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明
(華僑大學 哲學與社會發展學院,福建 廈門 361021)
2012年《自然》雜志上刊登一篇題為《超人運動員》的論文,認為利用藥物、非治療性的基因轉變來提升運動成績,我們就可以期待運動賽場出現“超人運動員”[1]。這種創造超人運動員的話語,在近年來的運動話語中并非孤例。2004年蘇格蘭佩斯利大學學者米阿(Andy Miah)[2]在其《基因轉變的運動員》一書中就提出過類似的觀點:在當前的科學條件下,創造以 5秒或6秒刷新百米賽的人是不可能實現的。同樣,創造有著消耗不完耐力的遠動員也是滑稽的。但如果利用新生物醫學技術對人進行基因改造,增強運動員體能,提高運動成績,未來的競技體育賽場就有可能出現超人運動員。在增強運動員能力的問題上,米阿的觀點非常具有代表性,但也引發很多爭議。本文通過梳理創造超人運動員的可能條件及相關爭議,以美國政治哲學家桑德爾(Michael Sandel)的《反對完美》為中心,對“超人運動員”這一問題進行探討。
創造超人運動員的思想來源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西方世界崛起的一場知識和文化運動,即“超人類主義”[3]。簡單說,超人類主義就是利用新技術對人的體能、智力、情感、道德等進行改善或增強的浩大工程[4]。由于超人類主義將醫學上“治療模式”升級到“增強模式”,即對人類身心進行改善或增強,所以它也被稱為“人類增強”。“人類增強”分成兩種情況:一種是體細胞的增強,就是改變人現有基因結構以增強身心能力,這種增強不會影響下一代;另一種是增強人的生殖細胞(精子、非受孕的卵子或受孕胚胎),進行基因篩查和挑選,賦予下一代優秀基因特質,這種增強會遺傳給下一代[5]。
就增強運動員來說,這在體育上并不是新話題。古希臘就有食用某種植物或動物器官提高運動成績的說法。現代競技體育的運動設施、裝備、專門食譜等,在某種程度上也有利于提高運動成績、增強技能。運動員不斷爆出興奮劑丑聞,從反面也印證這種增強追求。但是,當前作用于人類基因的基因興奮劑,代表了一種增強運動員的新方法。基因興奮劑與傳統興奮劑的不同,直接通過肌肉中注射基因、注射轉基因細胞(細胞被取出,注入人工基因,然后再放回體內)等方式實現,這些方式通過常規檢測,比如血檢或尿檢,無法被檢測出來。WADA列出的常見的基因興奮劑包括紅細胞生成素(EPO)、胰島素樣生長因子(IGF-1)、生長荷爾蒙(GH)、血管內皮生長因子(VEGF)、肌生成抑制素(Myostain)等。它們所起的作用包括提高運動耐力、加強肌肉力量、延遲疲勞等[6]。雖然WADA對興奮劑包括基因興奮劑明令禁止,但有些運動員還是鋌而走險,用藥物和技術重新“組裝”自己的身體。這不僅引發了關于安全問題的爭議,而且也將體育運動的公平性推向輿論潮頭。
WADA禁止興奮劑,理由可概括為3個:(1)興奮劑對運動員的健康有害;(2)興奮劑有礙比賽公平;(3)興奮劑與運動的“本質”或“精神”背道而馳。除官方解釋,很多學者認為允許使用藥物會給運動員的生物體質帶來危險,還需承擔巨大的健康風險,因此允許使用興奮劑是不道德的[7]。興奮劑對參賽運動員以及賽場內外都會帶來負面影響,破壞體育公平競爭[8]。在運動中使用興奮劑,不僅是一種欺騙和作弊,也是對其他選手的不尊重。如果以這種非自然、非人化的方式贏得比賽,是對體育本質的敗壞[9]。特別是,一旦有運動員使用興奮劑,就會對其他運動員造成選擇的壓力,這終將導致類似軍備競賽那樣的“藥物競賽”[10]。
WADA對基因或細胞興奮劑界定遭到不少質疑。WADA將基因或細胞興奮劑定義為非治療目的使用以提高運動能力的細胞、基因、遺傳物質。這種在治療目的和非治療目的之間的區分遭到很多人反對。尤其是在治療目的“修復”和非治療目的“增強”之間劃界便難以服眾[11]。比如,美國高爾夫球選手伍茲因為視力問題接受激光視力矯正手術,手術后發現視力不僅恢復了,而且運動狀態也比之前更好,并接連贏下5場比賽。這是“恢復”還是“增強”呢?實際上,棒球、籃球等運動項目,都曾經有傷病運動員手術后比原來狀態更好的例子。這說明在治療和增強之間并沒有明確的界限。很多支持禁止興奮劑的學者也認為這種說法。對于贊同人類增強的學者來說,既然治療和增強之間的界限無法劃定,那么就不應該禁止興奮劑,這并不存在道德上的問題。
在這種增強語境下,WADA禁止使用興奮劑的3個理由也遭到質疑。首先,使用興奮劑并不必然傷害運動員。反對“人類增強”主要理由就是認為興奮劑或基因增強會給運動員健康帶來傷害。但是,超人類主義者辯護說,今天的競技體育中,運動員的平時訓練使用興奮劑并提高成績的做法非常普遍[12],只要在量上予以控制,就不會損壞運動員健康。況且,對運動員進行基因檢測,也加大了體育機構的運營成本。如果無法成功檢測興奮劑,那么同樣賽場也會有不公平。所以,關鍵問題在于監管,而不是嚴令禁止。
其次,基因增強并沒有破壞體育公平,反而是平衡運動員自然天賦的不平等。美國游泳運動員索普有巨大的腳,這給了他相對于其他人的競爭優勢,這是其他運動員憑借訓練所無法獲得的,所以,人的自然天賦本來就是不平等,使用興奮劑可以平衡這種先天差異促進公平競賽。那種認為正常運動員和基因增強運動員同臺競技就會產生不公平的說法也是夸大其詞。如果運動員是靠神奇的藥物贏得比賽,或者說他在某一天接受基因增強的醫學幫助就一下子可以獲勝,在目前的精英體育領域幾乎不可能實現。也就是說,努力、投入以及犧牲仍然是體育比賽的關鍵因素,這不是通過“基因運氣”產生的[13]。南非殘疾運動員皮斯托留斯(被稱為“無腿飛人”)就是典型例子,他的義肢一度被認為有增強技能的效果,但皮斯托留斯堅稱他的運動成績來自艱苦訓練和自我克服。由于論據不足,國際田聯最終允許他參加正常人的體育比賽。所以,即使基因增強的運動員參賽,也需要經過艱苦訓練才能取得好成績,這并沒有違背公平競賽的原則。
再次,興奮劑合法化,并不會破壞體育精神。職業運動就需要冒險精神以及選擇愿意接受的犧牲。“因此,被禁止的興奮劑物質和技術顯然符合當今激烈競爭、高度技術化的體育世界的‘精神’,因為它們與體育競賽的根本目的有關:擴展我們能力的極限”[14]。這不是違反體育精神,因為使用興奮劑是基于理性判斷的基礎。體育與新科技的結合,是現代精英體育的發展趨勢,如果要實現“更高、更快、更強”就需要借助新技術的幫助,再加上成功帶來的“聚光燈效應”,比如媒體焦點、地位、威望、金錢和人氣等。有了這些刺激條件,基因興奮劑問題,就是必然走向[15-16]。所以,它不是不符合體育精神,而恰恰是現代競技體育的必然結果。
桑德爾《反對完美》探討的主題是基因工程時代的倫理學,在書中,他重點討論“生化運動員”問題。這里的生化運動員指的是在生物化學條件尤其是基因工程技術條件下“制作”出來的超人運動員。桑德爾的討論涉及前文“人類增強”的兩種情況。對運動員的基因增強,他不僅討論WADA列出的基因興奮劑問題,而且也思考通過基因工程“制造”完美下一代(新優生學)并賦予孩子優秀運動基因的可能性。他對作用于體細胞和生殖細胞的增強予以了回應,對于被增強的生化運動員,桑德爾的態度是否定的。他說:“經過專業的訓練和努力,擊出70個全壘打是一回事;不用那么辛苦,借助類固醇或基因改良的肌肉也擊出 70個全壘打是另一回事。”[17]桑德爾將兩類運動員進行區分,他承認治療和增強之間難以劃出一條清晰界限,也認為運動賽場存在天賦不平等問題,但是他并不認為這是我們接受生化運動員的理由。與此同時,他也批判了超人類主義及其新優生學的立場。
對于生化運動員問題,桑德爾表達了3個反對的理由:第一,創造生化運動員的努力代表人類傲慢的技術控制欲。古希臘普羅米修斯為人類盜火,從技術上武裝人類,但今天人類以這種技術傲慢想要控制一切。他認為如果運動賽場出現基因改良的運動員,我們只會驚嘆技術的奇跡,而不是運動員自身的優秀。“我們對成績的欽佩,將從選手轉到他的藥劑師身上”[17]25。一旦我們接受了基因改造,就意味著人類生活從此走向基因 “軍備競賽”。正如美國電影《千鈞一發》所反映的那樣,未來父母對胚胎的性別、身高、對疾病的免疫力都可以挑選,甚至對智商都可以進行日常篩查。“更深層的危險是,他們表達了一種超級行動,一種重塑自然包括人性的普羅米修斯熱望,服務于我們的目的,滿足我們的追求”[17]26-27。這種技術控制欲,不僅要求控制外部自然,還深入到人內在的生物數據。
如果通過努力并實現成功是運動的最高典范,那么基因改良的過錯,就是逃避訓練和辛苦。桑德爾將體育運動理解為人通過自然天賦展現的優秀。“基因改良運動員的真正問題在于,他們敗壞了作為人的活動的運動比賽,運動尊崇自然天賦的培養和展現。”[17]29如果我們將運動與這種基因技術關聯起來,最終成全的就是對技術的崇拜,而不是頌揚人的天賦。“這種控制的沖動錯失,甚至可能破壞了我們對人的能力和成就的天賦特征的欣賞”[17]27。桑德爾承認人的天賦是不平等的。沒有人會相信,一個平凡的運動員如果接受比喬丹更嚴格的訓練,就能夠贏得更高贊譽和更大合約[17]28。桑德爾對天賦的理解更為深入,他認識到天賦的隨機性、不確定性,這可以防止任何技術控制的傲慢,從而培養人的謙遜態度和美德。
第二,利用基因技術增強運動員,扭曲了技術和運動之間的關系。贊同基因增強的人認為,基因興奮劑與運動員通過其他手段,比如特殊飲食、嚴格訓練,甚至高爾夫球手伍茲視力矯正手術等沒有什么本質區別。但是,在桑德爾看來,這不是真正的答案。“答案取決于提高高爾夫球手的視力是否更有可能達到完美,還是扭曲了運動在最好狀態下被檢驗的天賦和技能”[17]31。所以,視力改善的合法性不取決于所使用的方法——無論是手術、隱形眼鏡,還是其他。關鍵之處是,它是否無視個人天賦及其展現,這才是問題的根本。同樣,對于運動員身體條件的改善、訓練以及確定飲食標準,我們也應當以這個原則觀察,如果這些項目不把運動員當人看,忽視人的自然天賦及其成就,就屬于敗壞體育運動。
桑德爾還重點討論了耐克公司在美國波特蘭市進行的“高原物”高科技訓練實驗。它利用分子過濾器能從屋子里除去足夠的氧氣,模擬海拔12 000~17 000英尺高度的稀薄空氣,招募5位優秀跑步者參與“高原低氧訓練”。“高原物”訓練將肌肉耐力增加到極限。教練還給“高原物”安裝了檢測運動員心跳速度、紅血球數目、耗氧量、激素濃度和腦波設備,根據運動員生理指標決定訓練時間和強度。但是,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隨即禁止這種人工的高海拔訓練。2006年WADA倫理審查小組遵循這個邏輯,裁定使用低氧房間和帳篷(人工缺氧設備)違反“運動精神”,但遭到自行車選手、跑步選手和販賣設備公司的抗議。桑德爾支持WADA的觀點,但他認為只是重視運動員安全還不夠,還應當讓規則更能彰顯運動的核心價值。“敬重運動比賽的公正,不只是遵守和執行比賽規則,而是這些被制定下來的規則,應該最能夠彰顯比賽的核心價值,并能夠獎賞最佳選手的精湛技能”[17]36。這里的核心價值,當然是指向運動員的天賦和能力。
第三,體育比賽將淪為公開表演。在桑德爾看來,運動與表演之間的差別,就像真正的籃球和彈翻床籃球之間的差別一樣。在后者比賽中,球員能夠跳得高過球框灌籃。表演是憑借技巧夸大體育運動,吸引人注目,但卻貶低了最偉大的運動員所展現的天賦或稟賦。“運動淪為表演,只是消遣的來源,而不是欣賞的對象”[17]41。桑德爾還拿藝術界和體育界進行對比。藝術界像體育界一樣,實行科技改良藝術欣賞,很難不干擾老式規范和傳統,盡管增強場面誘惑力,但觀眾必須重新適應,這也剝奪了我們純然接近人類才能和天賦的權利。“體育淪為表演,在基因工程時代并非唯一。但是,它證明了提高成績的技術,基因技術或其他技術,可能侵蝕頌揚天分和稟賦的運動場和藝術表演”[17]43-44。所以,技術占據主導不僅破壞體育規則,而且侵蝕到了體育運動和藝術表演中對天賦的看重。桑德爾當然不是反對技術對體育或藝術的促進作用,關鍵問題在于技術的使用是否侵犯了體育或藝術對天賦的欣賞,對卓越和優秀的追求。“如果人們真的相信,他們最喜歡的運動所使用的規則是隨意的,而不是設計來引起和頌揚某些值得欽佩的才能和美德,人們就很難再去關心比賽的結果”[17]45。如果體育比賽淪為了表演,僅有娛樂價值而不再追求卓越,那么運動本身就變味了。因此,桑德爾反對將體育變成表演,因為這樣必然導致無視規則和界限,也失去對天賦的欣賞。
體育運動忽視人類天賦的展現,使運動員導向基因增強,將運動員變成超人,類似今天社會上討論的新優生學的問題。在新生物醫學技術時代,父母可以通過基因選擇賦予孩子超強運動基因,以實現將來生育超人運動員的可能性。桑德爾指出這樣做肯定會有道德問題。“珍視孩子為上天恩賜的禮物,就是全心接納孩子的原貌,而不是把他們當成我們設計的物品,或父母意志的產物,抑或滿足野心的工具,因父母對孩子的愛并非視孩子恰巧具備的天賦和特質而定”[17]45。由此可見,桑德爾在新優生學上同樣看到了父母對孩子天賦的干預,如果父母能夠賦予孩子優秀運動基因,這難道不是對孩子未來生活的干預和控制嗎?如果通過操縱胚胎創造體育巨星、超人運動員,那么人類的自主權和尊嚴何在?
桑德爾將人類天賦與社會倫理價值關聯起來,這就是他所謂的“天賦倫理學”[17]49。精英化的體育只看比賽結果,導致對運動員天賦的漠視;新優生時代,生物醫學技術不僅要求修改人類基因,甚至還要擺脫人類自然基礎,向非生物化邁進。這種對天賦的忽視和工具化態度,反映人類自身控制意志的傲慢。桑德爾的天賦倫理學,并不是僅僅批判體育和技術社會對人類天賦的貶低,實際將天賦與人類團結、責任以及共同體命運關聯在一起。“倘若基因工程讓我們無視基因彩票的結果,使我們以選擇取代機會,人類力量和成就中的天賦特質就會減少,或許還會因而看不出我們分享著共同的命運”[17]89。通過天賦的隨機性、不可控性,人類才有團結和對其他人的責任的觀念。
WADA倫理調查小組成員、運動倫理學家默里(Thomas H Murray)早在1984年論文《藥物、運動和倫理學》中提出天賦與運動之間關系的想法,書中批判了完全從個人權利的立場理解體育運動以及使用藥物的問題。援引亞里士多德幸福的概念,即人的好生活乃是自然資質包括身體能力、性格特征以及智力等方面的完善。“我們可以從這里推論,人有責任做他能力范圍內的任何事情來完善天賦,放棄一切阻止這種發展的東西”[10]119。默里將這種亞里士多德式的完善論用來反駁運動員采用藥物增強成績的行為,“我們不應該使用非自然的手段來完善人的自然優秀——運動能力”[10]120。當然,默里這里針對的是體育運動,他并不否認其他領域可以使用非自然的手段。比如,給人裝上假肢,在籃球比賽中會認為破壞公平,但是在受了傷、需要打字的小說家那里應是允許的。所以,自然和非自然不能絕對對立。
默里[18]認為基因興奮劑會破壞自然天賦展現的優秀,而且還將導致“技術戰勝能力”,使運動本身偏離方向。體育運動的優異表現既需要天賦,也需要那種天賦德性的完善。“我們對非凡的運動成就感到驚嘆,這是對那位運動員所體現的天賦的驚嘆,以及對塑造他們表現的努力、奉獻、洞察力和其他道德上值得贊揚的品質的欽佩”[19]。默里[20]2018年出版的新書《好運動》中,同樣批判了使用基因興奮劑的“非自然”“不健康”,創造超人運動員意味著人和技術界限完全模糊化,結果非人化的形式“超越今天人的身心能力”,完全敗壞運動精神。所以,應關注比賽規則的公平以及比賽本身的意義而不僅僅是它的結果。
2006年WADA出臺對人工低氧環境包括低氧屋、帳篷等的禁令,并將低氧環境是否增強成績、損害運動員健康以及破壞體育精神的問題,提交給科學委員會審議。科學委員會得出結論,認為它可能導致增強成績,但對運動員健康是否構成傷害并不清楚。最終,倫理問題審查小組的報告認為,低氧環境破壞“體育精神”。具體包括3點內容:第一,它把體育精神與倫理學、公平競賽、誠實、健康、成績卓越、人格、教育、快樂、團隊合作、努力、責任、遵守規則和法律、尊重自我和其他選手、勇氣、團結等價值關聯起來。第二,它承認運動員天賦差異,但并不認為天賦就是一切,對于使用任何特殊手段提高運動成績來說,關鍵看它是支持還是偏離運動的本質,即體育運動乃是自然天賦的展現和德性的完善。第三,它區分被動使用技術和主動使用技術。前者指運動員僅僅是技術的被動接受者,后者指運動員積極參與并將技術作為訓練和競爭過程的一部分[21]。
WADA的報告如果從桑德爾角度理解,會發現天賦概念與官方報告之間基本一致。首先,像桑德爾一樣,WADA承認人的自然天賦的差異。并非所有具有生理學或解剖學優勢的運動員都能成為偉大的游泳選手、投擲選手、滑雪選手等。擁有自然天賦,還必須完善這種天賦,即展現天賦并使其德性完善。這與上述默里借鑒亞里士多德的理解也非常相近。其次,運動員與技術的關系,桑德爾擔心使用興奮劑會扭曲運動,結果讓技術主宰體育,而不是人的天賦展現。WADA區分被動和主動使用技術。這種區分明顯也是反對技術使運動偏離方向,甚至侵犯運動員的自主性。再次,就體育運動的本質來說,桑德爾認為使用技術武裝運動,會使之變成只有觀賞價值的表演,而消除追求卓越。同樣,WADA強調運動的首要德性就是在天賦差異基礎上運動員的自我展現,競爭仍然是第一位的,運動的觀賞性不能取代這個方面。
運動倫理學家洛蘭(Sigmund Loland)的觀點,可以幫助我們深入理解WADA對“體育精神”的捍衛。首先,洛蘭肯定自然天賦在運動中的地位。像桑德爾一樣,洛蘭也接受人類自然天賦的隨機性。體育天賦體現一個人的遺傳傾向,在體育運動中發展與表型的相關表現。在自然彩票中,天賦的分配是隨機的過程[22]69。一方面,不能忽視人類在運動中的地位,另一方面不能隨意控制天賦的“自然彩票”。在技術與運動的關系上,洛蘭支持WADA關于被動使用技術和主動使用技術之間的區別,包括今天的生物醫學技術,它的使用都應當以此為標準。他認為包括人工低氧環境的營造、藥物以及未來的基因技術,“這些手段不同于其他訓練技術,因為它們在運動員不需要努力和控制就可以實現成績提升。其有效性,依賴于外在的專家的幫助。因此,它們應當稱為專家主宰的技術”[22]115。洛蘭的觀點是運動員使用技術不能超越展現自然天賦的限度,這一定要尊重運動員的主觀意愿,而不是專家的意見。
桑德爾的天賦倫理學,將人的天賦與社會倫理價值關聯起來,表達寬泛的對運動倫理的思考。同樣,洛蘭[23]對體育精神區分了“狹隘理論”和“寬松理論”。前者指向現代精英體育追求競爭并獲取勝利的運動理念,但為實現競爭獲勝,這種精英體育表現出某種技術樂觀主義,技術被看成運動員獲得勝利的關鍵因素。前文米阿代表的超人類主義就提供對狹隘體育理論的辯護,他認為我們不需要禁止體育使用藥物和基因技術。這種理解明顯代表了一種狹隘立場。運動關聯著更深社會文化和道德價值,作為社會實踐,運動有其自身的規范和價值,但與此同時它也是更寬泛、更普遍的人類價值理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體育是人類優異的具體展現,關鍵還在于,我們應當將這種優異理解為天賦美德的展現,只有這樣理解,運動才是社會價值和理想的一部分。運動反映人的價值,運動反過來也可以幫助培養運動員的責任觀念和公平的競爭意識。桑德爾把天賦概念與謙遜、責任以及團結等關聯在一起,即洛蘭的“寬松理論”,這不僅肯定了天賦在體育運動中的重要地位,而且都表達了一種寬泛意義的體育倫理思想。
新生物醫學技術的發展以及人類增強話語的流行,使得體育上也開始討論創造超人運動員的可能性,有人甚至對之滿懷期待。以桑德爾在《反對完美》中對生化運動員的討論為核心,思考體育運動應秉持的原則和所承載的價值。第一,運動員追求卓越和優秀,應當是運動員的自然天賦和努力的結合,這既不是天賦決定論,也不是技術決定論。如果比賽中運動員能夠熟練掌握技術并取得好成績,我們當然為之鼓掌,但如果遺忘或貶低人的自然天賦,或崇拜技術或藥劑師,那就是另一回事情。第二,運動員使用技術提高成績,在安全無憂的情況下,技術的使用應以運動員的能夠自主對自己的成績負責為限,而不是被動接受技術,或者被專家主使。第三,運動員雖然以追求卓越和優秀為目標,但成績不是運動的唯一目標。運動技能的提高,當然是體育運動的目標。但是,我們也應當理解體育運動蘊含的社會倫理價值,不僅要獲得好成績,也是天賦和美德的展現。關于這個方面,桑德爾提出的天賦倫理學,洛蘭的“寬松理論”,都為我們提供了思想指引。正是從這些運動原則和價值上考慮,我們認為超人運動員并不值得期待。
同時,我們也不認同社會上人類增強的種種方案和規劃。體育無法孤立于社會,一旦社會上人類增強被允許,體育上反對的理由就將遭到挑戰。今天西方流行的超人類主義,要求超越人類條件,趨向后人類目標,甚至擺脫人類生物性局限。超人運動員就是從這種思想運動中產生出來的。它把人類完善論和技術樂觀主義結合起來,這實質上不是真正完善人類自身,而是蔑視人類尊嚴和身體的價值。通過新優生學,我們還將后代拖進技術掌控范圍,完全忽視人類出生的隨機性和不可控性。正如桑德爾指出的那樣,它將摧毀我們對后代的無條件的愛。桑德爾[17]49借鑒神學家梅(William May)的觀點,將父母對子女之愛分成兩種類型:接受的愛和轉化的愛。他指出父母對待孩子的愛,今天無法在這兩者之間找到平衡,要么陷入溺愛和驕縱,要么將孩子看成是需要不斷完善的對象,并且只重視其成績和結果。轉化的愛拒絕孩子身上的“缺陷”,甚至無法接受孩子的天賦條件。就像梅[24]所認為的那樣,這實際上反映的是我們對自己的不接受。“隱含在拒絕孩子中的是自我拒絕,一種自我失敗的感覺。”今天的人類增強和新優生學話語,不過是人類不愿意接受自身的無能感的反映。我們不愿意接受自然天性里的東西,而是將之看成要被改變或清除的“缺陷”。如果我們還把運動員理解為活生生的人,我們就應當接受其自然天賦,而不是以如何改變或增強為目的,將之變成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