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舊疆”入現代：20世紀三四十年代開發河西走廊諸論述中的邊疆話語

文/李如東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在抗日救亡的語境中，中國智識界曾興起數次開發西北的討論。圍繞西北和開發西北這些主題寫就的各類文章成為諸多報紙、雜志和出版物的“賣點”。在此語境中，有關河西走廊的各種論述也大量被刊布，許多論者從不同層面討論和描述了該走廊的歷史、地理和社會文化等方面的問題；其中，有關河西走廊的邊疆論述及其所構筑的話語體系尤為引人注目。因之，本文將對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人之河西走廊論述進行話語分析，呈現其邊疆話語的結構與內涵。

本研究主要分析的文本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不同人士圍繞河西走廊之演講稿、調查報告、學術論述以及文學作品和行旅之文等。筆者認為，這些文本集群所構筑的河西走廊之核心敘事是將該區域納入現代國家與社會建設之軌道；但在此話語建構過程中，早已棲身現代中國政制之內的河西走廊之舊疆意象和相關的歷史話語復被編織到其時的文本敘述中。這種雜糅了新舊邊疆話語的敘述模式在將河西走廊中心化的同時，亦復將其重置到現代國家之邊疆地理敘述中，并從社會文化層面重塑了其“邊疆性”。

作為“舊疆”的河西走廊

河西走廊作為“舊疆”面貌出現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人的論述中，是有其地理與思想依據的。地理上，該走廊東南接關中平原，北鄰蒙古高原，南傍青藏高原，西通天山南北的塔里木盆地與準格爾盆地，連接關中平原農業區、天山南北綠洲農業區、蒙古高原與青藏高原游牧區。作為數個地理區的交匯地帶，它的內部兼有荒漠、綠洲與高山草場等多種地貌，這使其在成為毗鄰周邊不同生態區之邊緣地帶的同時，也成為更大區域結構中的“過渡地帶”。自漢王朝通過郡縣制將其納入帝國政制之后，它的歷史軌跡便與“大一統”之中國的整體型構過程以及通過絲綢之路貿易網絡構筑的歐亞大陸“世界體系”的興衰密切關聯在一起。

歷史上，河西走廊在不同的自然地理與人群間的互動過程中曾形成過不同的地域社會。而自清代中晚期開始，隨著帝制中國主動或被動地進入到由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所主導的世界歷史進程之中，原本處于中原政治過程與河西地域社會關聯之中的河西走廊亦擺脫了治亂循環的歷史周期。在這一歷史結構的大轉折中，河西走廊從傳統中國經營西域、阻斷“胡羌”的前線地帶轉而成為現代國家疆域有機體的組成部分。因之，在近現代思想史語境中，河西走廊的邊疆涵義，要么來源于歷史時期的邊疆話語與意象，要么是從它與現代國家邊疆的地理關聯性中衍生而來的。

除中國政治體系近代轉型過程中之邊疆結構轉換這一歷史事實之外，河西走廊作為“舊疆”出現在現代論域之中，也和人們邊疆觀念的更新不無關系。近代國人邊疆觀的轉變有兩個較為明顯的思想線索，一是受到晚清民國初年的西北史地學思想的影響，二是人們關于世界的認知從天下轉換為萬國。晚清以來的西北史地學的形成及其影響，使其時的國家精英在思想層面逐漸將河西走廊放置到更大的邊疆區域歷史地理范疇中。而對中國與世界認知的觀念轉換，則讓國人對邊疆的認識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前現代疆域觀念逐步過渡到基于現代界約體系的有界邊疆觀。在此思想語境中，人們對河西走廊與中央政權之間關系的認識亦從屬人原則轉而為屬地原則。

河西走廊的“邊疆論述”亦受到其時智識界對西北的邊疆認知與地理知識建構之影響。在其時新舊邊疆觀念和話語交織之張力中展開西北區域地理論述的國人，對西北范圍的認識不盡相同，其中較能體現河西走廊作為舊疆的論述是“內西北”與“外西北”的地理劃分。20世紀40年代，地理學者胡煥庸曾寫道：“談到西北，是有內外之分，也可以說是有遠近之分，如陜甘可稱之為內西北，也叫近西北，新疆可稱之為外西北，也叫遠西北。”顯然，其時國人對內外西北劃分既基于現代地理學的知識體系，也和他們在關照地緣政治局勢下的疆域地理認知有關。當國人將河西走廊置于新邊疆觀下去認知與表述時，該區域已然和帝制中國時期作為溝通西域、阻斷胡羌的“邊疆”相去甚遠；將該區域的空間與時間轉換到現代歷史進程中，被其時的國人視為重建河西走廊的關鍵。

河西走廊的邊疆話語及其邊疆性的再生產

民國時期有關河西走廊諸論述中的邊疆話語建構及其邊疆意象的再生產，與人們對該區域作為舊疆之事實的體認，所持之新邊疆觀以及賴以表述的話語體系等因素頗多關聯。在此語境下，時人對河西走廊地理區位的論述在以現代地理學知識為基礎的同時，亦將之和歷史話語進行關聯；而在論及河西走廊社會與文化時，則將其置于現代化的話語體系中進行論述。

在現代地理學知識與歷史話語交織的話語結構中，河西走廊自然地理被整合到國家之疆域沿革的歷史地理論述中。而為完成這一論述，舊的王朝史話語復被引入到其時論者的敘述結構之中。這種敘述風格在不少論及河西地理的文本中均可發現。20世紀40年代初，從自然地理層面對西北區域進行劃分的陳正祥曾這樣寫道：

甘肅西部甘涼各地，因位于黃河以西，自古稱為河西，地當蒙古高原之交，祁連合黎兩山南北并峙，中間平地低落，成一天然走廊，向為中原與西域交通之孔道，其地北鄰寧夏，南依青海，東通關中，西北又與新疆蒙古接壤，軍事形勢甚為重要。古代經營河西，最早自漢武帝開始，當秦漢之交，中原紛擾，羌戎之勢復張，匈奴奄有河西，成為邊疆大患，漢武帝元狩二年（公歷元前一二一年），遣霍去病破匈奴，取河西之地，籌治設防，后匈奴昆邪王來降，遂以其地為武威酒泉兩郡，元鼎六年（元前一一一年），更析置張掖敦煌，河西乃有四郡，于是修水利，置屯軍，北卻匈奴，西通西域，河西地位因此益見重要。

陳氏對河西走廊的地理敘述雖以自然因素（地形與氣候）為基礎，但通過對該區域的歷史追述，他亦將該區域編織到了歷史上諸王朝的人地關系結構中。而在1941年一篇介紹河西走廊地理概況的文章里，作者汪時也將河西四郡的歷史演變及其文明史放置在與地勢、氣候、物產等自然要素平行的文本結構中展開敘述。

此種在對河西走廊的自然地理進行論述時將漢朝設置河西四郡的歷史事件作為該區域地理敘事起點的話語結構，在其他同時期的論者文本中也可發現。繆鳳林曾這樣寫道：

今世言西北問題者，皆以黃河以東之陜甘區域為“內西北”，新疆為“外西北”，而黃河以西之狹長地帶為“內西北”與“外西北”必經之交通要道者，別名為“西北走廊”。此種區分，自歷史上言之，亦殊有意義。蓋西北之經營，始于漢武時代。漢武之世，與匈奴斗爭，欲通“外西北”（時稱西域）以斷匈奴右臂，乃以“內西北”為根據地，經略規畫，而以開通“河西走廊”為急務焉。

戈定邦則寫道：“河西為中國西北之要鎮，中國之國威振則河西安。如漢武帝，盛唐，元初，清初，中國向西北發展時，皆以河西為前方之根據地。一旦國內多事，則河西擾亂，而西北邊疆無法統治。故河西實為西北治亂之樞紐，國防要地。”類似的表述尚有許多，此不贅舉。

顯然，在前述此種論述風格中，論者既從歷史時期河西走廊作為邊疆地帶的意象中獲取話語資源，亦將其論述作為20世紀40年代抗戰建國語境中開發河西走廊之必要性的話語支撐。這種敘述結構融合了現代地理知識與舊時之疆域話語，使現代知識與歷史話語均被用來建構河西走廊在西北區域地理中的中心地位。如時人周耀平即寫道：“河西雖小，而具備西北的一切特征。它兼有黃土高原和戈壁流沙。它兼有村舍農耕和穹幕游牧。它兼有清真、喇嘛，以及耶道各種教徒。它兼有蒙古、藏番、維吾爾、哈薩克，及其他各族同胞。它叫人懷想二千年來的歷史，展望歐亞兩洲的動向。”徐旭在討論河西建設時亦說：“西北的范圍，不論是指陜、甘、寧、青、新、綏、蒙、藏六行省和二地方而言，或是指甘、寧、青、新等四省的小西北而言，它的建設的中心，必在甘肅，而甘肅的建設起點，必在河西。”

在上述這種話語結構中，河西走廊在西北地區的歷史與地理之中心性被建構起來的同時，亦被組織到有關整體中國之論述及其現代化的話語體系中。進而言之，這種混雜現代地理知識與舊的疆域話語之敘述結構，在將河西走廊從空間維度組織到現代國家疆域范疇內的同時，也將其在歷史時期的邊疆意象重新傳遞了出來；它在將河西走廊與中國疆域連續性和整體性的話語關聯起來的同時，亦將該區域的歷史邊疆性轉化成現代區域地理與國防地理之核心區等意涵。

除邊疆地理（空間）論述之外，20世紀40年代，時人亦對河西走廊的社會與文化展開了討論。在此維度的論述中，河西走廊被表述為極富“前現代”特征之地域，它無論是在社會形態和文化樣貌上都離“現代”尚有距離。此種集中在現代時間維度的話語風格，在凸顯出將河西走廊之地域社會放置到現代化歷史軌道的必要性的同時，又生產出了一種新的“邊疆性”。

在時人有關河西走廊社會與文化的現代敘述中，該區域被描述為仍處在封建社會，且是新文化尚未波及之地。20世紀40年代在河西走廊進行調查的社會學者谷苞，在觀察到河西農村“逃亡絕戶”與農村社會崩潰的現象之后，即以“農民的地獄”來描述此一狀況。同期在該地區調查的李化方在細數完高利貸如何促使河西農村社會崩壞的諸種面向之后，則認為當時河西農村尚處于封建社會；在此地盛行的土地剝削與高利貸正是“封建剝削的一般特征”。與此同時，其時河西走廊地區的文化也被人們認為尚未進入現代之流。1946年，某位官員在前往高臺考察時見聞到“買辦婚姻”這一現象，隨即發出了“人賤矣？畜貴矣？”的追問。而1949年，一份雜志則以《河西農民陋習買人祭河》為題記載了如下內容：“甘省府據報，河西某縣農民曾以五千銀幣買鄉民一人，將在農歷三月間投祭河神，以祈水量增加，為鏟除迷信，省府已飭該縣澈查制止。”河西地區的“買辦婚姻”和“人祭”等文化現象，被時人認為與現代文化格格不入。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人有關河西走廊的諸多論述顯然與其時建設現代國家與社會的話語頗多關聯。我們已看到，在時人的文本中，河西走廊在被轉換為西北區域地理中心的同時，亦被放置到中國的邊疆范疇中加以體認；而在具體敘述過程中，現代地理知識與文化觀念，以及漢字典籍中有關河西走廊人地關系之舊話語被論者同時調動且交織使用。在此種話語結構中，對河西走廊時空范疇展開的敘述在被編織到新舊邊疆話語中的同時，也在現代文化意涵上生產出了該區域的新的邊疆性。

納“舊疆”入現代：話語與實踐

國人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圍繞河西走廊之地理與社會文化所展開的再邊疆化論述，無疑是現代國家建設話語體系的組成部分。眾所周知，在其時抗日救亡的歷史語境中，中國西北地區被國人視為抗戰建國的根據地，對之進行開發和建設被認為是關乎國家命運之要務。而完成這一任務的關鍵，則是在西北地區展開較為全面的現代化建設，通過交通運輸、農業水利、工礦實業、金融服務以及社會文化教育等面向的現代化建設，將該區域納入現代國家建設的進程之中。就此層面而言，國人將河西走廊表述為一個極富“前現代”特征的邊疆區域，顯然與將之納入現代化軌道的各種論述出自同樣的話語體系。

國人對河西走廊的“再邊疆化”論述事實上為該區域的現代化建設提供了話語支持，正是在河西走廊的邊疆地理話語與邊疆性的再生產過程中，這一區域在空間與時間上都被放到了中心位置。此種話語結構將河西走廊之區域地理、社會文化與開發西北、抗戰建國等宏大敘述關聯起來進行論述。時人方鏡清即這樣寫道：“建設河西是建設西北的根本。年來國內專家多有創導將河西區十八縣局單獨建省，果真此議能于最近將來付諸實現，則不啻河西區之建設必成，即于西北各省的經濟、政治和文化等建設的影響，亦必甚大。”戈定邦也以類似的口吻寫道：“以河西地理置位而論，對于外交，國防，國際交通，與開發西北等問題，均極為重要，以河西之天然資源而論，前途亦極有希望。如國人自己不努力振興，則外人必代我而作，決不能長期留于不進步之半封建狀況中，此亦因地位之關系，勢所必然者也。”

在前述這種話語風格之中，河西走廊雖則被表述為“邊疆”，但它在空間上卻被轉換為中國西北（甚或中國與歐亞大陸）的中心；在時間上則從傳統王朝國家的治亂循環之周期中被納入現代時間范疇之內。而在如何完成河西走廊的現代轉換（或開發河西走廊）這一議題上，時人亦提出了諸多觀點。在寇永吉看來，要改變河西的“前現代”面貌，需從政治、經濟與文化等方面對其展開現代化建設。另有時人認為，“欲重建河西，必先便利交通推廣農墾，開發蘊藏，大興水利”。此外，也有人認為應該效法歷史上移民屯邊之舉措，從內地向河西走廊移民，發展其農業，以充實“邊疆”。

不難看出，時人雖然在以何種舉措開發河西走廊方面觀點不盡相同，但在將之納入現代化進程這一點上卻無大的分歧。多數論者都認為，河西走廊的現代化建設不僅因其在邊疆地理格局中的區位極為重要，亦是改變其“邊疆性”的實踐方案。與此同時，在新舊邊疆話語交織的敘述結構中，部分國人甚至認為河西走廊的現代建設不止關乎其區域的現代轉換與抗戰建國的整體實現，而且也是重新恢復它在歐亞大陸文明體系之“昔日輝煌”的舉措。有關河西走廊現代化建設的論述風格讓其時出現在各種報刊與講演之中的開發河西走廊、建設現代河西的各種方案在多大程度上能夠付諸實踐被打上了問號。事實上，雖然在民國時期開發西北的語境中，河西走廊在交通與工礦業等現代工程上的確取得了部分成就，但較之于其時更為熱鬧的“開發論調”，這些現代工程的建設顯然離重現河西之“昔日輝煌”相去甚遠。

雖然諸多開發河西走廊的方案未能付諸實踐，但20世紀中葉這場圍繞該區域展開的現代化論述及其所建構起來的話語體系仍有重要意義。首先，從其時語境來說，這場由朝野上下參與的大討論有益于現代國家的建構，它不僅有助于整合中國邊疆與內地之關系，而且對于建構整體中國的話語表述體系也多有裨益。其次，時人在此話語建構過程中所進行的智識活動（如對河西自然環境與社會文化的實地調查研究），對于建立有關河西地區的自然環境、地理區位、歷史考古以及社會文化等方面的現代知識體系也頗多助益。最后，這場討論一定程度上也為1949年之后中國西北地區的開發與建設提供了思想資源和話語支持。綜上所述，20世紀三四十年代納“舊疆”入現代這場智識運動在話語與實踐兩端似乎都有“繼往開來”之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