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羅竑昆
莫扎特的偉大與天才之處在于其獨特的音樂語言,將聲樂音樂中的語言習慣和裝飾音加入器樂音樂創作之中,形成了一種“莫扎特式”的鍵盤音樂語言—在每一句中都加入修辭法或裝飾音,使音樂語言變得小巧、精致且富有歌唱性。以大家最為熟知的莫扎特《C大調鋼琴奏鳴曲》(K.545)為例,在樂曲開頭的第4小節莫扎特便使用了裝飾音(見例4)。

例4 K.545 第一樂章,第1 至4 小節
這個裝飾音是出現在經過音F上時值很短的顫音,且第1小節與第2小節也充分體現出莫扎特鍵盤音樂語言中短句式修辭風格。第2小節使用了附點后十六的節奏代替了裝飾音,使得第一個樂句小巧緊湊。這些都是莫扎特鍵盤音樂語言的體現。而在裝有維也納擊弦機的瓦爾特鋼琴上,正是由于擊弦機性能的提高,才使莫扎特可以頻繁地在弱拍或強拍的弱位上使用裝飾音。如果在古鋼琴上以這樣的方式創作會顯得笨重且不夠靈活,使得裝飾音失去經過意義,這正是由于早期克里斯托福里的跳上式擊弦機無法完成快速同音轉換的問題導致,而這樣的理想在維也納擊弦機上得以實現。

例5 K.545 第一樂章,第11 至17 小節
莫扎特在第15小節處使用的裝飾音同理(見例5),而對于“莫扎特風格”的呈示部結尾中使用的顫音(見例6),也是受到了樂器性能的影響。

例6 K.545 第一樂章,第24 至29 小節
我們先來討論莫扎特在許多奏鳴曲的結尾或樂段結束時使用顫音的原因。此處的顫音整體構建在副部主題G大調的屬七和弦上,在該曲的曲式結構中是結束部的后半部分,樂曲走向呈示部的結束。如果將這個屬七和弦換成以柱式和弦的方式在強拍上結束,就變成了貝多芬的音樂語言—貝多芬的創作喜歡在結束部最后用充滿力量的柱式和弦來鞏固調性,而莫扎特沒有在此使用柱式和弦,而是以顫音的形式出現,原因有三。
第一,該結尾模式是維也納古典樂派經典的結束模式,海頓于18世紀60年代就在結尾處使用了屬功能上的顫音。
第二,在這個地方使用的顫音既符合莫扎特和維也納古典樂派的音樂語言習慣,也可以為終止式積攢能量。
第三,如果在該位置使用充滿力量的柱式和弦會導致莫扎特在呈示部結尾時的力量失衡,搶走了終止式的結束感。
上述是大部分莫扎特作品的技術分析對于該裝飾音使用的結論,但如果考慮到莫扎特時代鋼琴的機械結構,則會得到新的理解:這樣的顫音在鋼琴音樂中的大量運用是在當時鋼琴的機械結構下的產物。
如果從機械角度解釋這一現象我們會得到另一結論:正是由于維也納擊弦機在力度層次的對比上無法與英國式擊弦機相比,加之上文提到的三個原因,導致了莫扎特并不直接選擇柱式和弦的方式來呈現。那么,為什么選擇顫音而不是別的織體來創作呢?
從機械角度來看,莫扎特時代的維也納擊弦機的設計構造適合于演奏輕巧靈動的弱拍裝飾音,不適合演奏大量的和弦連接。其擊弦模式中:帶旋轉軸的股叉由金屬桿支撐并固定在琴鍵的末端,使槌柄與琴鍵趨于平行,這樣的擊弦機讓裝飾音的演奏更加平滑,且對于演奏者來說更容易將顫音演奏均勻。正是由于此特點和上述三個原因的結合,莫扎特才偏向于以這樣的方式來結束他的作品。
莫扎特鍵盤奏鳴曲的天才之處在于對鍵盤樂織體的運用。從時代整體背景來看,思想啟蒙運動與工業革命的開始,使得這個時代整體都具有了“狂飆與突進”的風格,鍵盤制造業上的巨大進步使得鋼琴這一樂器從最初的伴奏樂器和樂隊中的通奏低音樂器變為了可以獨奏并風靡歐洲的產物。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作曲家對鍵盤音樂創作的思維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具體內容體現在對于鍵盤音樂創作的織體使用上從伴奏織體轉變為獨奏織體。
以下列舉在莫扎特奏鳴曲K.545創作中出現的幾個經典鍵盤樂織體(見例7、例8)。

例7 K.545 第一樂章,第15 至17 小節

例8 K.545 第一樂章,第27 至32 小節
該曲副部主題(見例7)中的左手部分是典型的鍵盤樂織體,其核心思維是固定高音分解和弦的快速流動,類似于托卡塔常見音型。而在該曲的展開部(見例8)中則直接以環繞迂回的分解和弦織體展開呈示部結尾中的動機。
分解和弦式的動機在莫扎特鍵盤作品中極為常見,是莫扎特音樂語言的代表,而使用這樣的織體語言正是對應了維也納擊弦機中更加注重音程關系彈奏的舒適感,及分區域調整擊弦機細微差別的設計理念,這樣的設計理念使得莫扎特在運用分解和弦與琶音時可以更加自如。

例9 K.545 第一樂章,第36 至38 小節

例10 K.545 第一樂章,第5 至7 小節
音階式的織體跑動(見例9),以及聲部在左右手之間的對話(見例10)也是莫扎特較為經典的鍵盤樂織體。在擊弦機結構的背景下解釋這樣的鍵盤語言會獲得新的啟示:正是由于上文陳述過維也納擊弦機的輕巧和靈動,加之縮短了黑鍵與白鍵之間的相對高度,使得莫扎特在創作時可以靈活使用帶半音和變化音的音階式織體,不會受制于擊弦機結構的問題而帶來笨重、遲鈍的體驗。
莫扎特的和聲思維秉承了維也納古典樂派中強調主屬功能對峙的傳統,同時莫扎特在和聲上的特色是在強調主屬功能和強功能和聲進行的原則上,也照顧了下屬功能和弱進行,正是這一和聲原則使用上的巧妙運用,使得莫扎特的音樂在華麗輝煌之余也能有更多的溫婉柔情與細膩。

例11 K.545 第一樂章,第42 至48 小節
可以看到該曲在曲式結構上最大的特點為再現部的主部主題并非在原調C大調上進行再現,而是在其下屬調F大調上再現(見例11),其原因要追溯到展開部的調性布局及和聲使用上。展開部的調性布局為:g小調—d小調—a小調,g小調即屬調的平行小調,繼續向屬方向轉調,經過d小調到達a小調,最后過渡到再現部的F大調上,正是由于呈示部主部主題與副部主題已經在C大調與G大調上,強調了主屬關系,而展開部進一步鞏固了主屬關系的調性,因此才在再現部上使用下屬調式來平衡下屬功能組,完成正格和弦功能的組合。
而我們是否可以從鍵盤的機械角度去思考,莫扎特使用下屬和弦功能作為和聲語言的調味品為何運用得如此爐火純青?正是裝有維也納擊弦機的瓦爾特鋼琴的機械結構和音律的綜合作用,使當時的大三度聽上去與今天的大三度一樣飽滿,但小三度相比之下比今天更加柔和溫潤(見圖6)。莫扎特時代的律制與我們今天不同,例如#C和?D在莫扎特時代是兩個音,但在今天是同一個音。#C更接近C,而?D則更接近D,因此會使得今天本是同一個音的二者在?D—F(#C—#E)的大三度和#C—E的小三度上,小三度會更加暗淡,大三度會比今天更加飽滿、圓潤。而在和聲使用中,下屬功能組的和弦除了下屬和弦本身以外,都是小三和弦、減三和弦,或是在大小調交替中出現增三和弦。因此由這個特點構成的和弦自然會帶來在強調屬和弦功能(以大三度構建為主)和聲時的飽滿輝煌及表現力,而在下屬功能和弦的使用上則相對柔和,和聲色彩的對比方面比古鋼琴更加立體、更具有張力和戲劇性。莫扎特時代鋼琴的律制和鍵盤的分組音律調整會在和聲思維上加劇色彩的分類與區別,這樣更方便作曲家在配和聲時使用。

圖6 中央音樂學院圖書館裝有維也納擊弦機的瓦爾特品牌復制琴
相較于莫扎特時代早期鋼琴整體的和弦共鳴方面,由于大部分琴的中音區與低音區是雙弦機制(不同制琴師的設計不同),且琴弦的材質是黃銅弦或鐵絲弦,未使用今天的音樂鋼絲琴弦。同時,音律的處理還未達到現代鋼琴的水平,加之整體琴身為木質結構,未加入鑄鐵板,因此相對于現代鋼琴在泛音上沒有那么豐富,即便加入踏板,整體的和弦共鳴也都偏“單薄”,但這加大了和聲共鳴的純粹性,因此也符合莫扎特時代的“古典精神”審美原則。
擊弦機是早期鋼琴機械結構中的核心部分,它的改良對鋼琴的發展有著直接且深遠的影響。早期鋼琴的機械構造在鋼琴音樂演奏與創作的黃金期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值得研究者關注。本文從樂器學和歷史音樂學的角度,探討了早期鋼琴機械結構的改良對鍵盤演奏和音樂創作的影響與意義,旨在豐富鍵盤音樂的研究方法,也希望更多的同人加入這個行列。(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