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師 張香萍
2019年,“白蛇系列”首部電影《白蛇:緣起》(以下簡稱《白蛇1》)在業界掀起一場關于“國漫興起”的熱議。2021年,《白蛇2:青蛇劫起》(以下簡稱《白蛇2》)上映12天就取得近3.9億元票房。除了《白蛇2》以外,還有《姜子牙》《濟公之降龍降世》《俑之城》等中國風的電影,無論是在市場還是在口碑上,吸引了大批青少年、成年觀眾的關注。然而,在欣賞中國動畫電影欣欣向榮的同時,人們看到,一方面,中國影人以中國文化傳播者的自覺擔當起傳承中華傳統文化的責任;另一方面,在全球化的跨文化語境中,中國影人的“內向”與“外向”矛盾日益突出。本文認為,“講好中國故事”應是中國動畫電影創作領域的聲音表達,只有民族的藝術才是世界的藝術;而為全世界所吸引的藝術,一定是具有民族特色的藝術。展現中國人的價值觀、文化想象與思維范式是中國動畫電影的精神向度,不一定非要去契合所謂的“全球化”的某種特質。
中國的動畫電影從誕生之初就是中國傳統文化與藝術的魅力展現。對當代動畫電影的觀照體現的是觀眾的文化背景與電影所呈現的審美空間之間的沖突與融合,而講好中國故事的空間文化體驗給觀眾帶來了更深層次的訴諸態度與思考的審美愉悅。
《白蛇》系列的故事內核是流傳于民間的神話傳說:“白蛇傳”,依托的是中國民間文學與神話,其建構起的電影文本是中華民族的思維范式與文化想象。當然,關于蛇的意象可以說是一種世界性的文化象征和符號。與西方神話中蛇單純代表神秘、邪惡的意味不同,中國古代神話中蛇的意象還經常與神性相連,是尊貴、吉祥的象征。伏羲和女媧的原始形象是人首蛇身,生肖蛇是“小龍”,在中國人的集體文化意識中,蛇的意象與龍圖騰有關,與母親和生殖崇拜有關,加之民間傳說的渲染,蛇又與生命力和反抗有關。“電影《姜子牙》《白蛇1》中的妖都有意弱化了其人的妖性(惡),其妖的人性特點成為對威權與男性話語的揭露與質詢。妖的類型形象在電影中往往成為最有批判性力量的存在,對正統權威的挑戰。”雖然蛇在中國人的文化想象里沒有被定性為人類苦難的罪魁禍首(西方基督教文化的背景),但蛇也一度在父權的文化中被異化為邪惡、淫蕩的女性形象,因此蛇的意象的多重性成為白蛇、小青形象塑造的思想來源。
中國民間故事中白蛇形象由妖魔到善良,由邪惡到有情有義的形象轉變,是中國人文化心理認知的表現。動畫電影《白蛇》系列中的鬼魅具有人性。中國人樸素的善惡價值觀與生死輪回觀、執念觀形成了中國式的浪漫與冒險,因而《白蛇》中“殺蛇”的意象代表了權力的威壓與征服,是強權統治的征兆,影片中白蛇與小青的抗爭也因此而獲得了廣泛的觀者共情。以真心換真心,因情而生死輪回,《白蛇》系列電影敘事的文化空間與佛道觀念相關,與修行、成長相關。修行需經歷劫難,需了悟生死。《白蛇》展現的也可以說是當代中國女性的修行歷程,身份的迷失與找尋,不忘初心,最終電影還是將自我情感的空間敘事轉化成身份回歸的空間敘事。《白蛇2》繼承了白蛇文本中強調秩序與善良的傳統價值觀念,然而其試圖通過民族元素與異域文化元素的拼貼來建構中國動畫電影的民族性似乎偏離了中華民族精神的內核。
《白蛇1》是完完全全的中國語法——中國服裝、音樂、詩詞、繪畫、建筑風格,滿屏的中國文化符號,白蛇和小青的曳地長裙、捕蛇村民、官兵的服飾無不是中國傳統式樣。影片中起串聯情節作用的珠釵,捕蛇村中擺放的雄黃酒,古風的音樂《君不見東流水》,二人同飛所執的油紙傘,山水相映中前行的小舟以及片尾二人相會的斷橋,永州城內的城市布局,莊嚴高大的斗拱建筑,風鈴、燈籠等飾件,寶清坊的木柜奇門遁甲的排列方式等,畫面充滿中國式的意境,每一幅都會引起觀眾強烈的情感共鳴。《白蛇2》古風大大弱化但仍有保留。道觀、佛塔、萬宜超市,四季更迭中金山寺色彩流動,小青對戰法海,蛇似乎化身為龍,人物打斗的一招一式,都是暈染開的水墨畫圖。這些“影片借由中國特色的風格建構,顯露出聯結民族文化傳統的誠摯意圖,并借此接續動畫電影‘中國學派’的空間營造范式,完成了影片視覺風格上的歷史歸認。”這種中國學派的空間范式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影片與觀眾的共情所在之一。
除了萬宜超市的場景,《白蛇2》的色調暗沉,處處顯示著不滿與暴力的氛圍。《白蛇2》的場景是修羅城,其城市形狀是一條首尾相連的蛇。空間呈現是賽博朋克視覺風給觀眾以強烈的視覺震撼——高樓大廈、閃爍的霓虹燈、飛馳的摩托、狂躁的古代神獸與幽靈……如果說《白蛇1》用色彩為觀眾構建了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那么《白蛇2》則用色彩拋開了與觀眾的距離,觀眾的情感共鳴在一路拼殺中消耗殆盡。不可否認,《白蛇2》將故事拓展至一個虛擬的“修羅城”——一個由法海統治的世界,無疑給影片賦予了反抗強權與秩序的內涵。當下無孔不入泛濫的科技理性,深入人心的工業美學的產業觀念,影片中的姐妹之情的執念,也是全球化語境下對親情友情的淡漠與疏離的話語空間的展現。再者,賽博朋克風的空間場景,一路斬妖除魔游戲玩家的心態,一味沖殺反抗叛逆的炫技,這些對觀眾的年齡層次和審美體驗是有要求的,這些都使《白蛇2》或多或少偏離民族積淀與情懷。
《白蛇》系列的空間設置從安謐的鄉村與繁榮的都市轉移到了滿目瘡痍的城市廢墟,由世外桃源的空間景觀轉到了反烏托邦的空間景觀。景觀的不同,空間隱喻自然不同。“景觀也充當著一種社會角色。人人都熟悉的有名有姓的環境,成為大家共同的記憶和符號的源泉,人們因此被聯合起來,并得以相互交流。為了保存群體的歷史和思想,景觀充當著一個巨大的記憶系統。”《白蛇1》里的每一處房屋村舍,每一個景觀都向觀眾展示著對共同文化的回憶,激起觀眾共同的文化想象。特別是中國古代唐朝的繁榮與衰敗在文化傳播下已經化為中國人的集體意識,喝酒、唱歌、跳舞,往來不息的繁華街景,統治階級的奢靡浮華等,大量的古風景觀與對景觀共同的記憶,將觀眾與影片聯系在一起。《白蛇》的精神向度是“我記得”,中國式的文化想象與集體意識,其空間承載著中國人的榮耀與反思,視覺隱喻是生命輪回,人們總會在熟悉的空間遇見那個他。
《白蛇2》蛇形狀的城市首尾相接,本身就象征著生命的輪回往復。影片開頭就是后現代拼貼的場景,頹廢的都市景象,高樓林立,煙火氣息全無,朋克式的女主,其空間的隱喻從桃花源的美好變成了反烏托邦的迷茫。小青被剝離了熟悉的生活空間,沒有親情的陪伴,沒有高山流水的家園,沒有時間,甚至空間也是不固定的。她被置于修羅城,一個集合了末世、賽博朋克和國潮的消除了時空限制的城市,她的人生和性格必然發生巨大的變化才能適應空間景觀的變化。其中,景象的扭曲與變形、小青的記憶、廢土的呈現等場景都是小青成長歷劫的視覺呈現。加拿大哲學教授艾倫·卡爾松認為,廢墟能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符號,象征一種久已逝去的歷史、文化與生命,正是廢墟由其殘缺功能所傳達出的沉甸甸的歷史感、文化感和生命感吸引了人們。《白蛇2》中的廢墟空間扭曲而破敗,然而其審美的不適與痛苦卻激起一種崇高感,成為一種視覺隱喻:死亡如影隨形,活著需要價值和意義。廢墟是物質的空虛、情感的觸發,是記憶的填充。小青在修羅城中的情感回憶與發酵,唯有在廢墟中小青的執念才會如此強烈,這是她生存的價值與意義,也是《白蛇1》的另一層空間隱喻。修羅城唯一的生存法則就是弱肉強食,小青必須變強,只有變強才有資格對戰法海。這種反抗強權的主體覺醒,是跨文化語境下動畫世界與觀眾的精神互文,成功應和了影視造像與觀眾脫離平淡生活的審美需要。
《白蛇》系列動畫電影的空間盡管有大的轉換,其精神向度還是中國式的文化想象與思維范式,呈現的是對中國當下存在的一些社會問題的回應。當下中國動畫藝術生產活力四射,以《姜子牙》《哪吒之魔童降世》《白蛇》《俑之城》等為代表的當代中國動畫電影正通過現代化的技術制作、市場運作與民族集體思維范式的互文,在當下跨文化語境中不斷展現出蓬勃的生機,中國式的文化想象與思維范式應是國產動畫電影行穩致遠的思想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