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藝術研究院 北京 100029)
夏衍作為涉獵多種文學藝術樣式的作家,其電影劇作不僅傳遞著鮮明的政治傾向,并素以強烈的時代精神與獨特的藝術風格著稱,在現代戲劇與電影藝術領域占據重要地位。并且,夏衍作為中國電影事業和電影藝術的先驅者之一,也是對中國電影事業和電影藝術的發展具有深遠影響的開拓者之一。在三四十年代電影劇本的創作領域,夏衍以其冷峻的目光審視著當時中國社會各階層的人物,以尖銳的筆觸再現了當時社會生活的黑暗與動蕩,折射出一個時代的風貌。
在電影劇本的創作上,夏衍強調現實性的創作風格。他在創作中不但以現實生活為主要題材,而且在思想傾向上也以批判性時代意識為基準,作品選取的主題往往著力于暴露現實黑暗,將劇作中的鏡頭直接切換到當時社會生活的最前沿,訴說下層人民和知識分子的苦難,反映對立階級的本質矛盾,緊緊把握時代主脈。
具體而言,夏衍電影劇作的現實性在于:并不依靠離奇刺激的情節、傳奇而不尋常的人物以及情節發展中的戲劇性變化,而是以平靜又樸實的筆調呈現生活中的真實,展現形形色色、生動鮮活的社會眾生相。他的處女作《狂流》即是參照了大量真實拍攝的素材而創作的。影片描寫了農民與地主在救災和筑堤過程中的沖突與斗爭,通過藝術手法,再現了地主階級對窮苦農民進行殘酷壓迫,并最終激起農民反抗的場景,揭露了當時的政府對外屈膝投降,對內殘酷鎮壓,全然罔顧廣大勞動人民死活的卑劣行徑。在劇作中,有大量的紀實性鏡頭作為巧妙的真實資料呈現于銀幕之上,不僅使影片中的紀實性和戲劇性圓滿融合,并且通過充滿真實感的畫面,將批判黑暗統治的主題更加凸顯出來。在《春蠶》中,則直接采用非戲劇化的紀錄片風格,用細膩的鏡頭語言和真實的細節還原出在帝國主義侵略之下,中國蠶絲業搖搖欲墜的飄搖命運,進而反映出中國農民悲慘的生存境況。劇作中還以紀實的手法對養蠶取絲的整個流程做了詳盡真實的展示,準確地達到了夏衍現實性創作的要求,同時也準確地把握了原作小說細膩質樸的風格,將其完美地呈現于銀幕之上。
此外,夏衍電影創作的現實性還表現在對社會根本矛盾的揭示上。《狂流》不僅描寫了自然災害對貧苦農民的摧殘,尤為重要的是運用了對照手法,將自然災害與社會戕害聯系起來,以對比和借喻的修辭,給人以極強的沖擊感,明確表達出創作主旨,即:洪水不僅是天災,更是人禍,農民遭受的摧殘和壓迫不僅來源于自然,更是出自不同階級的殘酷壓迫。在《上海二十四小時》中,畫面中的汽車、洋樓、美女顯示著繁華奢靡,緊接著切入的卻是失業、監獄和死亡的悲慘景象。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幅階級壓迫的殘酷圖景,直指社會階級矛盾的本質所在。憑借著作為劇作家、藝術家以及社會學家的敏銳直覺和深刻洞察力,夏衍在劇作中以細膩的描繪筆法,在反映生活真實的同時,也深刻反映出社會真實。
夏衍電影劇作現實性的另一特點為:既追求寫實,也追求典型。寫實并不意味著全盤照搬生活,而是要求在深刻認識生活的基礎上對其進行高度提煉和概括。《春蠶》中老通寶一家明明養蠶獲得豐收,卻因為不合理的買賣制度反而賠本;《上海二十四小時》中工人因工作受傷,卻因無錢醫治最終死亡等。這些反差極大的情境設計和常見而又極具代表性的事件及人物,是當時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集合了底層人民遭受的種種不公待遇,展現出現實生活中的矛盾和荒謬。此外,在夏衍改編的《林家鋪子》中,對人物性格的展現入木三分,精準而不失高度,將林老板既有普通百姓的善良,又有商人逐利的虛偽狡猾的性格特征表現得淋漓盡致,使這一人物形象達到了典型環境中典型人物的高度。
這種寫實的創作原則使夏衍在其劇作創作中秉持遵循事件發展規律、人物性格邏輯的原則去抒寫,而不是僵化地不人為拔高或夸張。影片《前程》上映后,曾有人提出此類題材不是焦點,不適合選取,而是應著重描繪下層勞動人民的苦難和斗爭;有人則批評結尾,認為女主角再次登上舞臺的結局設計并不符合婦女解放的光明前途,而應該讓她成為工廠勞動者的一員,加入階級斗爭的洪流。對此評述,夏衍卻有著清醒的認識。他認為,對于人物的覺醒的描寫不能簡單粗暴,而應考慮到“事實的必然性與人物的環境生活基礎”,女主人公蘇蘭英是“一個有相當地位的女戲子”,如果讓“她離開丈夫就去做工,甚至于變成一個革命女工人來結束……事實上是不會這樣簡單的”。在《脂粉市場》中,夏衍也沒有明確地為女主人公安排好所謂的光明的命運和清晰的結局,只是讓她漸漸消失在人流中,融入不停變化著的社會現實中去。如此處理,在政治色彩格外濃厚的環境中實在難能可貴,也表明了夏衍深刻犀利的創作知覺和求實求真的藝術品格。
夏衍的劇作內容基本源于抗戰前后的社會現實生活,不可避免地有著時代背景的規定性,也必然受到創作時代與環境的影響,但由于貫穿于其中的人文關懷,始終表現出思想上的穿透力和表述上的真實感,因而具有了非同尋常的超前性和延展性。譬如《芳草天涯》最初發表之時,劇作中的深層內涵還不能為人們普遍接受,甚至遭到諸多非議。但時過境遷,劇作中所具備的人文內涵在重新審視中得以展現。即便是當時已獲得認可的劇作,由于滲透于其中的人文關懷意識在人類社會中的普適性,也會隨著社會的發展不斷被挖掘出新的意義和價值,給人啟示與警醒。
夏衍劇作中的人文關懷,是他把自己對于自然、生命、社會、歷史、政治等各方面的本體性思考,和人的生存欲望、生命本質這一終極命題結合起來,經劇作中的人物際遇和命運噴薄而出的。因而,夏衍劇作中的人文關懷首先表現為人道主義的感情。即劇作內容雖然以社會現實和政治為背景,但由于作者在創作中對人道主義感情的追求,使筆下人物的命運和生活,尤其是人物的思想和心理狀態,并不完全服從于政治氣氛濃厚的特定創作環境,而是充溢著對廣大底層勞苦人民和知識分子的生存問題的關切,從而鮮明地呈現出人物處于特定境遇下的真實心理狀態,而不只是作為單純的、沒有血肉的時代與政治的傳聲筒。夏衍的人道主義感情體現在劇作中,表現為作者傾心描寫了底層平民和知識分子平淡而晦暗的人生,對這些人物的艱難求生、卑微無奈以及不懈努力寄予深深的關注與同情。
正是基于對“生存”這一命題透徹的理解,以及對非人的黑暗制度下每個人求生意志的高度尊重,才使得夏衍對他筆下的角色有著深厚的同情與憐惜。雖然他也無情地批判了角色們人性中的弱點,但他始終基于人道主義的價值取向和審美情感,心平氣和地將自己置于眾多平凡的小市民及中下層知識分子之中,從“人人的日常生活”中,“一直理會到他們的靈魂”。他的批判并不是居高臨下式的指責,而是從心靈深處對他們的無奈與疲乏感同身受,呈現出他們束縛于這種瑣屑生活和時代的煩惱與苦悶,寫出那些“充滿了人世坎坷的喜怒哀樂的精神存在。愚昧、原始、哀怨、失望、墮落、欺凌、忍受、反常、幻滅,來去交錯,引人發笑,起人哀感”。③其劇作對人物生存狀態的真實反映,以及對人物心理狀態的真實刻畫,貼切地表現出人類情感和道德上永恒的普適的問題,其對于人類自身價值、道義和意義的不懈探求,反映出在不同歷史時期和社會環境下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因而可以說,夏衍劇作的人文關懷意識使其自身在時間的檢驗中歷久不衰,始終擲地有聲。
夏衍劇作在追求完整統一的敘事性、起承轉合的戲劇性上也為中國電影傳統敘事特點的形成與發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在他的劇作中往往體現出濃郁的民族性特點。
《壓歲錢》的劇作結構設計即充分利用了傳統敘事藝術追求的完整性、流暢性和以小見大的巧妙安排。全劇以一枚作為壓歲錢的銀元為一以貫之的線索,利用其在春節習俗中的輾轉過程,全景展現了社會各階層的眾生態。通過對不同人物不同境遇的描寫,真實地再現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五光十色的都市生活,展現出一幅舊社會的寫實畫卷:偽善的銀行家貌似體面,實則既欺騙女性又欺詐客戶;粗魯的白相人面目可憎,蠻橫霸道,欺負歌女;交際花驕奢淫逸,縱欲風流;舞女生活屈辱,命運悲慘;下層保姆身份地位卑微低下,境遇凄慘……有因此銀元而送命的小買賣人;也有善良助人的仁慈醫生;還有真摯正直的學校教師……在劇作中,夏衍基于對現實的冷靜剖析,以輻射式的戲劇結構,以小見大,通過一枚銀元的流動揭示出社會各階級不平等的生活狀況,彰顯出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必將走向衰亡的深刻本質。
夏衍劇作中慣用的對比手法也體現著中國電影的傳統藝術表達特征。在《上海二十四小時》中,運用了一連串的對比手法:一面是被機器軋傷的紗廠童工生命垂危,貧窮的底層貧民們無錢治療、惆悵困窘,另一面卻是紗廠買辦在舞場風流快活、縱情享樂,為寵物狗一擲千金。如此鮮明的對比,準確地表達出同情窮苦貧民,諷刺達官顯貴,揭露黑暗社會不合理現象之本質的意圖。
如同夏衍的文學、戲劇創作一樣,他的電影劇作都善于從簡單而平凡的小人物身上映射出波瀾壯闊的時代生活,將社會政治意識與藝術創作糅合在一起,為承受著深重災難的中華民族發出沉痛的呼喊,寄予著自己對祖國深沉的熱愛。
注釋:
①丁謙平(夏衍)《〈前程〉的編劇者的話——題材與出路》,《中國左翼電影運動》,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
②劉西渭《上海屋檐下》,《夏衍研究資料》,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第501-525 頁。
③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