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騰飛
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生院
在那個傾盆大雨在泥瓦村舍間匯成河流,整個村子被突如其來的大洪水洗劫一空的夜晚,左文學不會想到,這場毀掉了整個塘約村的災難,正是這個坐落于貴州貧困山區的村子走上富裕之路的開始。
那天夜里,一場暴雨突然襲來,整個村莊遭洪水圍困。被大雨驚醒的塘約村黨支部書記左文學慌慌張張地從黑夜中爬起來,他聽到狂亂的雨點從四面八方傾瀉而來,打在整座房子上,他看見門外積水如汩汩的河流一般。二話不說,左文學便在黑暗中抄起手電筒,沖向了塘約最低洼的白紙廠寨。他看到滔滔的洪水從后山涌進寨子,將村民的灶具、家具、衣服、鞋子全都從門里沖了出來;他聽到無數大人的叫喊聲、小孩的哭聲、房屋倒塌聲、器具碰撞聲……這一切聲音都在他耳邊轟鳴,巨大的轟鳴聲伴隨著呼嘯的水流聲,震得左文學頭皮發麻。
“別搬了!”
“往山上撤!”
左文學在水流中呼喊著。對于貧窮的村民們來說,這些水中漂流的物件都是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家當,搶出一件是一件。他不是不理解,可正是對村民的理解才顯得他的呼喊更加絕望,也正是這樣的理解讓他在拼命搶救村民的同時感到渾身無力。
怎么辦?
天亮了,左文學在暴雨中無助地望著這個被洪水浸泡著的貧窮村落,不知所措。他想起村民們在農田上耕耘的歡聲笑語,他想起這一間間斷壁殘垣曾經逐漸建起的樣子,他想起大家在致富路上的種種努力……如今,這一場無妄的洪水下來,什么又都沒有了。
那一天是2014年6月3日,這位43歲的黨支部書記面對被洪水洗劫的家園,滿腦子只剩下一個問題:現在該怎么辦?
6月5日,安順市市委書記周建琨突然出現在塘約,找到了正在幫助村民的左文學,滿懷感動地說道:“你們這個村子很有前途!”
左文學愣住了。他聽人說,周書記是踩著泥濘進塘約的。他沒想到這位書記忽然說了這么一句話:“我看你們這個班子很強,這么大的水,人住得這么散,沒死一個人。你們干部了不起!”
左文學還是愣著。
“你們為什么不成立合作社?”
左文學聽懂了。這位周書記是在給他們出招,成立合作社就是周書記給出的“怎么辦”的答案。之前,左文學并非沒有想過成立合作社,沒辦起來的原因是村子里的青壯年如今大都遠離家鄉,去城里打工了。村子里只剩下老人、婦女和兒童,要是不切實際地建立合作社,并不是什么好辦法。
“不管怎么樣,你都要記住”,周書記繼續說:“政府永遠是幫,不是包。黨支部也一樣,要依靠人民群眾。”
周書記說村里講要先修路,好,政府出水泥出材料,你們出工出力干起來,行不行?行。周書記接著說:“要致富,你們就要有思路,有魄力,要敢于踩出一條新路來!你想想怎么干,我下次來,你講給我聽。”
那天,周書記走后,左文學哭了。他記住了周書記“要靠群眾的內生動力”這句話。他說:“我看到了前途。”
這天晚上,左文學思索著自己這些年來的努力,思索著周書記白天說的話,也思索著塘約村的出路。
關于如何實現共同富裕,左文學并不是第一天在考慮,只是在塘約這么個窮鄉僻壤,想真正走出一條致富之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家家都想富,村村都想富,究竟怎么富?這個已經成了人口空殼的村子,該怎么紅火起來?他不清楚。可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洪水將這個問題重新推到了他的面前,他必須想清楚了。
“母親教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場……”左文學想起這句當年離家打工時,在自己心里響起的歌謠。那時候,他剛結婚不久,就要出門打工養家。父親和妻子送他到寨子門口。他記得那時心里的滋味就跟現在差不多:迷茫、糾結,又充滿信心。寨子外邊,是無限廣闊的天地。
他當時的夢想,是在外邊賺夠了錢,回來在縣城開個大超市,可出門沒多久就放棄了。他覺得那份在城市做電工的工作不是一條真正的出路,就為那一點微薄的工錢,每天光聽著別人的吆五喝六,一家人卻這樣分隔兩地,新婚妻子守著空房,這能是好日子嗎?半年后,他拿著租房吃飯剩下的1000 多元,放棄了這種沒有希望的打工生活,回到了家鄉塘約。
不過,這次出門打工并非完全沒有收獲。偶然在北京郊區看到的能在冬天種植蔬菜的大棚讓這位年輕的農民意識到,光靠種糧擺脫不了貧困。
那就試試種藥。說干就干的左文學到信用社貸了500 元,去四川眉山引進了一批藥種,回來播種。兩個月后,失敗了。獨角蓮要在海拔1500 米以上的地方才能種植,塘約不行。氣候、技術,都達不到條件。
再試試養豬。他買了一頭母豬,一窩生了十多頭豬崽,留下四頭母豬,別的養大了拿去賣。于是有了五頭母豬。他去安順市畜牧局找來喂豬的生飼料的種子,承包地里全種著黃竹草、黑麥草。那時候,他家前后左右都蓋著豬圈,最多的時候養了60 多頭豬。他在信用社貸款買了碾米機、磨粉機、壓面機,在家里搞了個糧食加工廠,當報酬得來的米糠、麥麩,就成了豬飼料。養了三年豬,存下六七萬,成了寨子里的“首富”。憑著養豬得來的名氣,他被樂平鎮大屯片區企業辦聘為主管會計,學到了財務知識,還看到了樂平鎮的企業是怎么管理的。養豬的第六年,豬價暴跌,一下子虧慘了。他說:“改革放開了農民的手腳,確實沒人捆住我的手腳,我可以放開去干,但我深深體會到,單打獨斗,很難抵御市場風險。”
不甘心,再來養牛。他一下子養了30多頭牛。成天與一大群牛兒走在一起,左文學發現,一群牛中必有一個頭牛,眾牛都會圍繞它,給它鼻子上系上鈴鐺,牛群便不會因為四處吃草而散開,頭牛走到哪,牛群就都走到哪。他覺得牛群就像老百姓一樣,各吃各家草,成不了大氣候,需要個頭牛。
2000年村委換屆,左文學當選為村主任。農村的干部不好當,不僅要有能力,還得有“境界”,所謂境界,就是舍出自己的利益,拿出自己兜里的錢,去給村民干事。左文學養豬養牛掙了錢,就被村里看上了。他呢,拒絕得很干脆,理由也簡單,我養牛呢,脫不開身。這時候,他的父親左俊榆(也是村里的老支書)給兒子開了個家庭會議。他對兒子說:“村莊就像一棟房子要有幾根柱子,沒幾根靠得住的柱子,一個村莊撐不起來。你有機會給大家做點事,是福氣。”左文學想起牛群里的頭牛,想了想,父親說的沒錯。
左文學就把牛全賣了,開始專心當村主任。緊接著,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2002年年底,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至此,左文學個人的創業史,融入到了塘約村的集體創業史之中。
塘約當地的煤炭資源豐富,左文學曾經想給村里辦個煤廠;塘約這個山溝溝,林業資源十分豐富,他也想過給村里再辦一個木材加工廠……像這樣的想法,左文學有過很多,可他知道,集體不是個人,辦廠也不是自家養豬養牛,沒有資金,廠子怎么啟動?萬一賠了,怎么給大家伙兒交差?
“為什么不成立合作社?黨支部可以把人組織起來呀!”左文學想起周書記的話,這話比洪水之夜的電閃雷鳴都更加令他震撼。
辦起來!
左文學立刻拿起手機,開始通知“村支兩委”的全體成員:“開會!”
他預感到,有重大的事情要發生了。
2014年6月5日晚,塘約村村委還漏著雨的辦公室內,“村支兩委”11 位成員全部到齊。
“今天周書記問我,為什么不成立合作社?”左文學開門見山。
“村支兩委”的成員看著左文學,沒有說話。合作社不是什么新鮮話題,他們都學習過外邊那些發展起來的專業合作社的例子,可塘約村沒有能承包得起土地的大戶,現在被水淹掉的農田也指望不上外邊來承包。合作社、合作社,成立個啥合作社?咋成立?這是大家共同的問題。
“我想好了。”左文學說:“把全村辦成一個合作社,分下去的責任田集中起來,合作社統一經營。”
“強強聯合,可以使富的更富。強弱聯合,強的幫弱的,才能同步小康。”
這一夜,塘約村這十多位村委感覺到,有些在他們心頭縈繞了大半輩子的東西,如沐浴了春風的野草一般蘇醒了過來。大家激動地聽著左文學的講述:
“要踩出一條路來,第一步就是成立合作社,把全村的地都集中起來,搞規模化經營,實現效益最大化。第二步就是調整產業結構。”
啥叫個調整產業結構?
左文學給大家舉了個例子。他說:“村里出去打工的人,搞建筑、搞運輸的很多,分散在外邊,我們就可以把回來的人組織起來,搞建筑公司、運輸公司,掙錢的門道就豐富了。”
那這兩步怎么實現?
“土地流轉。”左文學說:“我看到有個流轉的說法,是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關于全面深化改革的決定里說的,農民有承包地經營權,這個經營權可以向專業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農業企業流轉。我們為什么不成立一個土地流轉中心?通過流轉,把承包地集中到我們辦的村合作社。”
左文學看著大家,又說了一句:“反正,日子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村委們頓了頓,贊同道:“日子不能再這樣過了。”
大家開始積極地出主意。有人說,我們干部要帶頭,去做貧困戶的工作,貧困戶更容易跟著村里走;有人說,要先把老人組織起來,老人在家里更有話語權,村里留下的也大多數是老人。這些建議被大家一致認可。
左文學點點頭,肯定了干部帶頭的意義,然后接著說道:“這件事還得村民自己來定。人民是改革的主體,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那個決定寫著的。”
兩天后,塘約村村民代表大會正式召開,會議對成立塘約村合作社,把承包地重新集中統一經營管理的事情進行了統一表決。本次會議共86 位村民代表參會,86 票全票通過。
于是,塘約村開始了細致的土地確權,對村里的土地承包經營權、農民宅基地使用權、林權、集體土地所有權、集體建設用地使用權、集體財產權、小水利工程產權都進行了明晰的確立與規劃。“七權同確”之后,塘約人對“村社一體、合股聯營”的合作社有了更多的體制自信,他們對左文學這位村支書的改革,也有了更加堅定的信心。
民心有了,工作也就好展開了。
緊接著,塘約村合作社組建了包括農業生產隊、建筑隊、運輸隊等多個專業團隊。村民根據各自的能力和愿望,選擇參加哪個專業隊。村里有事,各個團隊專人專事,各司其職。村民們不再如一大群散養的牛兒了,大家心往一處想,力往一塊兒使,收入、生活質量都有了顯著提升。
左文學還不滿足。2014年,在周書記的點撥與支持下,左文學開始學習“互聯網+”,琢磨著建立電商平臺。不久,塘約就建起了“新型的金融中心”。通過這樣的平臺,塘約的農作物同互聯網結合了起來,合作社、個體村民也通過這樣的平臺,與金融部門結合了起來。塘約的大門打開了。
2015年4月,塘約運輸隊正式成立運輸公司,塘約建筑隊成立建筑公司,注冊資金800 萬元。此外,大家還建立了一個水務管理工程公司,把全村的自來水提灌站集中起來管理,注冊資金900萬。
在左文學的帶領下,塘約不再是那個被洪水沖得七零八落的受災村落了。
2016年4月13日,在1800 平 方米的塘約村文化廣場上,安順市委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十七次會議暨現代山地農業現場觀摩會隆重召開。左文學看著眼前3000多位參加會議的干部和聽會的群眾,看著與會群眾中那些年輕人的蓬勃面孔,內心忽然有點恍惚。他想起,那場毀天滅地的大洪水,過去還不到兩年。
左文學在會上發言說,以前村子里的大部分勞力都出去打工了,村集體就是個空殼,想做點什么呢,要人沒人,要錢沒錢,啥也干不成。如今大部分人回來了,村里人氣旺了,人才也多了。駕駛員,修車工,磚、木、漆、電技術人員,種養能手,流水線女工……塘約簡直成了個人才市場。村里成立了婦女創業聯合會,正與衣帽廠、鞋廠、玩具廠商議合作事宜,搞起村里的輕工業。
他說,人回來了,什么奇跡都能創造。
農民的經濟收入有兩個:土地和打工。地里掙得不夠了,就只能出去打工。年紀大的出不去,就由家里的年輕人出去。總之,在以往,出門打工就是這些農民生活下去的唯一途徑。左文學介紹道:“老一輩還好,出去打工的年輕人,有的是書只念完小學就隨父母出去打工的。他們已經適應不了農村生活了。他們融不進城市,又回不了農村。在城市與農村的邊沿漂泊,像是沒有根的人。”
左文學知道,只有把這群人找回來,農村才能活起來。
現在,塘約的發展如雨后春筍,這樣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除了農業之外,發達的二、三產業給了回鄉的年輕人各種各樣的發展機會。在外打工的男男女女,都把打工時學到的本領在家鄉充分地利用了起來,貸款創業的、開店的、開修理廠的,比比皆是。從前那個荒涼的空殼村,如今早已熱鬧了起來。
如今的塘約村,放眼望去,錯落有致的紅頂洋房掩映在青山綠水中,連片種植的蔬菜基地長滿翠綠的大白菜、洋蔥,寬敞的硬化路蜿蜒至家家戶戶。農家樂紅紅的燈籠迎風飄揚;廣場上,綠樹成蔭,村民悠閑地坐在樹蔭下聊天;庭院里,紅花爬上墻壁,老人提著水壺侍弄花草……如今的塘約,早已實現了從二類貧困縣里的受災小山村向全國模范小康村鎮的華麗轉變。

左文學(右一)與村民在田里交流生產耕種情況(盧維 攝)
2017年11月,塘約村獲評第五屆全國文明村鎮。“塘約經驗”寫進了貴州省第十二次黨代會報告;同年,市委、市政府作出了在全市推廣“塘約經驗”,深化農村改革促進脫貧攻堅的部署,著力在全市1007 個行政村推廣塘約“村社一體、合股聯營”的農村改革經驗;2018年“塘約經驗”又寫入了貴州省委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文件中,“塘約經驗”作為西部貧困地區農村改革的樣板,已經聞名全國……
而這位帶領著塘約人民一步一步趟出“塘約道路”的村支書左文學,也于2021年2月25日,被黨中央、國務院授予了“全國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在《當好頂梁柱,撐起塘約一片天》一文中,左文學寫道:“回首過去,我深深領悟到:作為一名基層黨員干部,只有清醒地知道為了誰、依靠誰,才能找到自己的奮斗目標和人生價值。現在,村里通過蔬菜種植,2018年農業產值達到1770 多萬元。全村實現了通村、通組柏油路全覆蓋,連戶路、庭院整治全覆蓋,網絡電視全覆蓋,外出務工的人員又回來了。望著家鄉綠油油的莊稼,看著山坡上一片片果園,我更加體會到:只有老百姓好了,才是真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