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彩虹[肇慶學院,廣東 肇慶 526061]
帝俊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上古天帝,華夏部族的遠古始祖,其子孫后代在東、南、西、北方建立起了各自的國家,在《山海經》中,關于他的記載有十多處。羲和與常羲是他的妻子,前者生了十個太陽,后者生了十二個月亮,也就是說帝俊是日月之父,羲和與常羲是日月之母。這幾則故事帶有創世神話的性質,羲和與常羲生日月,協助兒女負責管理日月運轉,照耀大地、幫助地球上的萬物生長,也有母系氏族時期特點的痕跡。本文從母親原型的視角對其展開心理分析,希望對這兩位女神形象有著更豐富、更深入的理解。
榮格在《原型與集體無意識》中談到,大母神(The Great Mother)的概念屬于比較宗教學的領域,涵蓋各種各樣的母親——女神……在某個地方,在“天邊之外的某個地方”,存在著一種母親的原型或者原始意象,它先在于及超越所有現象,最為廣義的母親彰顯于其間。與任何其他原型一樣,母親原型顯現在幾乎無限多樣的面向之下……神話提供了母親原型的諸多變體,很多激發虔誠或者敬畏感的東西,比如教會、大學、城市或者鄉村,天空、大地、森林,還有任何靜水、物體偶數、地獄以及月亮,都可以成為母親象征。與母親原型相聯系的品質是母親的關心與同情;女性不可思議的權威;超越理性的智慧與精神升華;任何有幫助的本能或者沖動;親切、撫育與支撐、幫助發展與豐饒的一切。神奇的轉化與輪回之地,還有冥府及其居民,全由母親統轄。在消極面向,母親原型可以意指任何秘密的、隱藏的、陰暗的東西,意指深淵,意指死亡世間,意指任何貪吃、誘惑、放毒的東西,任何像命運一樣恐怖和不可逃避的東西。
諾依曼繼承了榮格關于母親原型的理論,并在其基礎上更加深入、系統地進行了拓展,他在著作《大母神:原型分析》中,通過對世界各地大量的考古發現和藝術作品進行細致的梳理、分析,發現女性常常被表現為女神、怪物、門、柱子、樹、月亮、太陽、器皿和從蛇到鳥的各種動物形象,在對這一系列的意象進行研究的基礎上,諾伊曼提煉出作為生命養護和恐懼這雙重來源的對“母性”的普遍經驗。關于母親原型,或者大母神原型,諾依曼認為,女性具有兩種特征:基本特征和變形特征。基本特征是指女性作為大圓大容器的形態,它傾向于包容萬物,萬物產生于它并圍繞著它,就像是一筆永恒的財富。在自我和意識很弱小,未經發展,而無意識占據支配地位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女性基本特質,它具有一種“母性”決定因素。從心理能量的觀點來看,它表達了心理的原始狀況,可以稱之為母權狀況。變形特征是不同的心理群集的表現,這種群集也與女性象征有關,強調心理的動力因素,它與基本特征的保守傾向相反,趨向于運動、變化,即變形。
遠古時期,生產力低下,科學技術還處在萌芽時期,人們無法解釋日升月落、四季輪轉、風雨雷電等諸多自然現象,就把這些歸功于神靈,因此出現了大量的自然崇拜。而在這些崇拜中又以日月崇拜最為重要,流傳也最廣,所以自古以來世界各地都出現過許多與日月有關的神話傳說。我國最早的日月神話是羲和浴日與常羲浴月,很有意思的是,這兩則故事源自《山海經》的《荒經》,帶著一股荒誕、古樸的原始思維的氣息。
羲和浴日最早出自《山海經·大荒南經》:
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常羲浴月則出自《山海經·大荒西經》:
有女子方浴月。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這是兩則早期的創世神話,郭璞注曰:“羲和蓋天地始生,主日月者也。故(歸藏)《啟筮》曰:‘空桑之蒼蒼,八極之既張,乃有夫羲和,是主日月。職出入,以為晦明。’” “瞻彼上天,一明一晦,有夫羲和之官,以主四時,其后世遂為此國。作日月之象而掌之,沐浴運轉之于甘水中,以效其出入旸谷虞淵也,所謂世不失職耳。”雖然郭璞的注釋強化了后世人為的色彩,但也可以看出,在古人的觀念中,太陽和月亮不是天生就存在的,它們是帝俊的妻子羲和與常羲生下的孩子們。就像普通家庭中的媽媽一樣,羲和與常羲負責照顧孩子們的飲食起居,每天在甘淵或湯谷等河谷中給孩子們洗澡,不僅如此,她們還要督促孩子們的功課,協助兒女履行他們的職責。比如,羲和每天要駕著太陽馬車帶領她的太陽兒子,按照既定的旅途線路(像現在的飛機航線一樣)從東到西駛過天空,照亮大地,溫暖人間;常羲則是要帶著她的月亮女兒,每天晚上準時接羲和與太陽的班,無論春夏秋冬、嚴寒酷暑,全年無休。這兩位女神媽媽當真是很不容易啊!另外,更重要的是,她們還要給孩子們排好值班表,并且嚴格按照計劃執行,否則十個太陽一股腦都跑出來,或者十二個月亮扎堆出現在夜空中,那將讓大地上的生靈面臨滅頂之災。
《山海經》中有多處日月輪流出入的記載,如《海外東經》:
下有湯谷。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大荒東經》中記載了日月的升起,如: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孽搖羝。上有扶木,柱三百里,其葉如芥。有谷曰溫源谷、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
東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
有大阿之山者。大荒中有山,名曰明星,日月所出。
東荒之中,有山,名曰壑明俊疾,日月所出。有中容之國。

孽搖羝和溫源谷上高達三百里、直插云霄的扶木,是載負著太陽的三足烏們交接班的地方。東海外那座非常遙遠于大言山、大荒中的明星山,以及東荒中的壑明俊疾山等地都是太陽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女和月母國中有個叫鹓的人,他住在大地的東北角,掌管著太陽和月亮的運行,安排它們輪流交替出現,并調節日月司職時間的長短。
太陽東升西落,《大荒西經》中有多則記載日月降落的地方:
大荒之中,有龍山,日月所入。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常陽之山,日月所入。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荒之山,日月所入。
大荒之中,有山名日月山,天樞也。吳姖天門,日月所入。有神,人面無臂,兩足反屬頭上,名曰噓。顓頊生老童,老童生重及黎,帝令重獻上天,令黎邛下地,下地是生噎,處于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
遙遠的龍山、常陽山、大荒山等都是日月西落之地。尤其是大荒中的日月山,這里是天的樞紐。這座山的主峰是吳姖天門山,太陽和月亮在這里降落。有一個神人,長著人的面孔,但沒有臂膀,兩只腳反轉著連接在頭頂,他的名字叫噓。老童是顓頊的后裔,重和黎是老童的后裔,天帝命令重托著天用力往上舉,又命令黎撐著地使勁朝下按。黎來到下界生了噎。噎居住在大地的最西端,主管著太陽、月亮和星辰運行的先后次序。
在這里,又出現了另外兩個神人,女和月母國中的鹓和日月山中的噎,這兩位負責協調日月星辰的出沒和運行的規則。如果說羲和生日、常羲生月帶有鮮明的母系氏族社會母神崇拜特點的創世神話,鹓和噎則是進入了父系氏族社會后有著規則、歷法等痕跡的衍生神話。
在《山海經》中,羲和與常羲作為日母和月母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她們還兼具了日、月的基本職能,如羲和又被稱為“日御”,是中國最古老的太陽神,常羲也逐漸演變為后世的嫦娥,成了名副其實的月亮女神。而帝俊,學術界多認為就是帝舜,他作為日月之父,僅僅是一種身份,并無實際的職責和內容。榮格認為,“原型的另一種眾所周知的表達方式是神話和童話”。接下來,我們試著用分析心理學中母親原型的理論對羲和與常羲的形象進行解讀。
《山海經》中的日月神話中,頻繁出現的幾個意象是首先是“山”,其次是“水”和“木”。根據諾伊曼的觀點,女性的基本特征即母性特征,其主要象征表現就是一個大圓,一個大容器,容納了生命本身,即:女人=身體=容器=世界。這是母權階段的基本公式,在這個人類發展的階段里,女性支配著男性,無意識支配著自我和意識。葉舒憲在他的《千面女神》中談到,“母神的原初狀態常常表現為容器狀——象征孕育的子宮或母腹”。在眾多考古發現的早期女神雕塑或畫像中,孕育生命的臀部、腹部和用來哺乳的胸部都是被重點突出的部位。“大地在某種意義上是實存世界的子宮,實存世界被認為是女性的,萬物從肚臍和中心得到滋養。” 而山則常常作為大地母親腹部的象征。水和“木”同樣也都是作為母親象征的代表性意象。“水的母性含義是神話領域中最為清楚明白的象征解讀之一”,“一切生物都和太陽一樣,自水中升起,傍晚時又沉入水中”。胎兒在母體中是依靠羊水的滋養而存活,出生后則靠母親的乳汁喂養。水是生命之源。“另一同樣常見的母親象征是生命之木,或生命樹的象征。生命樹最初很可能是一株碩果累累的宗族譜系之樹,因而具有某種部落母親的身份。”《淮南子·地形訓》說:“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這種建木就如同天梯一樣可上通天神。“長五尋,大五圍”的“木禾”以及供眾帝上下的“建木”是昆侖山上的神樹,是能夠直達天庭的生命之樹,是“連接著自然世界與超自然世界的紐帶”。上文談到的“扶木”也有類似的功能。在高達數百里的“扶木”或“扶桑”之上,“一日方至,一日方出”,一輪太陽帶著疲憊在這里緩緩降落,得到日母羲和的呵護和夜晚的休整,第二天早上,另一輪新的太陽踏著晨光冉冉升起。
《山海經》中沒有關于羲和御日、朝陽初升的細節描述,我們可以欣賞一下歌德用詩歌的語言描述太陽升起時氣勢恢宏的場景:
聽呀,時序女神的飆風,
已在精靈的耳里砰轟,
嶄新的一天就要開始,
巨巖的大門開啟隆隆,
日車的輪子轔轔滾動,
陽光震起怎樣的鏦鏦,
號聲在響,鼓聲在震,
耀眼欲花,震耳欲聾……
“隆隆”“轔轔”“鏦鏦”“震耳欲聾”,這就是太陽這位神明橫空出世的陣勢!可以想象一下,每日清晨,羲和駕著她的太陽馬車,從天空中駛過會是何等的威武和壯觀。太陽就是火,火是神的使者,它連接起了天神和人類,代表了文明。語言和火的使用,二者擁有共同的心理背景,它們都是心理能量的產物。榮格認為:“語言和生火代表著原始人對自身動物性潛意識的勝利,因而成為用來征服始終潛伏于潛意識中的‘精魔勢力’的一種有力的魔法武器。力比多的上述兩種應用都需要人全神貫注以及內心的自律,從而促進意識的進一步發展。”現在一些地方仍然存在的神圣的生火儀式,“相當于追憶起原始時代的祖先,以及相對來說處于更高文明階段上的眾神”。
羲和與常羲由于掌管日月的運行,又被稱為“時光之母”。光明誕生自黑暗,太陽由時光之母孕育,這正是原始意識從集體無意識中逐步產生的過程和象征。因此,榮格認為“從本質上講,原型是一種經由成為意識以及被感知而被改變的無意識內容”,諾依曼則認為:“我們所探討的心理發展(獨立于各個民族和文化的歷史性發展)開始于‘母權’階段,在這個階段里,大母神原型占支配地位,無意識指導著個人與團體的心理進程。”無意識源自母親,意識也誕生自母親,日月之母,時光之母,大地之母。母親孕育了人類初始的文明,見證了人類心靈發展的歷程。每一個個體心理的發展也是類似的經歷:從無意識形態中的母子一體,到自我意識出現,再到同一性(或社會化)發展,最后是自性化(或個體化)逐步形成。
諾依曼說:“集基本特征和變形特征于一身的原始女神,是一種‘永恒的存在’;無論基本特征與變形特征的初始特點出現在何處,她的古老意象都一定會重新凝聚,而不顧時間和空間。”關于母親的變形特征,集中體現在后世常羲形象演變為嫦娥的傳說中。據說羿從西王母那里求取到了不死之藥,只是他竟然無福享用,而是被他的妻子嫦娥吃掉了。《淮南子·覽冥訓》:“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嫦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初學記》卷一引古本《淮南子》說:“(姮娥)托身于月,是為蟾蜍,而為月精。”高誘注:“姮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未及服之,姮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也。”
個體的長生不死僅僅是一個開始,永恒更深層的意義是種族的無限繁衍,甚至是世界的、宇宙的永恒存在。《山海經》中,羿為帝俊的臣子,是一個大英雄,“帝俊賜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國,羿于是始去恤下地之百艱”(《海內經》)。漢武帝是漢代國勢鼎盛時期的帝王,還有不可一世的秦始皇,以他們尊貴的地位都無法獲得不死之藥,而嫦娥這位女性卻能夠輕易獨享,這個傳說背后有著集體無意識的原型意義。日本學者小南一郎提出:“認為不死的生命力最終落入到月神姮娥之手,一定是由于人們在月亮盈虧之中看到了再生的典型事例。……又在張衡《靈憲》里,姮娥為蟾蜍,在漢代以來的畫像里,幾乎無例外地在月中繪有蟾蜍。這是由于從冬天不見蹤跡而春天再度出現的蛙身上看到了再生的象征——蟾蜍是蛙類的代表。”月亮是陰性的,是女性的,月亮的盈虧周期與女性的生理周期一致,常常作為女性孕育生命的象征。“但原型女性也是時間女神和命運女神。其象征就是星空,在這一象征中,空間和時間具有原型的聯系,因為原始時代充滿了人類的各種投射。”在世界各地,把月亮與女性一起崇拜的民族非常普遍,如印第安圖騰“月亮中的女人”圖案,古董珠寶上“作為靈魂居所的月亮”圖案。“這些英雄與帝王是為個人目的而求永生,從神話的不死觀念看來,可以說是邪門歪道。某個帝王的生與死是非關緊要的,對人最為重要的是這個宇宙年復一年不斷地反復得以再生,永遠存續下去。”所以,不死之藥只有嫦娥等女神才能夠擁有和專享,因為永恒由她們誕生和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