葚、刺莓、酸棗什么的,送給劉文心。點點滴滴曾是那么溫馨。
他又點燃一支煙。抽了兩支后,不覺得那么沖入了。
應屆高中畢業時,劉文心以高分如愿考入某重點大學機械系;而羅滿倉比中專錄取線少了一分,落榜。那時高考錄取率只有百分之幾,考上實在是鳳毛麟角。劉文心去上大學,羅滿倉繼續復讀。劉文心學習之余,總不忘寫信鼓勵羅滿倉別泄氣,一定會考出來。他還在周末跑新華書店,看到好的高考復習資料便買了寄給羅滿倉。皇天不負有心人,第二年,羅滿倉考上了大專,進入冶金機械學校學習。劉文心本科學制四年,羅滿倉學制三年,正好同一年畢業。
名牌大學畢業的劉文心分配時有很多不錯的選項,而他那個在省城大型國有企業星沙鋼管廠當黨委書記的大舅力主他到鋼管廠工作。他答應了。這時,羅滿倉也畢業了,一個大專生想留在省會城市好一點的單位還是有些困難。他找到了老同學劉文心。劉文心又去找大舅。好在羅滿倉所學專業還算對口,也分到了鋼管廠。劉文心進了技術科。羅滿倉只能進生產車間,但他已經很滿足。兩個老同學又形影不離地混在一起。
煙灰缸里有四五個煙頭了。這些,最后都會裝進帶來的垃圾袋帶走。
兩年后,劉文心評為工程師,很快又當上技術科副科長。在他的不懈努力下,一線工人羅滿倉調到了技術科,當上了技術員。后來,整個社會都在變,變得活泛。技術員羅滿倉思想也越來越活泛了,不滿足于一個月到手的那點工資。私下做起生意。一次,居然將一批做試驗的鋼管倒賣了。事情被發現后,廠里要開除他。劉文心再一次站出來,說事情他知道,算是點過頭的。結果,兩人都受了處分,工資降一級。再后來,不滿現狀的羅滿倉提出了停薪留職,去了深圳。據說,他有個當包工頭的表哥在深圳發了。
沒兩年,有消息傳回鋼管廠,羅滿倉在深圳也發了。
他確實發了,他買了個大哥大。他想顯擺一下,把電話打到技術科找到劉文心。兩人聊到各自現狀。劉文心告訴羅滿倉自己結婚了,安于現狀,不思進取。當然談到鋼管廠改制的事。——因技術和管理水平跟不上市場經濟大潮,廠子生產經營不善,政府難以背負越來越重的債務,只得引進外資,進行股份制改造。習慣國家大包大攬,以國營全民工自傲的老大哥們荒神了、不適應了。手里捏著的新發到手的股票,生怕是一張廢紙。開始有人將股票賣了,換成真實的鈔票,心底踏實多了。——到底是闖深圳的人,羅滿倉意識到這里面有巨大的商機和利潤空間。于是立馬懷揣一百多萬元現金回到鋼管廠,還從一個在信用社當主任的同學那里貸款二十萬,又從親戚朋友處借湊三十萬——這其中就有劉文心夫妻積攢多年的十萬元——他在鋼管廠大門邊擺了張桌子,就地收購員工手里的原始股。兩年后,鋼管廠順利上市,原始股價值飆升十多倍,一夜之間,羅滿倉成為千萬富翁。
千萬富翁羅滿倉買了套大三居室商品房和一輛皇冠小轎車,成為中學同學中第一個擁有私家車和商品房的人。那天,他開著皇冠去給劉文心還錢,不是借的本錢十萬,而是十五萬。劉文心推辭了一番,也心安理得接受了。心想,這哥們是個講究人。羅滿倉結婚了,找了個小他十歲的漂亮四川妹子。婚禮那天,羅滿倉喝高了,對老同學們說,讀中學時我就一直暗戀羅莉——哦,羅莉是劉文心妻子,他們的班花。——她一直是我夢中情人!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她嫁給我哥們劉文心,我只能在夢里偷偷掉淚。我發誓一定混出個人樣,一定找一個比她還漂亮的女人。怎么樣,我做到了吧?哈哈。
口里有些苦澀,此刻除了抽煙,還能做些什么?他摁掉一個煙屁股,又點燃一支。
后來,羅滿倉不滿足于只當千萬富翁了,他要成為億萬富翁。他弄起了私募基金,他在股市和期貨市場如魚得水,財富如滾雪球一樣膨脹起來。一次老同學聚會,他鼓動大家都閑錢都投到他的基金里,答應給予有別于他人的豐厚回報。“誰叫我們是同學呢!讓錢生錢吧,別放在銀行里讓那點可憐的票子貶值發毛。”他對劉文心說,你如果將錢投入我的基金,回報率高于所有人。“我們是鐵哥們!退一萬步,就算我賠了,也絕不虧你!”言之鑿鑿,讓人感動。
劉文心同妻子商量,覺得羅滿倉還算靠譜,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于是決定將積攢的三十萬元都投進去。兒子剛上初中,如按羅滿倉答應的回報利率,三年下來,差不多翻倍,兒子初中畢業直接送他到國外。兒子必須要有個更美好的未來。穩重起見,劉文心還和羅滿倉草擬了一份協議,并都在協議上簽了名、摁了紅手印。
他到廚房找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一杯水。盡管自己戴著手套,這只喝過水的杯子用完后,也得放進垃圾袋里帶走。小心無大錯。
羅滿倉的倉好像從來裝不滿,他又要進軍房地產。他讓他財經大學畢業的親外甥做他股市操盤手。他與另一個人合伙去開發樓盤。但他失算了,合伙人坑了他,介紹的一塊幾經轉手的地,根本辦不了手續。而那個合伙人與人合計將他的一千萬騙到手后,從此人間蒸發。恰在這時,他那個操盤手外甥在他精力無暇顧及到股市時,偷偷拋售股票,挪用九百多萬去網上賭球,結果輸得血本無歸。
老話說,人走背運時,喝涼水都塞牙。羅滿倉那個年輕漂亮的老婆,丟下他和才幾歲的女兒,帶著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貴重首飾和名貴包包,黃鶴一去,杳無音訊。
劉文心知道羅滿倉的情況,也覺得這個時候上門的確有點那個。無奈兒子初中就要畢業,他投在基金的錢必須取回。他拿著那份協議,硬著頭皮去了他的別墅。
“此一時,彼一時。現在拿出這個東西來有意義嗎?”他看都懶得看他手里的協議一眼。那語氣、那神態完全變了個人,一個劉文心不認識的陌生人。
“那好吧,你承諾的高利息我不要了,甚至百分之六的定額存款利息也不要了,我不要你一分錢利息,我只要拿回我三十萬本錢。”他感得自己講話的語氣明顯底氣不足,好像欠錢的人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你看我現在是能還你本錢的人嗎?要不,我那輛開了三年的奔馳你開走得了!”直覺告訴他,沒說假話。那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嘴臉。
他空手而歸,向妻子說明了情況,承認自己當初草率了,輕信了別人的花言巧語,也承認自己沒用。
這些他都認了!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妻子去上門討債。
“我知道你們是哥們,拉不下面子,說不了狠話。可這三十萬是我們一分一厘攢下來給兒子的教育基金!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破船還有三千釘,他再虧,我們這區區三十萬還是拿得出的!”妻子說完這些話,出門了。
回憶讓他越來越痛苦,才喝過水,又唇干舌燥的。到廚房添滿水,一口氣喝下!
妻子回來時,衣衫不整,頭發凌亂,沖進臥室趴在床上一個勁流淚。他深感事情不妙,跟著進了臥室,不停問,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那個畜生……他喝多了酒,他……他……”妻子抽泣著,斷斷續續。
“我要殺了他!”他怒吼一聲,沖到廚房,抄起一把菜刀。
妻子死死抱住他“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你要逼死我?”
稍微冷靜些后,他理解了妻子的苦衷和顧慮。是啊,你去告那狗娘養的,可一切事實都證實你是主動上門,他會不會反咬一口,你勾引他,意在錢?兒子正讀初三,馬上中考,家庭的任何變故都會影響他學業;還有就是,在當今中國,一個遭強奸的女人、一個妻子被人強奸的丈夫,生活中何以自處?等等。但,這口惡氣如何吞得下去?自古殺父之仇奪妻之恨不共戴天。這豬狗不如的東西,他造的孽,一定要得到報應!他在心里埋下一顆仇恨的種子。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會有那一天!
從此,妻子常常半夜哭著從噩夢里醒來。她得了嚴重的抑郁癥,且越來越嚴重。但她靠著頑強的毅力挺著,在兒子面前強顏作歡。兒子真是優秀,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雖然沒能送他出國,他卻考入了清華大學。妻子終于如釋重負,某一天,趁他上班,寫下遺書,吞下一整瓶安眠藥,搭乘了去天國的列車。
他眼里充血,怒火中燒,一下站起來,抓起杯子要砸向客廳防盜門,好像那里正站著日日夜夜須臾沒有忘記的仇人。好在,很快被理智控制住。
仇人自覺罪孽深重,也有過思過悔改,將三十萬還給了他。但他不會原諒他。
事情展開出乎意料的順利,完全按他計劃好的一步一步進行,不到四點,仇人回家了。當他打開客廳門正在換鞋時,他沖出來對準他就是一記猛棍。真解恨!仇人趴下了。他用晾衣繩將他綁在一張靠背椅上,還給他嘴里塞進一塊破抹布。其實,他完全可以不這么麻煩的,一刀下去,什么事都OK了。
行動一旦開始,就再也沒顧慮了。這一刻,他異常冷靜。他不能讓這個該死的死得不明不白,他要讓他清楚這是應得的下場。他從廚房接了半盆水,潑在他頭上、臉上。他蘇醒過來,掙扎著,無濟于事。他找來另一張椅子坐在他對面,把頭套摘了下來。剛開始還下意識看一眼客廳的攝像頭。沒什么可怕的,他一進門就處理掉了。
接下來自然是控訴和審判,字字血、聲聲淚。
“你有今天,是罪孽深重,死有余辜!下輩子投胎做個好人吧!”說完,他起身,走到他后面,揪住他頭發使他頭往后仰,好露出雪白的脖子,像鄉下殺雞殺鴨那樣。他運足了一口氣,右手高高舉起的尖刀眼看就要落下。多么快意恩仇的一刻啊!林沖在風雪山神廟殺死陸虞候是這種感覺吧?武松在獅子樓手起刀落,殺了惡貫滿盈的奸人西門慶是這種感覺吧?他心里居然涌起一股英雄豪情。
客廳防盜門“吱啊”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紅色校服的十一二歲的女孩進來,把書包放在門口的鞋柜頂上,再抬頭,看見客廳正舉著尖刀的他、被綁在椅子上、嘴巴塞著破抹布的他。他、他,還有她,這一刻都驚呆了!狗娘養的極力扭動身子,眼里露出絕望的光,嘴巴“嗚嗚”發出一條垂死的狗一樣的哀鳴。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原來學校今天開運動會,不上課,她參加完運動會開幕式,又觀看了一些有自己班同學參加并有希望拿到名次的項目后,自行回家了。多么不幸地碰到如此不堪的一幕!她驚恐萬分,張開的嘴巴想喊卻又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
如果自己能夠干凈利落,手起刀落,這該死的早就一命嗚呼到閻王爺那里報到去了。自己也已到市西郊月亮山公墓妻子墳前,去告慰她,深仇得報,她可以在天堂安息了。可是自己為什么要拖泥帶水呢?
開弓沒有回頭箭。這把刀已經舉起,就沒理由不落下,不可能不讓它饑渴的鋒刃舔血。再說,我在這狗娘養的面前現了真身,就必須用他的血祭奠我亡妻的在天之靈。此時放了他,他決不會善罷甘休?接下來會出現什么情況誰能料到?再說,他女兒也看到了這一幕,她認識我,她可能報警,她可以作證。
怎么辦?殺一個是殺人,殺兩個也是殺人。不,不!我殺一個無辜的孩子算什么?不是和他一樣豬狗不如!我也是父親,我甚至不忍心讓自己的孩子看到如此血淋淋的一幕,看到自己至親的父親被活活殺死!如何此刻殺死他,而讓她活下來,她的心里必定從此除了暴力、殺戮、黑暗,不會再有光明和美好!她的一生在無幸福可言。
怎么辦?就此罷手?自己一定會坐牢。就算他們不報警,也可能招致這狗娘養的意想不到的瘋狂報復。如果殺了他,也是坐牢或槍斃,而殺兩個反而可能暫時僥幸逃脫法律制裁。可我怎么做得出來——殺一個必殺之人還捎帶一個無辜之人?“這個世道教會我殘忍,卻沒有教會我喪失人性啊。”沒人能聽到他在心里嘆了口氣!
現成騎虎之勢,左右都難。
真是后悔得要死!他在心里連罵自己三聲:豬!豬!真是頭蠢豬!
人類沒有后悔藥,豬也沒有。
他左手緊緊揪住他的頭發,右手高高地舉著刀,完全就是一尊雕塑,但他腦子在飛速運轉: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
……
“那一刀落下去了嗎?”真是個揪心的故事,不能怪我急切地想知道最后結局。
他完全沒理我,仿佛我是空氣。
這節骨眼上,他停住了。仿佛一輛急速行駛的小車突然沒了油,自動熄火。小旅館的雙人間一下子暗了許多。只有他指間夾著的“芙蓉王”香煙——公司配的接待煙,銷售員出差在外聯系業務每天三包——煙頭明明滅滅。我不抽煙,每天三包,我會勻一包給他。他是老銷售,我師傅。——四年前,大學畢業、滿懷信心的我,想擼起袖子干出一番成績來,可在省城那些大公司應聘連續碰壁之后,不得不在一個遠房親戚引薦下進了衡洲這家民營企業,干起銷售,成為他徒弟。報到那天晚上,我就著二兩花生米喝下半斤劣質白酒,殘忍地殺死了心中豢養多年的那個夢想家。——剩下兩包,如果沒向人開煙,我會留下來,過年了帶回老家,總有些親戚和老同學來串門,既體面,還多少能省幾個。
K市電建公司的羅總真不是個玩意兒,答應得好好的,晚上見我們一面,我們將“佳茗茶館”包間都訂好了,又突然變卦。明顯耍我們,吊胃口!沒辦法,誰叫他是甲方,我們求他呢,只能等他通知另約時間了!
我們公司小,差旅費包干,為了省錢,晚餐我們倆只在小館子吃一碗加量的常德牛肉米粉,便窩在房間聊天打發時間。——外面好一個花花世界,可誰叫我們囊中羞澀呢!
還是他會講故事,繪聲繪色,講的和聽的都如親臨其境。
而此刻,陷入難堪的沉默。我想起身去開燈,又懶得動。
一方面,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墻上掛鐘的時針和分針都靜止不動了;另一方面,窗外的暮色正一點點從遠山向這座城市逼近,直到暮色四合。城市路燈亮了,街道和附近小區居民樓的燈光也漸次亮出各自的幸福。他盯著窗外,看見燈光下一條河流——白天,我們曾沿著河堤走了很遠——不動聲色,兀自流著,好像又喚起一些久遠的記憶。
我順著他的目光也往外望去,同樣看見了河流。多像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它從不言語,可是帶走塵世多少秘密!突然記起一個詩僧的詩句:“一個人要掩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過一生。”
我安靜地等待,等待他回過神來,接著將故事往下講。可他眼睛一直望著窗外,好像老僧入定。不,不是老僧入定,因為我聽到他呼吸越來越粗重,一顆心怦怦直跳,仿佛要撐破胸腔,繼而撐破天花板,直至撐破整個夜色。
“啊——!”一聲慘叫穿越夜色傳來。我們都驚了一下。我瞄他一眼,發現他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夾著“芙蓉王”的右手猛地一抖,白色煙灰掉在地板上。
他罵了一聲,把煙蒂狠狠摁在床頭柜的煙灰缸里,仿佛要用盡洪荒之力來滅掉某個罪惡的念頭。
“很晚了,睡吧。”最后,他有氣無力地說。
我抬起頭,與夜暗中的他對視一下。他的眼神流露出不安。我似乎覺察到他想努力擠出一絲笑容。是的,應該有一絲笑容,不過既苦澀又憂傷。
“睡吧。”我回應他。我能感覺,他已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