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審判”一詞屬于舶來品,是由發端于美國的“報紙審判”演變而來。我國新聞傳播法學學者魏永征對“媒介審判”給出了較為完善的界定,即新聞媒介超越司法程序,搶先對涉案人員做出定性、定罪、定刑以及勝訴,或敗訴等結論。在西方陪審團制度之下,媒介審判有很大弊端。陪審團成員是從各個階層中選拔出來的普通人,并非專業的法律人士,大眾傳媒在開庭審判之前和審判過程中,對案件或者涉事的當事人給出定性和定罪的判斷,會影響陪審團的公正投票,從而影響判決的公正。中國沒有陪審團制度,媒體審判并不能直接影響案件審理的結果,但是正如福柯所說的,話語就是權力。媒體通過發揮強大的傳播能力和輿論引導功能,形成一種足以影響法庭獨立審判的“不可忽視的人民的意愿”,也就是說媒介通過話語權影響公眾輿論,從而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審判。每一次媒介審判的出現都對司法的獨立造成了影響,是對法院的審判權和涉案人員的公民權利的雙重侵犯。
在以往的研究中,多數學者關注的重點在于傳統媒體的越位,在當下的媒體環境中,媒介審判現象的發生不再僅僅是傳統媒體本身的是非,受眾也發揮著不可忽視的作用。互聯網社交平臺的出現既賦予了普通民眾以往任何媒介時代都未曾有過的話語表達權,同時也帶來了許多問題。人們沉溺在匿名的世界里,失去了對整體真實的追求,用情緒化代替理性思考,導致網絡上流言四起,反轉新聞接連不斷,網民審判成為常態。
主體多元化。傳統的媒介審判主要是電視、報紙、雜志等大眾傳媒的越位行為對司法獨立和涉案人員人身權利的侵犯,但是,四大權威傳統媒體引領輿論的情形正慢慢消逝,各種網絡媒體在相關案件跟進報道和對受眾影響力等方面大有后來居上的態勢,致使媒介審判的主體越來越多元化。當下媒介審判的主體不僅包括相對權威的傳統媒體,也包括組織相對松散的網絡媒體,更包括從受眾轉變為傳播者的普通民眾。多種主體之間頻繁互動,編制了一張真真假假、撲朔迷離的信息網。主體的多元化不僅意味著媒介審判是一個多方混戰的輿論場,也意味著媒介審判的起源不再需要傳統媒體引導受眾參與,任何普通民眾都有可能引起一場轟動全網的媒介審判。
參與狂歡化。當下的媒介審判是各方參與者的狂歡。人們隱匿在互聯網中,逃脫了現實生活中的約束,隨心所欲、毫不顧忌地宣泄情感。現實生活中的階層被打破,原本是所謂上層的“富”和“官”在各種案件中成了負面標簽,成了引爆輿論的敏感詞匯。司法、人權、真實,原本是最嚴肅、最為神圣不可侵犯的,卻在網民的審判中被隨意地解讀,甚至褻瀆和歪曲。
影響擴大化。影響擴大化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上。在相對微觀的層面上看,同一個案件中,媒介審判影響的程度在加深,參與其中的民眾人數在增加。從傳統媒體到網絡新媒體,受眾的媒介接觸成本大大降低,9億網民既是信息的接受者,也是信息的發布者和傳播者,民眾前所未有地參與到各類媒介事件中。當下的媒介社會中,沒有人能逃離信息網絡,法官也不可能生活在信息真空的環境中,任何與案件有關的媒介信息都在挑戰法官本身的職業素養、法律理解和專業能力,更別說勢頭猛烈代表大多數人意見的輿論。
從宏觀的社會層面上,媒介審判的現象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傳統媒體時代,不管是報紙的版面還是電視的播放時長都是相對珍貴的資源,信息只有通過專業新聞工作者的層層篩選和編輯之后才能通過報刊和電視進入到大眾視野,無論是從信息總量還是信息發布的程序上來看,媒介審判的出現都是小概率事件。當下,不僅媒介資源泛濫,網民的情緒化和隨意化也讓越來越多的案件暴露在網絡上,媒介審判和媒介監督的界限越來越模糊,媒介審判出現的頻率也越來越高。
從媒體角度來看。自媒體意見領袖話語權超越傳統媒體是新媒體環境中媒介審判愈演愈烈的主要原因。微博大V等一些新媒體平臺的意見領袖,在各自領域擁有忠實的追隨者和話語權,在爭議性事件中往往作為中介對民眾的態度和行為進行有意無意的支配和引導。然而,從新聞生產的角度來看,這些網絡意見領袖的言論權威性遠不如傳統媒體。首先,現階段我國網絡媒體并沒有采訪權,這些網絡意見領袖還原的事實往往依靠傳統媒體和網民的素材。其次,大多數網絡意見領袖并沒有受過專業的新聞學專業訓練,在爭議性問題中,他們的評價帶有濃厚的主觀色彩,情緒化嚴重,且注重個人利益,社會責任感薄弱。再次,相對傳統媒體,新媒體的新聞生產和編輯過程中缺少把關人的角色,不能對信息進行篩選和過濾。信息的缺失、主觀性的評論和把關人角色的缺失,極易引導著輿論走入極端。
媒體對經濟利益的追逐也是媒介審判出現的原因。部分媒體為了得到受眾的關注,博取點擊量以獲得更高經濟利益,不僅把涉及公平、正義、安全、道德等網民關注的熱點作為媒體策劃和報道的焦點,而且在具體的報道中主動迎合受眾的口味和受眾期待,絲毫不顧及自己的社會責任。更有甚者喪失職業底線,與新聞專業主義背道而馳,故意炮制賣點和熱點,舍棄全部事實,選擇其中暴力煽情部分片面報道,制造輿論狂歡。
從網民角度來看。網民的情感超越理性,只追求道義上的勝利。在后真相時代,相對于客觀事實來說,情感及個人信念對形成民意影響更大。網絡匿名帶來的安全感讓網民在任何有爭議的輿論事件中,都放縱自己被情感支配,隨意發表評論和判斷,尤其是在面對一些敏感問題時,這種情緒宣泄更明顯。處于社會轉型的特殊時期,社會矛盾凸顯,貧富差距和社會公平問題矛盾尖銳,新舊觀念沖突,個體的行為標準和價值標準受到沖擊。處于弱勢群體的大多數很容易拋棄理性,把微博等網絡平臺當做了肆意發泄情緒的場所,把網絡當成法外之地,心甘情愿在大量的信息中迷失自己,把虛構的“真相”當做真相,把道義上的勝利作為最終的勝利。
網民法律意識淡薄,缺少對法律的敬畏,熱衷“人治”。司法是以事實為依據,以既有的法律為準繩,追求過程公正的同時也要尊重人權。大多數網民對法律、程序的認識停留在簡單粗暴的“因果報應”層面,對涉案人員的行為反應過于強烈,認為做了壞事就必須受到懲罰,不論主觀動機、不論程度,只追求結果大快人心。很多媒介審判的案件中,呼吁司法機關對當事人從重處罰成為了一種立場正確,尤其在搬出“正義”這個名詞后,任何對犯罪嫌疑人人權保護和無罪推定原則的言論,都被視為“幫兇”,被打上“沒有人性”等標簽,“沉默的螺旋”愈演愈烈,形成強大民意。甚至,在媒介審判案件中,參與其中的受眾懷有一種崇高的心理,以殉道者的姿態看待自己的行為,面對一些社會公共話題,表現出極高的參與熱情,并且將其視為一種崇高的、站在道德一邊的行為。正如《論自由》中所說,在發表意見的問題上,輿論是像法律一樣有效力的。網民對此也深信不疑,他們相信媒體的力量,堅信只有把一切曝光到網絡上才能保證司法的公正。
從司法角度來看。司法機關公信力下降,深陷塔西佗陷阱導致媒介審判出現。“塔西佗陷阱”指當政府部門或某一組織失去公信力時,無論說真話還是假話,做好事還是壞事,都會被認為是說假話、做壞事。近些年來,暗箱操作、人情案、冤假錯案,以及部分違背群體道德但無法被法律審判的案件都極大地消耗了民眾對于司法機關的信任度,導致了司法機關公信力下降。民眾產生了權威不再是權威的心理,不再毫無保留地信任司法,司法機關的話語權逐漸減弱,受輿論的影響力越來越大。
當下缺少合理的制度保障輿論和司法的良性互動。司法獨立是當今世界各國普遍追求的目標。而新聞媒體本身是具有合理的環境監督權,但因為缺乏合理的制度保障社會監督在司法運行過程中的有效運作,使合理的輿論監督權變質為媒介審判,妨礙司法公正與司法獨立。
在后真相時代,每一次公正但不符合民眾期盼的審判結果都會對司法機關的公信力造成強烈的沖擊。“塔西佗陷阱”不斷沖擊司法機關的同時也將激化新聞自由與司法獨立的矛盾。媒介監督是一個國家司法公平正義不可或缺的部分,但如何保證媒介監督不越位,司法機關又擺脫“塔西佗陷阱”是一個漫長而艱辛的探索。這既需要新聞媒體堅守職業道德底線,堅持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完善“把關人”制度,也需要民眾提高自身媒介素養,培養良好的信息辨別能力。同時,司法從業人員也需要提高自身業務能力。立法機關需要通過完善法律制度來保證合理的媒介監督,預防司法腐敗,保證司法公開透明。只有在多方共同作用下,才能做到:傳媒之于司法,監督而不越位;司法之于傳媒,開放而不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