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寧寧[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 710119]
柳宗元留下的詩有一百六十多首,其中寫景詩占五分之一左右,還有一些非寫景詩中夾雜有寫景的詩句。柳宗元形形色色的寫景詩不同之中其實有相通之處,從其所使用的詞語、所描繪的景物以及所表達的情感分析,大體都具有清新、肅穆、廉介的特點。詩境像心境,詩品如人品,從柳宗元寫景詩的這些特色大體可以判斷出他的耿介廉潔的性格以及沉郁嚴謹的心境。柳宗元的寫景詩所用最多的三類詞匯分別為:名詞、形容詞、動詞。下文分別進行分析。
所謂名詞,大多就是柳宗元寫景詩中所寫到的景物,遙想作者當時,映入眼簾的景物千千萬萬,但經過詩人的淘汰和選擇,唯有這些景物能夠進入詩人的詩筆,這應不是偶然。柳宗元寫景詩中最常出現的景物名詞是“云”“山”“嶺”“江”“渡頭”“舟”“徑”“路”“溪”“泉”“池”“水”“露”“村”“園”“樹”“木”,可見,柳宗元的寫景詩多寫“山”“水”“樹”等自然景物,而分析其原因,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作者所居的南方陰濕之地,山嶺綿延,水洼縱橫,樹木郁郁蔥蔥,遍目皆是,所見之余不免有所感,因而有所寫;另一方面也可能因為作者對于山水樹木等自然景物情有所鐘,喜好游山玩水,觀覽物景。柳宗元在其詩《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中就說:“夙抱丘壑尚,率性恣游遨”,盡管有時因為大自然的險峻的山川地理狀況及不適宜的氣候條件給作者帶來身體疾病和生活困擾,如作者所說的“海霧多蓊郁,越風饒腥臊。寧唯迫魑魅,所懼齊焄藨”(《游南亭夜還敘志七十韻》),但作者依然對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心懷好感。不管是為了置身山水暫忘現實煩憂也好,還是借景慨嘆,表達內心深處的遺憾和不滿也罷,總之,比起富麗堂皇或者精致舒適的人造景物,作者更傾向于將審美的眼光投向自然。
柳宗元寫景詩中出現的動物多是“猿”(“哀猿何處鳴”《入黃溪聞猿》)、“狖”(“負弩啼寒狖”《答劉連州邦字》)、“狵”(“鳴枹驚夜狵”《答劉連州邦字》)、“雁”(“天高數雁鳴”《旦攜謝山人至愚池》)、“鶯”(“榕葉滿庭鶯亂啼”《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鳥”(“千山鳥飛絕”《江雪》)、“山禽”(嘲哳鳴山禽《苦竹橋》),這些動物大都是善鳴的動物,它們的叫聲吸引了作者的注意力,引發作者的思緒和感觸,在寂靜幽深、人跡罕至的叢林榛莽中,這些動物的叫聲倒是能驚醒處于沉悶中的行人,使靜中顯動,動而愈發襯托靜;以它們的叫聲或者飛動激起詩人心中的漣漪,或者于本身就感寂寥的詩人的心中更添一層愁緒。當作者在彎彎曲曲的小溪旁的路上行走時,突然聽到猿鳴聲,作者不是感到振奮或愉快,而是說“孤臣淚已盡,虛作斷腸聲”(《入黃溪聞猿》),似是在慨嘆,又似在怨怪,“我”因哀傷淚早已流盡了,你還白白地作斷腸聲,挑動我的哀思干什么呢?!
詩中寫到季節時,“春”“夏”“秋”“冬”四季都有涉及,然而寫“秋”相較其他季節為多,如“秋氣集南澗”(《南澗中題》)、“一夕生秋風”(《初秋夜坐贈吳武陵》)、“荒山秋日午”(《登柳州峨山》)、“杪秋霜露重”(《秋曉行南谷經荒村》)、“秋來處處割愁腸”(《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為報秋來雁幾行”(《得盧衡州詩因以詩寄》)等。即使寫春,也有將春寫成秋的詩句:“春半如秋意轉迷”(《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也有把春寫成“蒼?!钡脑娋洌骸懊穼嵱瓡r雨,蒼茫值晚春?!保ā睹酚辍罚┣锾煸谖膶W意象里一般象征著萬物開始凋零,事物由盛而轉衰之時,充滿了寥落肅殺之氣,作者寫秋多,說明秋的寂寥之氣可能與作者內心的蕭條寂寥感相互呼應。作者可能是因為看到秋風落葉而傷懷,即衰景觸傷情;也可能是傷懷之人更易感到秋風落葉的凄涼況味,所謂傷心人見傷心事。
詩中寫天氣有“晴”也有“雨”,但寫“雨”較多。作者有多首詩寫到雨,或者是大雨紛紛,或者是雨后初晴,如“江雨初晴思遠步”(《雨晴至江渡》)、“悠悠雨初霽”(《夏初雨后尋愚溪》)、“梅實迎時雨”(《梅雨》)、“風驚夜來雨”(《雨后曉行獨至愚溪北池》)、“稍稍雨侵竹”(《初秋夜坐贈吳武陵》)、“山城過雨百花盡”(《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山腹雨晴添象跡”(《嶺南江行》)、“密雨斜侵薜荔墻”(《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等。這可能是因為南方天氣多陰雨,作者見得多了,因而不自覺地寫得也多,當然也可能是作者的內心在“下雨”,因而對于下雨的天氣獨有所感。
寫一天中的時節時,有“曉”“晨”“午”“日西”等。寫“曉”的有“曉日明村塢”(《雨后曉行獨至愚溪北池》)、“曉汲清湘燃楚竹”(《漁翁》);寫“晨”的有“晨起行幽谷”(《秋曉行南谷經荒村》)、“清香晨風遠”(《芙蓉亭》);寫“午”的有“獨游亭午時”(《南澗中題》)、“荒山秋日午”(《登柳州峨山》);寫“日西”的有“日西獨向愚溪渡”(《雨晴至江渡》)、“落日多樵牧”(《田家三首》其三)。相對來說,詩人寫到早晨的景象還是較多的,“曉”“晨”出現的頻率比“午”“夜”較高。早晨的清新爽冽的空氣似乎更能引發作者的詩思,也可能作者是一個經常早起的人,所以他能看到更多的清晨景象。
上面所分析到的作者所用的名詞如果說在感情色彩上尚無明顯傾向的話,那么現在要分析的形容詞就帶有較強烈的感情偏向了。例如,作者寫到鳥飛時用到的形容詞是“絕”;寫人的蹤跡時用到的形容詞是“滅”;寫“舟”是“孤”,寫“江”是“寒”“瘴”;寫“池水”是“悠悠”和“空”,“泉”是“幽”“微”“斷續”的;寫“山”是“荒”“迥”“杳杳”;寫路途是“遙”“遠”,“路”是彎彎曲曲的;“谷”乃是“幽”的,“村”是“荒”的,“木”是“古”木,嶺樹重重疊疊;“花”是“寒”“疏”“寂歷”的;“蒼梧”為“陰”;梅雨乃是“蒼?!钡?;“風”是“驚”風,“雨”為“密”雨;寫雨后初晴的感覺是“悠悠”;寫“風露”用“清”字;寫“霜露”為“重”;寫“猿”是“哀”;寫“鶯”是“亂”啼;寫人是“悠悠”“獨”“宦”“羈”“愁”“不自由”“寂寞”“幽”,老翁是“獨”自一個,“臣”是“孤”的;“愁是“深”的,“愁思”是“茫?!钡?,夢會“斷”。如此多的表達內心孤寂情懷和愁思的形容詞出現在柳宗元的詩中,這實在不能說只是一種偶然。也許我們可以說作者當時所處的南方,現實所見確實是嶺樹重重疊疊,天氣陰雨連綿,客觀景物確實如此,所以詩中也多是這種意象,但看到作者寫人時所用的大量的表達人孤獨寂寥情感的形容詞就不能說作者不是個傷心人了。傷心人見傷心物,從失意的眼中看去,景物盡是蒼茫寂寥,所謂“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他幾乎沒有真正開心過一天,他的快樂是那么短暫,如同春一般易逝,經常是剛剛開心就想到離別了,即使面對再美的美景他也能想到離愁別恨,想到羈旅幽思,他的心是那么敏感,那么“殷勤”,?!疤杼琛苯鋺侄y見歡顏,更不要說見到真正的荒山野水對他的愁思的牽動了。
柳宗元寫景詩里面動詞用得較少,但動詞是體現行動或行動意向的詞匯,無論是景物的“動”還是人物的“動”,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表現出作者內心的意向和情感。動詞有“響”“鳴”“啼”“作”斷腸聲,“流”“銷”“落”“慰”“憂”“侵”“遮”“滯”“嘆”“待”“上”“望”“步”“割”“眠”“覺”“問”“累”“謫”“依”“釣”“耕”“翻”“引”“解”“沉吟”“欲”“息”“嘯”“歌”“靜”“沐”“行”“散”“付”“起”“覆”“忘”“驚”“斷”“任”“迎”“連”“暗”“化”“贈”“繞”“隔”“去”“遣”“回”“到”“寄”“入”,等等。
柳詩所用動詞幾乎沒有特別歡喜或歡快的動作,如“喜”“樂”“笑”“開顏”等,根據其描述對象的不同,基本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寫山水花鳥等自然景物的,多為感情色彩較為清冷的,如“響”“鳴”“啼”“作”斷腸聲,“流”“銷”“落”,表現物象荒僻、由盛而衰的等等不好的動作。
第二類是寫自身政治失意的,有時也故作寬解語。多為“憂”“愁”“嘆”,或者表現自己的困惑而想要紓解的“問”,表現對將來寄寓希望的“待”;故作寬解時就“嘯”“歌”。
第三類是離愁別恨,多為思念故鄉、故園、親人、故友,而又被路途遙遠所“阻”“隔”“遮”,作者即使想要“寄”“贈”“慰”遠人,也往往難以達成所愿。
“侵”“遮”“滯”出自《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刮風下雨是常見的自然現象,在多雨的南方更是如此。一般人見到此種自然現象可能不會有太多的感慨,至多感嘆一句天氣不好,但這樣的天氣在多愁善感的詩人眼中就有了另外一番景象。風吹動水面上的荷花,被作者形容為“驚風亂飐芙蓉水”,使人驚嚇的風胡亂地吹打著美麗的荷花;雨灑在攀緣于墻上的木蓮,被作者形容為“密雨斜侵薜荔墻”,密集的雨水斜刺里侵入布滿木蓮的墻上。風和雨在作者這里都被人格化了,它們成了可以自主發出行動的人,但其行動不是好的動作,而是“亂飐”“斜侵”芙蓉和薜荔,在肆意地破壞著美好的事物。正如研究者所說這兩句詩是“借美好的事物受到風雨的摧殘,抒發對個人和友人屢遭不平待遇的憤懣之情”,我們從中可以讀到作者對實施迫害者的憤恨,讀到作者疾惡如仇的耿介個性。“嶺樹重遮千里目”的“遮”,“猶自音書滯一鄉”的“滯”,都表現了作者內心的焦灼狀態,作者登上城樓,沒有“一覽眾山小”的胸懷,反而感到的是被千山萬水阻隔視線的郁悶以及與友人共陷患難、難以聯絡的悲哀。與此詩相呼應的為《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鋩,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上峰頭望故鄉?!边@首詩的寫作背景,據說為“作于元和十二年(817),柳宗元與友人觀看山景,本來是想借山光水色消解愁懷,從大自然中尋求慰藉,反而觸動了他的痛楚之心和深深的思鄉之情”?!傲轂榭λ固氐貐^,多有峻峭的石山拔地聳立”,峻峭的石山或許會引發人的聯想,使人想到刀劍等尖銳之物,但普通人一般不會想到這些“刀劍”會調轉“劍鋩”來“切割”自己,而且此處“劍鋩”之割不是只在身體上割一下即止,而是“處處”在切割著自己的愁腸,延長了切割的時間,深化了切割的程度。柳宗元的想象當真決絕。
探究柳宗元寫景詩的用詞特色,基本可以體會到柳宗元其人性格廉介嚴正,是一個比較正統的士大夫和失意文人的形象,然而他也有他的獨特的性格,比如他比較其他士大夫文人來說,更為敏感悲觀,同為被貶,劉禹錫就比較樂觀豁達,而柳宗元則比較耿耿抑郁,苦悶郁結于心中始終難以釋懷。探究詩可以微窺其人,這歸因于其詩字字源于其人,是其人的心聲。就像前人所說:“他的風格是既多樣又統一的。明凈簡峭,這就是他詩歌風格的總的特色。在柳宗元的詩歌中,雖有時描寫的情境不同,但他寓情于景,以詩歌來抒發被貶遠荒的幽憤,顯示自己清峻高潔的胸懷,往往是相同的。”
①本文所引柳宗元詩句均取自王國安箋釋之《柳宗元詩箋釋》,以下不再一一出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