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悅琪
美國影片《無依之地》改編自美國作家杰西卡·布魯德的同名紀實文學,描述了居住在房車上的人群,像游牧民族一樣,以房車為家,奔赴一份又一份臨時工作,他們被稱作房車游牧民。他們作為新興流浪族群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流離失所,卻又勇敢地拋棄了一切,踏上旅途。電影用客觀、不加評價的態度,借由游牧民的講述,展示了美國經濟衰退下漂泊流浪人群的生活現狀,引發了對家庭、自由以及生活的思考。
電影開頭,女主角弗恩關上放滿舊物的車庫大門,將鑰匙交給鄰居,也開啟了電影的第一幕。生活將近一生的小鎮因為失去工業經濟支柱,工廠倒閉,人們紛紛搬離,甚至郵編也被取消。弗恩的丈夫因病去世,沒有孩子,她失去了房子,沒有生活保障,充滿回憶和羈絆的小鎮已不再是溫暖的港灣。舊的生活已無法繼續,為了謀生弗恩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把小型皮卡車改裝成房車,踏上流浪的旅途,加入房車游牧民的行列。
游牧是一種生活方式,指在草原地區通過騎馬移動放牧的方式利用水草資源以獲取生活資料,并保持草場可持續利用的生活方式。在過去,游牧生活的產生是由于自然資源的季節性分布,保護稀缺的水資源,可持續輪換使用不同的草場。農耕文化是與游牧生活并存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其特點是居有定所,以耕作為生。從社會形態的發展階段以及特點來看,農耕文明一直被認為先進于游牧文明,這不僅僅是因為雙方生存方式的不同,更為根本的是農耕社會的發展進程始終要快于游牧社會。隨著社會的發展,農業為主導的經濟逐漸演變成以工業、新興產業為主導的經濟。城市的出現催生了新的社會結構,消費主義打造了中產階級的生活圖景,告訴人們完美的生活應該具備哪些物質基礎。
電影中多次出現對弗恩所踐行的現代游牧生活與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描寫。從表面上看,這是為弗恩的生活提供了選項,好像她有做選擇的權利,但仔細想想,游牧民的生活方式不是弗恩的主動選擇,更多的是一種別無選擇。房車游牧民看起來跟普通的中產階級沒什么區別,他們定期去自助洗衣店洗衣服,保持干凈清潔,偶爾去電影院消費,去餐館吃飯。大多數人在經濟衰退中花光了存款,才開始了房車游牧生活。
美國預算與政策緩急研究中心認為,20世紀末美國經濟實際已經出現衰退,中產階級實質薪資二十多年沒有增長,而生活成本卻持續增加,股市和房市的泡沫上漲,政府債務高漲,利空消息不斷,貧富差距極大。許多人勤勤懇懇工作一生,在退休時卻發現自己的退休金人間蒸發。熟悉的生活方式已經失去了所有支持,沒有退休金、沒有房子,救濟金無法支持生活,這樣的人群已經沒有能力維持過去的生活方式。
在影片中,關于“家”的定義是一個不能忽略的話題。弗恩在超市做臨時工時遇到朋友的孩子,她們有一段對話。小女孩說,“媽媽說你是無家可歸(homeless)”。弗恩說,“我不是無家可歸,我是無房可歸(houseless)”。房車游牧民認為他們只是失去了房子,不同于露宿街頭,房車代替了房子的功能,并不是沒有無家可歸。
本片的導演在整個影片中都嘗試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用客觀、中性的語言講述整個故事,但在真實的生活中,保持客觀的態度并不容易。電影中的非游牧民或多或少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提供給弗恩一個居住的地方,認為可以為她提供更好的生活環境。在影片中,弗恩有很多次機會結束流浪之旅,回到居有定所的生活。教堂提供的床位象征著宗教的救助,超市的女孩代表著友情的力量,弗恩的妹妹代表親人的溫暖,戴夫的邀請代表愛情的呼喚。
在影片中,有一種微妙的、格格不入的情緒存在。每當弗恩跟非游牧民在一起時,可以察覺到弗恩略微緊繃、有些疏離的情感,可以明顯地感覺到這群人不是她的同類,這個地方不是屬于她的社區。導演巧妙地利用光影傳達了這種情緒。在戴夫家里,弗恩和戴夫跟一家人坐在餐桌上,鏡頭對準兩人交談的場景。餐桌上其他人都在亮光下,只有弗恩和戴夫處在黑色的陰影中,暗示他們與其他人的格格不入。相反,每當鏡頭對準弗恩跟房車游牧民在一起的場景,會感受到輕松、愉快、坦誠的情感在流動。弗恩和朋友在荒野的石林中,如少女般奔跑嬉戲;大家圍在篝火旁,弗恩自然而然表達自己的想法,并感受到接納。在影片中可以很明顯的感覺到,弗恩跟不同人群相處時情緒的變化。
從字面意思上講,“家”指的是居所、住所,似乎有房子就有家。但“家”也是一個有溫度的字眼,不只是身體安置的地方,也是靈魂棲息的所在,心靈和身體都能感受到接納的地方才能稱之為“家”。電影中,弗恩與她的朋友琳達·梅坐在自己的房車里,表示每當她思念故去的丈夫感到孤獨時,會拿出她丈夫的照片,覺得丈夫在房車里跟她一起旅行,她的家就在這個房車里。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發出邀請,弗恩卻從來都沒有停留。這些人并不認同弗恩的價值觀,不理解弗恩的選擇和生活方式。他們不明白,為什么有地方居住卻要睡在房車里,四處奔波的生活有什么意義。但就算是提供了一張床、一間房、一幢屋,那里也不是弗恩想居住的“家”,反而是在房車旅途中相遇的游牧民們讓弗恩更有“家”的感覺。
在影片的鏡頭語言中,經常展現宏大的場景襯托個體的渺小和虛無。鏡頭大段的對準荒涼的景色:荒蕪的平原上夜幕降臨的曠野,清晨的房車營地,安靜潺潺的小溪。女主角弗恩渺小的身影出現在巨大的空曠里,似乎已經脫離了城市文明的范疇,進入了一片荒蕪,獲得了完全的自由。當弗恩小小的身影游蕩在廣闊的荒涼中,總能感受到巨大的孤獨和虛無。
片中對游牧民生活狀態的描寫,讓生活的意義也充滿了虛無感。大多數人努力工作都是為了世俗意義上更好的生活。擁有一幢溫馨的房子,可以給自己和家人提供富足的生活,讓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人達到了這些目標,生活就有意義了嗎?人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不斷滿足自己的需求嗎?人們的欲望不一定是發自內心的需求,也有可能是掉入了消費主義的陷阱。消費主義并不關心人們真正的需求,它只是緊緊抓住了人的心理。只要有利可圖,就不斷在人們心里種下欲望的種子,所以人很難分清當下的欲望是出于自己的需求還是來自消費主義的裹挾。
在電影中,弗恩跟妹妹的丈夫爭論,不應該鼓動大家貸款購買自己負擔不起的房子,妹妹的丈夫認為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像她一樣拋下一切上路。他們的爭論就像處在人生不同階段的人對生活發出不同的感悟,其他人還沒有看到自己最真實的需求。弗恩看到了中產階級生活方式的虛無,終其一生的工作,追求生活所謂的意義,不過是被消費主義定義的意義。人的生命不一定用來追求他人定義的生活,忽視自己內心的需求,這并不能讓生活更加幸福、更有意義。所以追求更高物質水平的生活,努力追求中產階級生活就顯得更加虛無。
面對生活的虛無感,游牧民沒有就此沉淪,反而展現出巨大的生命力,對未來充滿希望,相信更好終會來臨。既然已經無法通過物質生活獲取快樂,那就充分在旅途中去發現、體驗、享受。弗恩和她的朋友積極樂觀地工作,感受大自然的美麗,與惺惺相惜的人不期而遇。與其被沉重的生活壓得抬不起頭,不如輕裝上陣欣賞路上的風景。他們沒有放棄生活流落街頭,而是接受了新的生活方式,勇敢地踏上了旅程。
弗恩通過實際行動表明,她認可并接受游牧民的生活方式,拒絕被消費主義綁架。弗恩珍惜每一次工作機會,認真做好每一份臨時工作;熱愛當下的生活,一步步學習如何讓自己的房車生活更加舒適;支一把躺椅放在荒原上,享受大自然的靜謐。弗恩的游牧民朋友斯旺基,年近七十,肺部長了腫瘤,只有幾個月的生命,不愿人生最后的日子在病床上度過,依然決定開房車去阿拉斯加欣賞美景。他用盡生命去體驗路上的美景,不畏懼困難和疾病,對生活充滿熱愛的態度,像寒冷黑夜中的篝火,熊熊燃燒充滿蓬勃的力量。
在影片結尾,女主角弗恩回到家鄉,將倉庫中所有物品都交給鄰居處理,從此不留退路,正式結束與過去的羈絆,成為真正的房車游牧民。如果說踏上流浪之旅是別無選擇,那在真正經歷、接受、認同游牧生活方式后,弗恩的心境與影片開頭時已有很大變化。她不再被消費主義裹挾,擺脫了充滿虛無感的舊生活,爆發了新的生命力,在旅途中欣賞美景,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