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鍵
當今中國在崛起進程中遭遇著“威脅論”“傲慢論”“強硬論”等話語。如果不從根本上回應關于中國的“問題話語”,它們就有可能成為中國的和平發展道路上的阻礙。鑒于此,提高中國的對外傳播力,尤其是提高中國對話的話語權,也就成為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的重要理論責任。話語權、對外傳播力等的最基礎性要素是語言,因此,運用語言來構塑中國話語以及提升中國的對外傳播力是最為關鍵的。
第一,語言具有指向性。語言的指向性就是指任何一句話都會指向具體的人、物或事件,從這一點來看,客觀上并不存在沒有內容的“空話”,只要這句話是有所指向的,那么它就是有內容的。更為重要的是,語言的指向性意味著語言具有誘導性,即一件事情如果不被說起,別人就不會去想,一旦被說了出來,聽者的神經就會不由自主地聚焦在所說的事情上。另外,被誘導出來的事情在聽者那里無法處理其否定的事實,也就意味著人們的潛意識是無法確定或處理否定詞的。
第二,語言具有傳播性。語言具有塑造話語和語境的功能,對話塑造了話語及其特殊的語境,而語境會使對話雙方對對話內容不斷進行解構。換言之,語言的傳播過程既是話語和語境塑造的過程,也是對話語和語境解構的過程。
第三,語言具有描述性的功能。語言是表達思想的媒介,但語言表達的方式不同決定了表達的真實與否。真話可以建構假的內容,使真相被真話掩蓋起來,導致聽者以真話來理解真話背后的“事實”——這個“事實”卻是真話中的“假事實”。由此可見,“交流信息要比交流物品與服務復雜得多”。
第四,語言的邏輯性。語言是一種有結構、有規則的指令系統,因而不僅每一句話有嚴格的規則,而且不同的話放在同一個語境之中進行比較的時候,也應該是在同一結構、同一規則下的指令系統的類比。否則,語言就會陷入混亂的邏輯之中。
第五,語言的交際性,語言是人們進行溝通的主要表達方式。語言交際的目的和動機包括傳播、說服、調查、薦舉等,也包括咒罵、詆毀、斥責等。語言的交際性特別強調語境,也就是情景和背景,情景和背景必須要有可對話性,也就是不能“雞同鴨講”,各自講各自的就無法對話,這樣的話語就不是交際性話語,也不具有傳播性。語言的交際性還要求話語要有互動性,也就是不能“一言堂”,一方不能對正在進行的對話突然終止或改變話語的內容。這樣既不禮貌,也無法形成交際性的語境。
第六,語言還具有民族性,這表明語言可以建構認同,不僅僅是民族認同,而且是政治認同。不同的語言塑造不同的政治身份。當然,語言可以建構身份,但不能反過來說身份建構一定需要共同語言。在一個多民族國家里有不同的語言,所以并不是說同一種政治身份只能用同一種語言。
長期以來,困擾中國對外傳播的一個重要問題是:究竟用什么樣的話語來說服世界?這個問題包含著三個內容:一是中國已經擁有中國話語;二是中國話語的目的是要試圖說服世界;三是用中國話語說服世界的方式不止一種。
第一,為什么我們這些年來對有關中國的各種“問題話語”回應無力?前文論及的語言指向性已經說明,人們在潛意識中無法處理否定性話語(或否定詞),而我們長期來主要是回應性話語,還是以否定的方式來回應的,例如,面對“中國威脅論”“中國崩潰論”“中國傲慢論”“中國強硬論”等話語,我們組織專家進行回應時,所采用的都是否定性話語,如“中國不存在威脅”“中國不崩潰”“中國不傲慢”“中國不強硬”。這不僅不能批駁原話語,甚至相反,恰恰強化了原話語構建的肯定含義。佐利克提出了一個“中國責任論”,即要求中國做一個“負責任的利益攸關方”,盡管這個話語對中國有很大的積極意義,但其背后仍然隱藏著對中國不和諧的認知,甚至還有不可告人的政治意圖,暗含著另類的“中國威脅論”和“中國崩潰論”的因素。對此,中國學術界同樣也進行了回應。當然,我們沒法也不能使用否定詞或否定性話語。結果,“中國責任論”這個話語沒有對中國產生負面效應。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回應“中國責任論”的方式對了,而是這個特殊話語既不是如“中國威脅論”一樣對中國具有強烈的負面性作用,也無法使用否定性話語(或否定詞),從而無法強化其原話語的渲染力。由此可見,在使用對外話語時,正面構塑的話語要遠比否定性、回應性話語更具有說服力和穿透力。
第二,在話語和語境構塑時,需要根據目的來運用合適的語言。如果目的是要對話與交流,那么我們既不能用自己的“歷史悲情”來煽動情緒,也不能在別人傷口上撒鹽;如果是一場話語斗爭,那么特殊的話語方式就不能作為一種范本反復使用,否則就會導致自己的話語陷入邏輯陷阱。話語和語境的建構需要話語者和受眾共同參與,這樣才能產生話語“共鳴”。
第三,外交上的話語對峙,是一場特殊的沒有硝煙的戰爭。其目的是把有硝煙的戰爭的可能性降到最低程度,或者是把不可能的合作促成為可能的甚至是現實的合作。在這方面,梅特涅的技術高超。拿破侖帝國被摧毀之后,歐洲原本要對拿破侖帝國進行復仇。然而,梅特涅已經認識到沙皇俄國早就有覬覦歐洲之心,要保護歐洲特別是保護奧地利的安全,必須要對法蘭西達成諒解。梅特涅指出:其一,歐洲現在沒有大國,沙皇俄國虎視眈眈,如果歐洲沒有大國,那么歐洲剛剛結束拿破侖的戰爭,馬上就要面臨著被沙皇俄國踐踏的危險,因此,歐洲要盡快恢復法蘭西帝國以制衡沙俄,這樣歐洲才會安全;其二,要避免法蘭西帝國重新崛起后對歐洲產生復仇之心;其三,歐洲要努力避免沙皇俄國飲馬地中海,才有可能實現集體安全;其四,奧地利早就在走下坡路,要確保奧地利的安全,就要把它置于歐洲的安全之內。正是由于梅特涅的外交游說,歐洲各國政治家都先后接受了梅特涅的建議,最終促成了歐洲的協調機制,即維也納體系。
第四,中國長期來流行著“趕超論”“超越論”等話語,恰恰陷入了西方自黑格爾以降線性的、進化論史觀的陷阱之中。這種以西方為中心的史觀是一種啟蒙敘事結構的歷史觀,在“五四”時期對中國產生了巨大的影響。這種進化史觀在1949年以后最初演變為“超英趕美論”,后來則具體化為更多的“超越論”,如“北京共識”超越“華盛頓共識”、中國模式超越西方模式、中國道路超越西方道路等。眾所周知,“超越”有強烈的對立意識,“超越論”實際上就是把中國置于西方的對立面來討論中國的發展路徑問題,從而使發展路徑問題被賦予了強烈的意識形態的色彩。然而,發展路徑就其客觀內容而言并不包含任何意識形態的因素。把現代化作為一種意識形態理論實際上是20世紀60年代在美國興起的一種激進觀點,但20世紀80年代西方學術界關于中國史觀的自我反思,提出了“在中國發現歷史”和“把中國歷史的中心放在中國”的主張,也特別強調現代化實踐在不同國家所表現出來的獨特性。
第五,外交不是通過謾罵,而是在溫文爾雅的說辭中來實現國家利益,即便要挑起事端,也依然是“彬彬有禮”的?!靶袨樵捳Z”可以設疑,符號話語也可以設疑從而實現國家利益。
一般認為,中國的對外傳播可能是一項任務,即如何使中國要素“走出去”的問題。但是,從文化軟實力的提升來看,并非只有文化要素“走出去”才是唯一的提升路徑,將外來的文化要素“請進來”使之受到本土文化的感染,以及與本土文化融合并產生新的文化要素,從而使本土文化獲得新的生命力,這也意味著本土文化的軟實力獲得提升,也即本土文化通過“溶解”、吸納、融合外來文化要素而提升了自己傳播力和軟實力。中國對外傳播也是一樣,既要強調中國要素“走出去”,也要強調中國要素對外來要素的“化解”能力。從知識傳播來看,這實際上就是社會科學的本土化與本土化知識的世界普遍化的問題。中國的對外傳播就是要將二者有機地結合起來。
社會科學的知識從其起源來說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特殊的知識,即關于特定社會中特定事物的知識,在取得一般化的認識之前,都是本土的和地方的;另一種是普遍的知識,即普遍化、一般化了的對同類事物和現象的認識,人們有時稱之為“規律”。但是,人們認識世界或者是獲得社會科學的知識并不一定是從本土知識、特殊知識開始的,特別是間接經驗的獲得,有可能是從一般性的、普遍性的知識開始的。眾所周知,社會科學產生于西方,是在工業革命以后,尤其是啟蒙主義時期傳到中國來的,產生于西方的社會科學知識首先是對西方社會的反映和抽象,被抽象出來的概念、理論盡管具有某種規律性、普遍性,但當這些概念、理論被重新用到具體的實踐中去時,就“需根據具體狀況和材料加以改造和改進,使其具有更大的適切性和適用性”。從這方面來看,構建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科學,實際上就是在努力實現社會科學本土化。
然而,中國不是一個一般意義上的國家,而是一個具有天下情懷的大國。中國不僅要實現社會科學本土化,而且要把中國的地方性知識轉化為世界性知識。實現社會科學本土化并不容易,從20世紀80年代,學術界就開始在探討這個問題,尤其是“隨著中國作為一個大國的崛起,支撐這個進程的并不僅僅是物質性的實力,還需要有理論體系和精神產品,尤其是具有中國原創性的哲學社會科學理論體系”。在這方面,中國學術界已經進行了非常艱難的探索,但“社會科學本土化”的工作遠沒有達到預期的目標。相比較而言,把中國的地方性知識轉化為世界性知識則可能更為艱難。但是,無論是跨地區的流動,跨國和跨民族交流,還是不同社會的價值互為參照,以及彼此之間互補各自的不足,等等,這一切都促使本土性知識超越本土范圍而具有普遍性和世界性的意義。一種知識即便是本土的,但它必須同時又是世界的。從這一方面來看,中國對外傳播的目的,就是要使中國知識(包括中國話語)走向世界,并被世界接納而成為世界性的知識。
純粹的本土性知識無法形成對話,也無法產生認同。鑒于此,第一,中國話語必須具有可對話性?!爸袊捳Z”首先是一種本土性知識,既然是本土性知識就必須具有可對話性,如果話語缺乏對話性,那么就是“自言自語”。話語的可對話性既包括內容的可對話性,也包括對話語符號的共同審美,這種可理解性是內心深處的可對話性,這種情形的可對話性是深層次的對話性,是能夠產生持久且深遠影響的可對話性。在對外傳播過程中,我們強調“用中國話語講述中國故事”,這非常重要也非常必要。因為,用中國話語講述的中國故事不會變樣、走形,既能保持故事的真實性,也能確保故事的原汁原味。但是,千萬不能強行地用中國話語來講述中國故事,這很有可能導致不僅話語沒有人聽,故事也顯得乏味。文化就是故事,但講述故事的話語不同,受眾的反應是大相徑庭的。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用來講故事的話語只是用來引導和說服受眾理解“中國故事”的工具。但是,對話語的理解不僅受到受眾知識水平的影響,而且話語還有民族差別、語境差別、宗教信仰差別等。因此,在沒有對話性的話語及其語境中,用“中國話語”講述“中國故事”,很有可能是“言者有意,聽者無心”,聽不懂的故事讓人乏味,甚至反感。
第二,話語要有可理解性。話語缺乏可理解性,那么就是“雞同鴨講”。話語的可理解性表現為,一是話語符號(包括文化符號)的可理解性,二是話語構塑的語境的可理解性。在對外傳播中,可理解性的話語符號、文化符號等更容易構塑語境。對外傳播也需要營造某種共同點,從而構建可理解的話語和相應的語境。
第三,話語要有可接受性。話語的可接受性就要求話語者能夠“設身處地”地為受眾著想,使受眾愿意傾聽敘述者的故事。否則,故事就很有可能成為單方面的“灌輸”,這種說故事的方式,無論故事有多么美,也無論敘述者有多么能說,受眾也是絕對不會感興趣的??山邮苄缘脑捳Z及其故事,一定是那種受眾能夠身臨其境地感受、被感染并主動接受的故事。故事的感染性是故事可接受性的前提條件,但同時說故事的人還要使故事與受眾能夠以某種方式聯系起來,使受眾身臨其境,甚至在內心中產生共鳴。這樣的故事才會具有自然的可接受性。
第四,中國對外傳播的目的,既要使中國故事在可對話的情景之中獲得世界的理解,更要使中國知識成為世界性的普遍性知識。因此,在對外傳播中,一是要走出中國話語的“自戀”,使中國話語具有普遍性的關懷。普遍性的關懷,就是指中國話語、中國故事雖在中國生成,但必須要指涉世界。二是擺脫“自說自話”的話語方式。在國際話語場域之中,并不是說得越多話語權越大,如果只是“自說自話”,那不可能形成話語權。三是對外傳播切忌話語“偏執”,尤其是外交官更要避免話語偏執。因為,一方面,外交官在外與相關國家的同行不可避免地要低頭不見抬頭見;另一方面,無論國家之間存在著怎樣的矛盾,但外交官始終懷著一種與他國溝通的使命。這兩方面都要求外交包括對外傳播的話語要“留有余地”。四是對外傳播要避免話語“對抗”。外交官的話語要體現自己國家的品格,在對外傳播中,用對抗性的話語來講述中國故事,這種話語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置換成可對話性的話語。因此,在對外傳播過程中,中國話語要善于利用可置換性的文化符號進行話語對接和語境的塑造,從而使他人理解、放心,這樣中國故事才能傳播得更遠,中國本土性知識才能在世界各國的接受中轉化成為世界的普遍性知識。
研究語言的特性與功能在于提升運用語言的技巧和能力。語言的意義在于實際運用,而語境是確定語言意義的具體環境。對外傳播就是運用語言的過程,但這個過程不僅要把握語言的特性,而且要能夠通過相應的語言來構塑可對話、可理解的話語和語境。
外交是對外傳播最特殊的一種方式,尤其強調語言的運用技巧和特殊的語境。同時,外交實際上又是一場場特殊且復雜的話語斗爭。這就決定了無論是對外傳播還是具體的外交實踐,在運用語言和話語的時候千萬不能模式化、刻板化。不同的場合決定了不同的語境,也決定了不同的語言技巧和話語方式,這樣才可以通過溝通、對話、說服來使受眾認同和接受。
普遍性的社會科學知識產生于西方,但普遍性的知識并不具有解決普遍性問題的功能,具體實踐中的問題對“社會科學本土化”提出了要求。但是,本土化知識又必須要轉化為普遍性知識,這樣才能使本土性知識具有普遍性意義。對外傳播就是本土性知識普遍化的過程,如果這個過程能夠順利實現,那么就意味著對外傳播是成功的。為了達到目的,對外傳播就需要進行語言溝通、話語對接、符號置換,這樣對外傳播力才能得到相應的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