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滕慧群 熊忠輝
近幾年來,《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等網絡脫口秀節目相繼播出,并屢獲收視高點,第四季《吐槽大會》平均每期播放量近2億,第三季《脫口秀大會》平均每期播放量超1.1億、話題微博閱讀數達到54.5億。這些網絡脫口秀節目,儼然成為當前中國網絡文化的流行風向標,形成了諸多文化奇觀。
作為以語言表達為主要形式的節目,脫口秀整體上契合并反映了時代受眾的興趣點,并日益成為社會化的話語方式。在由電視到網絡的發展變遷進程中,脫口秀節目的呈現者逐漸由專業新聞資訊類主持人演化到演藝人員、文化人再到素人和網絡紅人以及群體組合,節目內容也由新聞資訊向娛樂、文化知識、社會性話題逐步演變。在每一個發展階段,脫口秀節目整體上都具有品牌化的特質,但在社會結構層面卻隨著時代發展而逐步變化,呈現者由為數不多的傳統電視媒體的“輿論領袖”發展為網絡環境下的“素人和草根”,話題也由嚴肅的新聞資訊、社會問題過渡到更加個性化的關切上,語言交際方式也由嚴肅的對話、訪談走向幽默、自嘲。總體看來,脫口秀節目的發展演變呈現出鮮明的去中心化特點。
Talk-show(直譯為脫口秀)是西方國家電視節目的流行樣式,主要對新聞或社會問題進行評論、表達觀點,以交談或個人講述作為節目的內容與形式。在美國,各種各樣的脫口秀節目占到了電視節目總量的40%。此外,從英國發源、興盛于美國的stand-up comedy(翻譯為單口喜劇),也被稱做“脫口秀”,主要表現形式是在劇場舞臺上,一個人用一支麥克風,把自己創作的喜劇段子講出來表演出來。技術成熟的喜劇演員形成自己的風格特色和品牌,開辦個人專場進行巡演,也會與視頻平臺合作把專場制作成為視頻節目(comedy special)。這兩種脫口秀,內容側重點不同,前者是聚焦新聞或社會問題,后者則主要是創作的段子,但整體上都是個人語言表達的形式。
20世紀末21世紀初,在互聯網尚未普及之時,中國傳統新聞媒體非常發達,各種類型的報紙、電視專業頻道為群眾接收信息資訊提供了強大的陣地。電視作為中國的主流媒體,新聞資訊、綜藝娛樂等各種節目類型發展迅速,《焦點訪談》《新聞調查》等深度報道類欄目深入人心,《開心辭典》《幸運52》《快樂大本營》等娛樂節目動人心弦。在新聞紀實領域,涌現了一批以“主持人+訪談”為主要形式元素的節目,如中央電視臺的《實話實說》《小崔說事》《藝術人生》、鳳凰衛視的《鏘鏘三人行》《魯豫有約》以及《楊瀾訪談錄》。這些電視節目都對標著一個著名的主持人,節目本身也具有品牌效應。從節目內容來劃分,這些節目是新聞資訊類,其語言交際的訪談形式深入人心,奠定了主持人作為一檔電視節目的核心地位。嚴格來說,雖然這些節目與西方國家的電視脫口秀節目在內容和形式上都有區別,但已經具有了脫口秀的重要特質,專業的主持人作為節目的呈現者,對主流新聞資訊為主的內容進行訪談、點評,語言表達方式相對都比較嚴肅正規。
2002年,東方衛視播出由劉儀偉主持的《東方夜譚》,以點評新聞時事、社會熱點為主題,這被認為是內地首檔幽默脫口秀節目,也有人認為這是stand-up comedy(單口喜劇),曾在2005年創下全年平均2.1的收視奇跡。2005年,中央電視臺生活服務類脫口秀節目《今晚》開播,主持人高博憑借幽默的表達獲得觀眾好評。至此,國內電視脫口秀節目形式越來越注重“show”的部分,脫口秀節目呈現者雖然依然是主持人,但與訪談類主持人相比,具有更加鮮明的個性和獨特的語言表達方式。
2005年以后,脫口秀節目在電視上更加風行。鳳凰衛視的《壹周·立波秀》、東方衛視《今晚80后脫口秀》《金星秀》等節目一時風頭無兩,呈現者周立波、王自健、金星等,都不是傳統意義的主持人,全部是來自演藝行業,脫口秀節目中也加入了訪談、舞臺秀等元素。安徽衛視的《今夜歡樂頌》中開設子欄目《沈龍脫口秀》,呈現者小沈龍更是二人轉演員出身。在《壹周·立波秀》中,海派清口演藝人員出身的周立波,對社會熱點事件進行評論,憑借肢體動作、語調變化以及表情表演,給予觀眾很多笑聲。《今晚80后脫口秀》的呈現者是相聲演員王自健,展現年輕人對社會熱點、文化事件、時尚潮流的態度和思想,他幽默風趣卻又不失智慧與銳度的語言,也獲得了一大批青年觀眾。《金星秀》的呈現者金星是舞蹈者和演員出身,節目直擊文娛熱點、關注民生等問題,金星更是以麻辣點評的“毒舌”蜚聲熒屏內外。《沈龍脫口秀》的小沈龍,也以最接地氣的搞笑表演和語言表達等舞臺手段,頗得青年受眾青睞。
這個時期,網絡平臺開始涉足脫口秀并迅速掀起一股熱潮。搜狐在2007年推出《大鵬嘚吧嘚》,重點關注娛樂圈的新聞資訊,大鵬以夸張的表達使欄目迅速火爆。隨后,各種主打幽默的網絡脫口秀節目不斷出現,但同質化加上低俗化使得脫口秀陷入困境。值此之際,主打知識文化題材的脫口秀節目《曉說》《羅輯思維》,高曉松、羅振宇等知識分子成為脫口秀中的清流。
至此,隨著媒介由電視向網絡的發展,網絡文化的多樣性和草根性日益彰顯,各種節目進入全網播出時期,對青年網民的關注程度增強。與此相應,相當一部分脫口秀節目更加側重于社會熱點和現象,注重突出節目的“comedy”效果,主持人的稱謂在脫口秀節目中也逐漸弱化,演藝人員、文化精英的個人品牌的地位得到突出。脫口秀進入品牌個人秀階段后,大量脫口秀節目從“個人”出發,根據其形象、經歷等設置節目內容、包裝、風格等,中國脫口秀的stand-up comedy風格也日益鮮明。與此同時,這種喜劇風格的脫口秀表演,也開始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劇場空間得以流行,受到不少消費者尤其是青年消費者的追捧。
隨著互聯網的迅猛發展,各類新媒體應用工具和視頻平臺成為信息傳播、視頻傳播和社會化傳播的聚合地,網絡的草根性、多元化以及強傳播性達到一個高點。以品牌化個人秀為主的脫口秀節目開始出現低走趨勢,適應網絡的融合性和年輕態,脫口秀開始走向“群體脫口秀”階段,節目受眾定位為網絡主力軍“90后”,一批“群體脫口秀”網絡節目獲得較高關注度和點擊率。
2014年,由愛奇藝出品、米未制作的《奇葩說》上線,定位為中國首檔說話達人秀,蔡康永、高曉松、馬東、羅振宇、金星等名人擔任導師,18位“奇葩”辯手圍繞某個話題進行辯論。節目組圍繞民生、人文、情感、生活、商業、創業等領域,挑選一些話題,然后通過百度知道、知乎等數據后臺,發動網民投票,網友參與最多的題目成為節目選題。辯論選手組成正反方,自主挑選辯題,在節目規定時間內準備好立論、對杠、結辯等環節的辯論稿,隨后展開辯論,最終由現場觀眾進行投票表決以定勝負。各位導師分別帶隊,并在辯論現場進行評點。
可以說,《奇葩說》是年輕態、個性化、融合性的網絡文化的一個典型代表,呈現出鮮明的“去中心化”特質。《奇葩說》比較徹底地破除了早期脫口秀呈現者的品牌化個體地位,呈現者不再是單一的品牌化個體,節目核心轉移至由名人搭配素人組成的群體呈現者,并且節目內容也不再聚焦于嚴肅的新聞資訊和社會熱點,更多是對人們尤其是年輕人關注的生活性話題如“領養貓還是購買貓”展開辯論。一些表達能力突出但缺乏知名度或具有知名度但表達能力欠佳的素人,在這檔節目里找到了舞臺,并進而成為“網紅”獲得流量關注。
2017年,騰訊視頻與上海笑果文化公司相繼推出《吐槽大會》和《脫口秀大會》。《吐槽大會》節目以多名嘉賓吐槽話題明星為內容,彰顯了網絡獨有的“吐槽文化”,深受廣大網民喜歡。《脫口秀大會》則采用競技比賽的方式,推行“素人VS明星”機制,以時下年輕人通用的自嘲形式,圍繞更加年輕化的話題展開表演。節目中出現的車間女工趙曉卉、網絡視頻制作者李雪琴等一批素人,進而迅速“網紅化”的脫口秀演員。這兩檔節目至2021年分別播出第七季和第四季。2021年,芒果TV推出《聽姐說》,18位名人姐姐結合社會熱點話題,以脫口秀的喜劇形式傳達觀點,并由觀眾和觀察團導師對選手進行評比。
二十余年來,從電視媒體到網絡平臺,脫口秀節目的流行以及演變,契合了媒體形態的發展、受眾身份的變遷、社會文化的衍變,是節目呈現者、制作人和廣大受眾一起進行的生動的、社會化的話語實踐。依據韓禮德(M.A.K.Halliday)的系統功能語言學理論來看,這種以口語交際為主要元素的脫口秀節目,構成了多模態的話語方式,多模態包括媒體、形式、意義、語境和文化等五個層面。一個話語方式,通常都受這五個層面因素的影響,并在這五個層面表現出來。在這五個層面,脫口秀節目的發展演變,呈現出清晰的去中心化軌跡。
首先,媒體層面是受眾從節目直接感知到的信息符號系統,主要指演播室環境、呈現者的語言和非語言符號。早期的脫口秀主要聚焦新聞資訊和人文紀實,場景多為空間單一的演播室,基本上采取主持人與嘉賓坐姿對話的形式,呈現者的媒介身份和表演場景與新聞類節目主持人基本相似,言語交際方式多是比較嚴肅的訪談和對話,“talk”的成分更多。這種符號系統,彰顯了呈現者的信息權威和“輿論領袖”地位,觀眾觀看時更具有儀式感。中期的脫口秀如《東方夜譚》《金星秀》《曉說》,演播室多布置成舞臺空間或生活型空間,呈現者以自我的個體身份出現,雖然仍然是主持人的稱呼,但已經具有極大程度的表演元素,呈現者站姿表演時的肢體語言與口頭表達相配合,已經類似英美更加的單口喜劇(stand up comedy)。這個階段的脫口秀,呈現者的權威地位降低,更多是個人魅力的展現。網絡群體脫口秀階段,如《吐槽大會》《脫口秀大會》的演播環境更類似于劇場,呈現者站在一個小型舞臺上一支立麥開講開演,現場觀眾、導師和其他選手環繞舞臺而坐,而呈現者對表演的倚重則更為明顯,各種表情和肢體動作都比較豐富。
其次,形式層面主要指一檔節目采取什么樣的形式系統,以展開和推進節目走向,最終實現節目的意義。早期的新聞資訊和人文紀實類的脫口秀,主持人主要在演播室里通過訪談完成節目,基本上是一個相對封閉的錄制形式。中期的脫口秀開始以點評社會熱點和娛樂事件為主,除了呈現者的單人講述,還會設置一些結構性的輔助元素,如《金星秀》中的小南與金星的“對話”。到了群體脫口秀階段,主持人回歸到串場功能,如張紹剛之于《吐槽大會》、王自健之于《聽姐說》,其他的呈現者一起構成“話語交流場”,如《奇葩說》中的導師和選手,《吐槽大會》中的主咖和吐槽嘉賓,共同完成內容“show”的成分。節目大多采用導師制、比賽制以及呈現者CP組合等形式,推動現場表演和節目走向,超越了單一的“show+comedy”,構成了更加立體豐富的形態。這種形態的開放性、自由性和多元性,更加符合當前青年網民的接受習慣和價值取向。
第三,意義層面指節目生產或提供了什么樣的話語、概念和人際交流的模式與功能,是說話人和聽話人認知背景相互作用的產物。網絡未發達之前的脫口秀節目,呈現者整體上是一個俯視姿態,其內容是上層主流價值的向下傳遞,受眾是處于信息流低處的普羅大眾,更多處于“受教”地位,脫口秀節目并未制造出一個大眾化的人際交流模式。網絡脫口秀的興起和流行,更多的是來源于自下而上的草根參與,自由、開放、包容的網絡環境,以及年輕化、個性化的受眾群體,逐步疏離以往嚴肅的一板一眼的對話、訪談以及說教的交際模式。脫口秀節目把素人、女性等普通人從威權中突顯出來,與演藝明星(如金星、張雨綺)和文化精英(如許知遠、易立競)糅合在一起,共同對日常性話題進行辯論和言說,通過網絡社交媒體等渠道的傳播,讓世界看到,個人品牌的培育變得越來越重要,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網紅”。
第四,語境層面主要包括由話語范圍、話語基調和話語方式組成的社會化語言環境。媒體資源稀缺時代,電視作為主流價值的傳播者,聚焦新聞資訊、人文紀實等主流話語是應有的職責,必然采取嚴肅、正規的話語方式。隨著自媒體和社會化媒體的日益發達,特別是隨著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繁榮,多頻道、個性化甚至私人化的話語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吐槽大會》對話題明星藝人的吐槽,幽默、詼諧乃至諷刺,在尷尬和爆料中,解構了明星藝人的高尚。《脫口秀大會》的選題從貼近生活的瑣事尋找切入點,像王勉的“逃避之歌”、顏怡顏悅對“催婚”的吐槽、李雪琴“半夜接到老板電話”之類的普羅大眾日常生活話題,將當下年輕人最關注的飯圈文化、婚戀問題、職場壓力放入作品,以幽默、犀利、自嘲、互黑、調侃、毒舌等為情感基調,切中了公眾的普遍情緒。這些節目由此成為微博、朋友圈的刷屏爆款,通過廣泛的自發傳播,生成了一個有別于傳統話語的“網生代”語境。
最后,文化層面包括作為文化的主要存在形式的意識形態和作為話語模式的體裁結構潛勢。互聯網文化是包容并蓄的生態文化,傳統主流文化可以在這里找到創新性的繁榮土壤,但更多的亞文化通過網絡內外的復雜傳播成為青年流行文化。比如,以“尬”為槽點的尬文化,在很多綜藝節目中都有所體現,《吐槽大會》正是抓住這個現象做足文章,通過多位嘉賓吐槽話題明星的缺點、槽點、黑點,將“男神”“女神”拉下神壇,展示出他們的真實自我。《脫口秀大會》選擇“不就是錢嘛”“我們結婚嗎”“保持聯系保持距離”等話題,并不是簡單粗暴的發泄和調侃,而是對主流文化遺漏和缺失的補充。再如,面對青年群體間逐漸興起的“喪文化”“躺平文化”,脫口秀呈現者都以戲謔、自嘲的態度和幽默風趣的“毒雞湯”式語言,積極正向引導青年群體“要改變、去面對、別逃避”。網絡脫口秀節目還制造了傳播話語的新的體裁結構,主要是節目內和節目外兩個方面。群體脫口秀節目營造出來的輕松交流的劇場舞臺式演播空間,脫口秀演員多人對一個話題進行辯論、討論的交際模式,以及多人輪番上場說段子的編排方式,已經成為包容、自由、平等的體裁特征。節目外的話語模式,則主要表現為大眾對節目中相關人物和話題在微博、朋友圈、飯圈等多渠道多平臺進行傳播,與節目播出共同構成一個“合力傳播樣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