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五六十年代蘇州評彈傳統書目的整理與改編

⊙童李君［蘇州市職業大學教育與人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04］

1951年5月5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公布《關于戲曲改革工作的指示》，提出了“改人、改戲、改制”的“三改”任務，蘇州市評彈改進協會認真貫徹執行，開始對蘇州評彈的傳統書目進行整理與改編。其間也走過一些彎路，如“把《珍珠塔》中的方卿改成參加了農民起義軍。《岳傳》在整理時改岳飛被金兵包圍為岳飛把金兀術包圍在牛頭山上，所謂‘長人民的志氣’。《白蛇傳》的整理，曾經把三個藥店老板，都說得像不法資本家等等”。在彈唱者和改編小組成員的不斷探索和共同努力下，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對蘇州評彈傳統書目的整理與改編取得了初步成效，在刪除大量庸俗部分的同時，主題更加鮮明，情節更加合理，人物形象也更加符合新時代聽眾的需求。

一、蘇州評彈傳統書目整理與改編的時代背景

有關蘇州評彈書目，陳云在1959年11月的一次談話中曾做過如下分類：“目前評彈演出的書目，大體可分三類：一類書，即傳統書，也稱老書。這是長期流傳，經過歷代藝人加工，逐步提高的。在這類書目里，精華和糟粕并存，有的毒素較多，有的少些。另一方面，評彈的傳統說表藝術比較豐富。二類書，這是解放初期部分藝人發起‘斬尾巴’以后產生的。這類書目，大抵是根據古典小說和當時流行的傳統戲曲改編的，一般講，反動、迷信、黃色的毒素較少。但是，評彈的傳統說表藝術也運用得較少。三類書，指現代題材的新書。這是解放后新編的。這類書目，思想性一般比較強，但藝術上比較粗糙?！?/p>

談話中提到的“斬尾巴”對蘇州評彈書目的發展曾產生過深遠的影響，據《回顧三十年來評彈工作座談會簡報》中記載，1979年11月30日，蘇州評彈界對1952年的“斬尾巴”問題進行了專題討論。座談會總結了產生“斬尾巴”的原因，主要是以下三點：“一是1951年文化部公布了禁演京戲節目52出，如《四郎探母》《黃天霸》《殺子報》《彭公案》等等；二是當時《上海書壇報》天天有文章批判《楊乃武與小白菜》《玉蜻蜓》等書目，說這些傳統書的藝人心情緊張；三是去香港演出的四響檔（周云瑞、陳希安、蔣月泉、王柏蔭、唐耿良、張鑒庭、張鑒國）回滬后受到輿論的壓力，帶頭提出放棄說老書?！?/p>

這對當時的評彈界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在知名藝人們的帶頭下，評彈藝人們紛紛響應。隨后在光裕社基礎上成立的蘇州評彈改進協會這一群眾團體，參照文化部禁演舊戲精神做出決定，“停演當時業務最好、影響最大的八部書，即《珍珠塔》《倭袍》《乾隆下江南》《三笑》《楊乃武》《玉蜻蜓》《啼笑因緣》《濟公傳》等。接著評彈團又把‘不說老書’‘斬尾巴’作為入團的先決條件。由于協會決定停演八部書，評彈團不許說傳統書，因此藝人大都不說老書了”。在這一時期，評彈協會組織改編了13部二類書和三類書（即新編歷史題材書、現代書）：“《王十朋》《四進士》《釵頭鳳》《寶蓮燈》《九紋龍》《方珍珠》《上饒集中營》《白毛女》《秦香蓮》《李家莊變遷》《梁祝》《新女兒英雄傳》《太平天國》?！?/p>

第一次“斬尾巴”的時間不長，“很快就在文化部貫徹‘雙百’方針的精神指導下被制止了，被斬掉的尾巴——傳統書，很快就又演出了”。然而在1964年全國京劇會演之后，第二次“斬尾巴”出現了，與上次由藝人自發不同，這是“自上而下來的，因此來勢之猛，時間之長，是史無前例的。這次‘斬尾巴’比之第一次更徹底，連新編歷史題材的書也被禁止了”。

在新中國成立之初的十七年，蘇州評彈藝人以主人翁的熱情編演了很多新的書目，如為慶祝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為抗美援朝、土地改革等都創作過開篇或新書目。他們還將小說、戲曲等改編成評彈，如《白毛女》《九件衣》《劉巧團圓》等，獲得了聽眾的喜愛。雖然有過兩次“斬尾巴”，但蘇州評彈界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推陳出新”這一文藝方針的指導下，不僅編演新書目反映新時代、新生活的方方面面，對傳統書目的改編整理也一直進行著。

二、陳云對蘇州評彈傳統書目整理的意見

陳云一直關心蘇州評彈傳統書目的整理，他在1959年11月的一次談話中指出整理傳統書要逐步進行，過急了不好，因為“這是一個涉及到許多人吃飯的問題，必須慎重……整舊工作可以分作兩步走。首先，把最突出的壞的地方刪掉；然后，逐回整理，或者整理成幾個中篇，或者整理成分回的形式”。他在1960年1月對如何整理傳統評彈書目給出了自己的書面意見：

一、去其有害部分，保留精華部分和無害部分。同時，可以作部分的必要的改編。

二、壓縮繁瑣的部分。

三、唱段和唱篇要改組。某些回書的唱篇可以略少，但在一般回目中，應有足夠的唱段。唱段盡可能化零為整。

四、經過整理，使精華部分突出，并可將它們組成可以獨立演出的中篇。

五、穿插、噱頭不宜過多。但是，應該保留必要的穿插、噱頭。

六、防止反歷史主義的錯誤，但對原來的書回，可以而且應該有必要的改編和精簡。

七、傳統書不可能一次整好，應該邊改邊說，總結經驗，逐步改好。

八、通過整理傳統書目，希望達到以下目的：思想上，精華突出，主題明確；結構上，能長能短，前后速貫；藝術上，既要嚴肅，又要活潑。

此外，他在與評彈團同志的談話中多次涉及如何做好整理舊書的工作，在1960年12月、1961年2月還對《珍珠塔》的整理專門發表了意見。彈詞《珍珠塔》主要講述方卿因為家道中落，向姑母借貸不成反受奚落，表姐陳翠娥不滿母親的做法將珍珠塔送給他。方卿考中狀元后喬裝道士唱道情來羞辱姑母，最后與表姐陳翠娥奉旨完婚。這部傳統書目對勢利思想進行了嘲諷，深受聽眾的喜愛。根據現有材料，《珍珠塔》似應起于馬如飛的父親馬春帆。馬春帆是清嘉慶、道光年間的彈詞藝人，經過歷代藝人的精心打磨，《珍珠塔》的腳本日趨完善，有“唱不坍的《珍珠塔》”之稱，此外彈詞界還有“學會珍珠塔，肚皮餓勿煞”的說法，學說《珍珠塔》的藝人，最多時有近一百檔。陳云指出“應該重視整理《珍珠塔》，并努力把這項工作做好。彈詞《珍珠塔》在群眾中的影響很大，遠遠超過戲曲，應該進行整理。……這是一部骨子書，把它改好，人家就相信我們能做好評彈的整舊工作”。他認為要邊改邊演，聽取各階層人士的意見，試驗各種改法。

他在1962年5月又對《玉蜻蜓》的改編提出了自己的見解?！队耱唑选放c《珍珠塔》一樣，也是在江南地區流傳甚廣的彈詞名篇，主要講述蘇州南浩的巨富金貴升與妻子金大娘感情不睦，游玩之際與尼姑志貞相戀，金貴升不思歸家，最后病死庵中。他的遺腹子被徐家收養，取名為徐元宰。金大娘多方尋找金貴升，她搜過庵，也求過神算過命，但都沒有結果。后來機緣巧合下認回遺腹子，徐元宰復姓歸宗庵堂認母，這被稱為“金家書”。此外還穿插金貴升好友沈君卿一家的故事，這是“沈家書”。

《玉蜻蜓》中的金大娘（金張氏），是吏部天官的獨生女，但她的經歷使得她不同于以往的大家閨秀，她十五歲成親，十六歲時丈夫便杳無音信。她獨立支撐著金家，為了避免財產被奪，在奪埠情節中甚至不給自己父親情面，喝醉酒后還打沈家巷門，凡此種種，使她“雌老虎”的名聲在外。但同時由于她的諸多善舉，她還有女孟嘗君的美名。如何定位金張氏這一形象，是改編過程中的一大難題?！霸浻腥讼虢枧薪饛埵?，揭露封建地主階級，經過在整理過程中的反復推敲和比較，并接受聽眾檢驗，認識到塑造金張氏的形象本身，就是對封建社會的揭露，于是改變了這一主張，使全書的主題得以定位?！标愒茖@一形象的認識也從一開始認為可以全部否定發生了變化，他指出“傳統書目的整理工作，不能離開時代條件。要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來看問題，不能以對現代人的要求來要求古人”。

三、蘇州評彈傳統書目的改編整理

從彈詞《三笑》的整理改編過程，可以一窺當時的改編情況，《三笑》有“龍亭書”“杭州書”兩條線，分別在蘇州、無錫和杭州展開。“龍亭書”主要彈唱唐伯虎追求秋香的故事，“杭州書”主要彈唱周文賓追求王月仙的故事，是江南一帶家喻戶曉的書目。彈詞名家徐云志曾對《三笑》的整理改編情況做過詳細的說明，他回憶稱1959年蘇州人民評彈團成立了《三笑》整理小組，對這部書開始了有計劃的整理。整理工作也走過彎路，一開始是太保守，只刪除明顯的糟粕，對一些低級的笑料舍不得丟棄；后來是企圖拔高《三笑》的主題，描述秋香在唐伯虎的鼓勵下，反抗要納她為妾的華鴻山，最后與唐伯虎結合。這樣的改編不被聽眾接受，只能重來。

《三笑》整理小組根據“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精神，確定改編原則：“屬于糟粕的東西，一律刪去或修改；屬于精華的東西，一律保留并加以發展；屬于無害的東西，也予以保留；第二，在上述前提下，盡可能保存原書的基本情節和結構，保存原書的喜劇風格；第三，改動的地方力求與全書協調，使之渾然一體不露斧痕；第四，對于噱頭，凡是不健康的，全部刪去，凡是健康的全部保留?！f一遍整一遍，說一回整一回，一次一次堅持不懈。經過幾年來的不斷整理，《三笑》的面貌有了較大的變化，不論思想性或藝術性，都有了顯著的提高?！闭斫M改編了“九美團圓”的說法，使唐伯虎喪妻三年后，在虎丘偶遇秋香，被她的美貌與才情吸引，并且誤會對方也對自己有意，才展開追求，減少了原來彈詞中唐伯虎輕浮的一面，增加了對秋香聰慧、善良的描寫。江蘇文藝出版社于20世紀90年代出版的《三笑》，就是根據徐云志在20世紀60年代的彈唱內容整理而成的。

為了反映江蘇省“解放以來在整理、創作、改編評彈書目上的成就，進一步推動這一工作的開展”，《蘇州評彈選》第一集由江蘇人民出版社于1962年出版。書中收錄三部傳統蘇州評話的選回：曹漢昌口述、卓人整理的《岳傳·龍門敗十將》，潘伯英口述、楊作銘整理的《張文祥刺馬·上元縣驗尸》，丁冠漁口述、曲江整理的《英烈·八卦樓》；還有三部傳統蘇州彈詞的選回：徐云志口述、王鷹記錄、卓人整理的《三笑·堂樓露真情》，魏含英口述、薛小飛記錄、卓人整理的《珍珠塔·方卿羞姑》，周玉泉口述、曲江整理的《玉蜻蜓·借貸》。每一個選回之前都附有整理人的前記，詳細介紹這一回在整部書中所處的位置，有哪些特點，如《岳傳·龍門敗十將》的前記是：

《龍門敗十將》是長篇評話《岳傳》中的一個回目，這里敘述了岳飛打敗第十個對手余化龍的故事，是這回書里的精彩部分，約占全回篇幅三分之一光景。

前輩藝人說這回書，把岳飛與余化龍的沖突歸結為互不服氣，模糊了兩種對立的性格，損害了岳飛的形象。曹漢昌按照書情的發展，把沖突改為是余化龍挑起的，岳飛是在不得已的情勢下被迫應戰，突出了余化龍的自私偏狹和岳飛的達理大度；同時結合回敘二人的身世和相互關系，用一些細節來點明各自性格的形成過程。這樣，人物的性格鮮明了，沖突有了合理的依據，岳飛的形象高大了，書的主題也得到發展和提高。

這些作品題材風格各異，均為蘇州評彈傳統書目中的代表性作品，由不同流派的名家說唱，它們的出版在一個側面體現了當時的改編成果。新中國成立以后，蘇州評彈大部分傳統書目得到了整理，在思想性、藝術性等方面更加符合新的時代需求。

①? 周良：《蘇州評彈》，蘇州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37頁，第37頁。

②⑦ 陳云：《評彈工作中的幾個問題》，見《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編輯小組：《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增訂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1頁，第2—3頁。

③④⑤ 蘇州市評彈研究室：《回顧三十年來評彈工作座談會簡報》，見蘇州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編：《建國后蘇州評彈歷史資料選輯》，古吳軒出版社2014年版，第39頁，第39頁，第39頁。

⑥ 聞炎：《評彈工作的回顧與展望》，見蘇州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編：《建國后蘇州評彈歷史資料選輯》，古吳軒出版社2014年版，第54頁。

⑧ 陳云：《對整理傳統評彈書目的意見》，見《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編輯小組：《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增訂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9頁。

⑨ 參見傅菊蓉：《〈珍珠塔〉藝術談》，見《評彈藝術》（第26集），蘇州大學印刷廠2000年版，第35頁。

⑩ 陳云：《〈珍珠塔〉的整理及其他》，見《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編輯小組：《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增訂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36頁。

? 陳云：《關于〈玉蜻蜓〉》，見《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編輯小組：《陳云同志關于評彈的談話和通信（增訂本）》，中央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第67—68頁。

?? 徐云志：《〈三笑〉的整理和加工》，見江浙滬評彈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江蘇省曲藝家協會編：《藝海聚珍》，古吳軒出版社2002年版，第42頁，第42頁。

?? 蘇州市曲藝工作者聯合會編：《蘇州評彈選（第一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編輯說明，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