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昌智,胡 燕
(中國城市科學研究會歷史文化名城委員會,北京 100835)
中國傳統村落是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農耕文明聚落遺產群。在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和全面推進鄉村振興戰略的時代,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彰顯出城市文明無法替代的價值。2012年以來,經過全國范圍大規模的傳統村落調查認定,迄今已有5批6 819個村莊被納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同時各省、自治區、直轄市還相繼公布了7 313個省級傳統村落。黨和國家實施傳統村落保護工程,有效遏制了古村落迅速消失的狀況,對保護傳承華夏農耕文明、全面推進鄉村振興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這畢竟是一項前所未有的偉大事業,不僅缺乏可資借鑒的成熟經驗,而且迄今尚未完全形成社會共識,理論研究滯后,思想認知缺失,不了解中國傳統村落的內在價值以及保護傳統村落的本質內涵,不知道應當秉持怎樣的理念保護傳統村落,如何才能留住鄉愁,深根固本,從而實現民族偉大復興。因此,各地在實踐探索中普遍出現了一些類似的困惑和問題,導致保護發展舉步維艱。這是現階段制約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的主要障礙和癥結所在,也是本文嘗試論述破解的重點和難點。
中國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農耕文明國度之一。據考證,早在7 000多年以前,華夏先人們就開始種植稻谷等農作物,造就了舉世聞名的河姆渡文化[1]。這一時期不僅在農業生產上有四大發明,創造了審時相物的物候歷法、巧奪天工的傳統農具、伏魔降龍的水利、擇精取華的育種技術,而且還著有《齊民要術》《天工開物》《農政全書》等多種經典農書。這些農書總結了先民農耕勞作實踐經驗和真知灼見,給世界文明作出了巨大貢獻。
華夏農耕文明的基本特征和生產方式集中體現為農桑并舉、男耕女織。隨著生產力的逐漸提高,古代先民從最初穴居或巢居,轉而營造賴以安身立命的廬舍。先秦時期“圣王域民,筑城郭以居之”,城郭內外有邑、野之分。“在野曰廬,在邑曰里”“春令畢民出野,冬則畢入于邑”[2]。有關古老村莊聚落的記載最早見于《漢書·溝洫志第九》,說明最遲在戰國時期村莊聚落就已出現[2]。古村落作為農耕文明的產物,既是中國古代先民的棲身之所,也是先民從事農事活動的勞作所在地。中華民族生存發展的所有需求均從古村落投向社會,中華民族最深沉的精神追求在古村落走向成熟。中國的村莊聚落自古以血緣為紐帶,聚族而居,融于自然,自主衍生。村莊聚落綿延不斷的存續壯大依賴于人與自然之間的適應關系、人和人之間的和諧關系,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中華民族獨特的生產生活規則和族群秩序。古村落厚植滋養了優秀傳統文化,培育熏陶出了中國歷代名人賢士、國家棟梁,以及民族楷模。翻開中國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就會發現,從古代村莊聚落中走出了難以數計的彪炳千秋和才華橫溢的曠世人杰,深刻影響了中國和中華民族的歷史進程。
古村落根植于中華民族創造的農耕文明,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源泉。在歲月漫長的農耕文明社會,先民們一以貫之,始終秉持著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核心思想理念,世代相傳著精忠報國、振興中華的愛國情懷,崇德向善、見賢思齊的社會風尚,文以載道、以文化人的教化思想,恪守著儉約自守、中和泰和的生活理念。這是傳承至今的中國傳統村落靈魂所在,也是保護傳統村落的根本價值所在。
古村落將中華傳統美德、中華人文精神,滲透在堪輿選址、整體格局、歷史風貌和民俗文化方面,使之成為傳世祖訓和家訓,不僅廣泛采用石雕、木雕、磚雕、書法、繪畫、剪紙等多種藝術形式,刻上庭院門頭、正房匾額、廊柱楹聯,而且裝飾在建筑構件上,張貼于墻壁和門窗,處處營造出厚重的傳統文化氛圍,久而久之在起居生活中沉浸熏陶,尤使子孫后代耳濡目染,接續傳承綿延不斷。古村落通常順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半徑規律,形成房連房、戶連戶、村連村的特征。但是無論地處何方,都彰顯出道法自然、天人合一、規圓矩方、孝悌忠信、詩禮人家、書香門第、耕讀勤儉等華夏農耕文明獨有的精神標識。顯而易見,中國傳統村落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根植的文化沃土,對保護傳承和延續發展中華文明,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具有重大價值,非城市文明所能替代。
從農耕文明走向工業文明和城市文明,是人類社會進步的必然規律。在發展過程中需要大量農村勞動力轉入城市從事非農產業,也需要大量農村土地用于城市建設發展。這一過程就是城市化。在中國,除解決工業化發展需要的農村的人、地以外,最重要的是如何從根本上解決長期以來困擾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的農業、農村、農民問題,即三農問題。只有減少農村人口、加快農村人口向城市非農產業轉移,才是國家長久之策。因此,基于本國特殊國情,城市化稱之為城鎮化。中國意識到促進城鎮化發展始于20世紀80年代[3]。1978年城鎮化率只有17.9%。隨著國內經濟迅速增長,90年代城鎮化進程進入快車道。2000年城鎮化率增長到36.2%[4],2019年猛增到60.6%[5]。在此期間,中國城鎮化率的統計口徑與國際接軌,將原來按城鎮戶籍人口占城鎮總人口的比例,改為按照城鎮駐地人口占比計算。于是在加快工業化發展和城鎮化的進程中,某些省市領導為了凸顯政績,“拔苗助長”,片面追求城鎮化率指標增長,只化地不化人,采取撤村并鎮和撤村并城的措施,強制拆除許多古村落,一味擴張城市規模,并通過土地有償出讓的方式增加地方土地財政收入。從2000年到2010年,全國自然村落從360萬個減少到270萬個,相當于每天減少245個村莊[6],對農耕文明傳承造成極大沖擊。對各省、自治區、直轄市傳統村落數量和城鎮化率進行比較,發現城鎮化率越高的地區,傳統村落數量越少,農耕文明遺產損失也越大。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作為農耕文明的物質載體,大量古村落遭到如此迅速的損毀,必然導致農耕文明失去存在的基礎,動搖中華文明的根基。中華文明能否保護傳承下去是一個大問號。
這種狀況引起了黨和國家的高度重視,把實施傳統村落保護工程作為弘揚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一項重要戰略舉措[7],并由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牽頭,會同有關部門推進傳統村落保護發展。中央財政還安排100多億元啟動資金來專項支持傳統村落保護。這對保護傳承中華農耕文明無疑是極大的推動。
從文化內涵層面深入發掘和認知中國傳統村落的價值,是堅定文化自信、喚起社會增強傳統村落保護意識、留住鄉愁的先決條件。眾所周知,中國推進傳統村落保護發展的初衷,是遏制城鎮化進程中肆意遷村、并鎮并城的錯誤傾向,搶救瀕危古村落,穩固華夏農耕文明根基。這場拯救行動的主體是政府,規模和力度之大史無前例。然而突然鋪天蓋地全面展開,來不及認真研究和界定傳統村落的概念、價值及其保護發展的本質內涵。相當多縣、鄉(鎮)政府申報中國傳統村落,目的是爭取中央和地方財政的資金補助,并未認識到保護傳統村落與傳承華夏農耕文明的必然關系,調研申報存在很大的盲目性。具有村落主體地位的廣大村民,被政府“越俎代庖”邊緣化,乃至不知情、未參與。盡管實施傳統村落保護工程已寫進黨中央、國務院重要文獻,但8年實踐表明,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仍面臨諸多困惑和困難,方向不明,步履艱難,以致在許多地方無人問津。實踐表明,加強中國傳統村落價值的發掘、研究和闡釋,喚起全社會保護傳統村落的意識,迫在眉睫。
世界上四大文明古國唯有中華文明傳承至今。古巴比倫、古埃及、古印度的文明早已中斷消亡。盡管這些古國還不同程度保留著農耕文明遺產,但是數量大為減少,聚落內質及其文化內涵均已發生異變。當今世界上農村人口數量最多的國家是印度,已達89 538.62萬人,而中國的農村人口數量為55 162萬人。看似印度農村人口遠超中國,鄉村聚落數量可與中國比肩,不過以國土面積比較,中國為960萬km2,印度為298萬km2,僅是中國國土面積的31%。在不到1/3中國空間地域的印度,即使農村人口再多,生態環境總量也容納不下比中國更多的鄉村聚落。在農村人口少于印度的其他各個國家,農耕文明聚落遺產少之又少,均沒有中國這樣龐大的規模。中國傳統村落是當今世界上規模最大的農耕文明聚落遺產群,不僅真實、完整,并且具有唯一性。
傳統村落如同華夏大地上氣勢磅礴的露天建筑文化藝術博物館,北方雄渾壯闊,南方鐘靈毓秀,既有隱于重巒疊嶂的山村屯寨,又有嵌于水網縱橫的魚米之鄉,充分展現出世界上罕見的由多民族共同創造的多樣性農耕文明。即使是偏遠的內蒙古、四川阿壩地區和青海的很多地方,也都擁有一些極富民族特色、地域特色的傳統村落。姑且不說黟縣西遞村、宏村和南靖、永定的福建土樓早已是世界文化遺產,就連蔚縣西古堡村、靈石王家大院、陽城皇城相府、韓城黨家村、蘭溪諸葛村與長樂村、縉云河陽村、理縣桃坪羌寨、榕江大利村、石阡樓上村,以及瀾滄景邁古茶園的翁基村和糯干村等大批傳統村落,也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規模大者如王家大院,始建于元代,占地45 000 m2,建成五巷六堡一條街和123座院落,蓋起了總面積達25萬m2的幾百間房屋,今有“民間故宮”之稱。傳統村落始建年代久遠者如長汀同睦村,始祖鐘翱在唐末任汀州刺史,因憂患閩王之位相爭禍及百姓,毅然棄冠,攜家眷歸隱深山[8]。其后裔一脈相傳逾千年,如今唐代鐘翱古墓尚在,村落保護與生態環境完整,還有鐘氏宗祠和宗親會。
中國傳統村落的民居建筑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木、磚、石、竹、泥土、茅草皆可為人們所用,多以搭建與砌筑結合的方式營造,風格異彩紛呈。中原地區最具代表性的民居是庭院式。東北常見的是井干式,西北是開挖地坑式和靠崖式窯洞,西南納西族民居稱“一顆印”,摩梭人則住木楞房,黔湘桂多為干闌式吊腳樓,嶺南建有福建土樓、古厝。建筑形式千變萬化。但是萬變不離其宗,最后都歸在中華文化這個根本上。
傳統民居建筑結構分抬梁式和穿斗式兩大類,前者多見于北方,后者在江南、嶺南和西南地區普遍存在。豎向由三段式組成,自下而上分別為房屋的基礎、墻體和屋頂。民居建筑基本形制恪守著自西周時期逐步形成的等級森嚴的門堂之制。橫向為一堂二室三開間。這種三間五架形制從宋代開始就已列入國家法典[9]。明代法典規定庶民百姓住房不得超過三間,不準使用斗拱、彩繪,屋頂更不準施以琉璃瓦裝飾[10]。因此一戶人家聚族而居,人丁繁衍面積不夠,就另外加蓋三間,把一個個三間房屋組合起來圍成封閉式庭院。一進院住不下,蓋二進院、三進院、多進院和偏跨院,再把各種院落組合在一起,形成華夏農耕文明特有的居住格局。北方庭院式民居通常叫四合院,傳到江浙、江西和湖廣,因氣候濕熱、夏天日曬多雨,為生活方便,把四周屋檐向院內延伸,通過檐廊圍合起來,中間形成天井,于是衍生出“四水歸堂”的庭井式民居建筑。
傳統村落民居有共同特征:但凡官宦人家和經濟殷實的富貴之家,都會極盡錢財,將石雕、磚雕、木雕和彩繪裝飾在建筑各部位,柱頭、梁枋、掛落、雀替、門窗、隔扇和屏風上的鏤空木雕極其精致美觀,藉以光宗耀祖,用儒家和道家思想教化,表現主人素養。經濟越發達的地方,建筑裝飾也越多,如王家大院以石雕、磚雕、木雕藝術最為出色,三雕題材豐富、技法嫻熟,雍容典雅,絢麗精致,集清代“纖細繁密”之大成。又如中原文化與楚越文化融合形成的徽派建筑,三雕藝術琳瑯滿目,逸趣橫生。浙江義烏、東陽、麗水各地以木雕見長,技法高超,裝飾精美,令人不禁拍案叫絕。明清民居建筑的裝飾大量采用象征、隱喻、諧音的表現手法,將儒、釋、道思想哲理和民俗文化寓意包括花鳥魚蟲、飛禽走獸、山石水舟、戲曲人物、典故傳說、成語故事、十二生肖和各種吉祥圖案等,或雕于磚、或刻于石、或鏤于木,體現了世俗生活和建筑裝飾風格,價值品位極高。傳統村落各具特色的自然人文環境、形態各異的風貌特征,以及文物、歷史建筑和傳統風貌建筑上絢麗多彩的裝飾藝術,都是中華文明的建筑文化藝術寶庫,稱得上世界農耕文明遺產最大的活化博物館。
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因天災人禍特別是社會動亂,造成數次大移民。西晉時期永嘉之亂,即八王之亂導致90萬人口南下大遷徙,時間長達170多年。最有影響的是中原地區漢人,從今河南分東西兩區域南渡長江。上游從豫西沿漢水經鄂西、湘北轉而至川、桂;下游自豫東潢川、固始輾轉江淮、皖南,經九江、鄱陽湖入贛南,后至閩西和粵東。中原漢人舉家南遷以今河南人數量最多[11]。此后又經歷了唐、宋、明、清共五次大遷徙,形成數千萬之眾的客家族人群。由于大規模群體南遷,沿著遷徙路線留下了許多移民的村落和中原文化印痕。來到生疏之地的閩西山區,由于和當地土著族爭水、爭地、爭資源,發生激烈沖突,同時常受匪患和官兵襲擾,于是將中原地區的合院建筑改造成具有很強防御功能的土樓和圍屋,以保居家安全。這類封閉式土樓建筑對外只設一道門,里面是族群居住空間。土樓呈雙圈層結構,外圈底層儲放雜物,二層、三層住人。內圈為家族公共場所,祭祀禮儀、民俗活動集中在土樓中央。福建長汀縣古稱汀州,是客家人南遷閩西的主要聚居地,土樓群隨處可見。隨著客家人日久安居無虞,封閉式土樓防御功能弱化,半封閉式的五鳳樓院落開始陸續出現。
古代中國后經唐代“安史之亂”,緊接著北宋發生靖康之變,國破家亡。金兵滅宋,把徽欽二宗全部擄到北方。朝廷文武官員擁立康王趙構,渡過長江到了臨安府,在今天的杭州建立了南宋政權。戰亂中很多文臣武將和思想家隱居在了山地丘陵,愛國思鄉、魂歸中原故土的情懷卻代代傳承。這是浙江、江西、皖南、福建祠堂多、家譜一直接續的主要原因。據浙江磐安縣櫸溪村族譜記載,孔子的第48代世孫衍圣公孔端友因靖康之變徙居西安(今衢州)。其弟孔端躬陪父從駕臺州,因父病故于婺州永康,便把從曲阜帶來的一棵櫸樹栽在這里[8]。886年過去后樹苗長得粗壯參天,櫸溪村成為孔氏婺州南宗所在。蘭溪長樂村的由來則是因為元末朱元璋曾屯兵此地,見民風淳樸,百姓生活祥和,感嘆何不稱作長樂福地。迄今長樂村不少建筑仍很有價值,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保單位。
明清時期多次發生人口大遷徙,史稱“湖廣填四川”。由此形成的村莊聚落不在少數。貴州安順至今保留著的很多軍事屯堡,是朱元璋派御林軍屯兵鎮守西南所建。屯堡建筑利用當地石材,按照軍陣規劃街巷格局。鮑屯村曾在中軸線上建了“三大殿”、石板房,還發展水利,建起水磨坊、滾水壩。一直到2010年貴州大旱,連黃果樹瀑布就要斷流時,明代水利設施還在很好地發揮作用,保證了當地稻谷豐收。尤其令人驚奇的是,鮑屯村村民仍然身穿幾百年前明代的服飾,連婦女的發髻也還是原汁原味的明代樣式。
貴州苗族和侗族人口較多。這些少數民族村寨因古代社會變遷而形成。相傳苗族是蚩尤后裔,兵敗炎黃二帝之后,從黃河流域、淮河流域、長江中下游,遷到荒蕪之地的黔東南。迫于防衛和生計,將村寨建在山坡上,吊腳樓呈半干闌式,把山下河谷梯田留作耕種。苗寨有族群公共活動祭祀的銅鼓場,吊腳樓上設有戶外欄桿“美人靠”。
侗族則是嶺南百越族后裔,古代沿珠江溯江而上,聚居在桂北和黔東南。侗寨往往臨水而建,吊腳樓屬全干闌式,每個侗寨均建鼓樓、戲臺和風雨橋(花橋)。國內侗族聚居規模最大的村寨在黎平縣肇興鄉。寨內5個鼓樓都是宗族議事中心,分別用仁、義、禮、智、信五個字作為標識。村民祖上從江西經廣西遷徙而來,歷經數代雖演化為侗族,卻依然篤信儒家思想。從江縣占里侗寨最早因弟兄二人從江西輾轉至此,很早便意識到要控制人口發展,順應自然環境,對合理利用水資源、土地資源,有著很深的理解和智慧。這個村寨留傳一首占里古歌:“養的女多無銀戴,養的崽多無田耕”。家家戶戶都是一兒一女,只生兩個,人口自然增長率始終控制得很好。占里侗寨平地少,收割下來的稻谷只好搭在河邊的晾曬架上整整齊齊的排列起來,等稻谷曬干熟透,再拿下來挑出去賣[12]。
人們不難發現,中國傳統村落的地域分布和歷史演變標記著中國古代社會變遷的軌跡,以及眾多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互動融合的發展過程,見證了中華文明多元一體的基本特征。像這樣史詩般地直觀描述闡釋歷史,任何教科書和歷史文獻都無法做到。
世界經濟全球化的發展大大促進了國與國之間的文化交流,也使自然人文旅游逐漸提升為一個新型朝陽產業。成千上萬的中國傳統村落遍布祖國大地,充分展現了極其豐富的自然人文旅游資源和華夏農耕文明的魅力。中國幅員遼闊,從西到東,從北到南,地形變化相當復雜,氣候差異非常大,這種自然地理狀況在當今世界其他國家十分罕見。一國之中,既有地質、地貌、水域風光、氣象氣候、生物景觀、綜合自然景觀等自然旅游資源,也有歷史遺址、鄉村聚落形態、古建筑、古典園林、宗教文化、古樹、古墓、民俗風情、文化藝術等人文旅游資源,可供旅游發展的類別應有盡有。
傳統村落依山傍水俯仰天地,融于詩情畫意之中,不僅有北方的渾然大氣,而且有南方的婀娜多姿,還有大西南原生態的蔥翠清新。例如建在桂西北龍勝縣龍脊村的古壯寨,云霧繚繞,山脊環抱,溪流、村寨、梯田、森林隨海拔層次的不同,錯落有序分布,吊腳樓層層疊疊置于干砌的石基上,石板路百折千回從寨中穿過,沿石板路壘起石寨門、石頭墻和石廟,石板橋、石水槽、石碾、石磨比比皆是,雞鳴犬吠此起彼伏,宛然生活在大山深處的原始部落。再如坐落在黔東南從江縣月亮山、擁有萬畝梯田的加榜古苗寨,梯田疊巒直上,一年四季云遮霧罩,村寨和吊腳樓若隱若現如瓊樓玉宇,人間仙境,美不勝收。與龍脊梯田、加榜梯田并稱為“中國最美三大梯田”。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哈尼梯田分布在云南元陽、紅河、金平、綠春四縣,其中包括了箐口等中國傳統村落。這里梯田氣勢壯觀,同時享有“云海之鄉”的美譽。哈尼民族創造的梯田文化景觀充分體現了森林、水系、梯田和村寨“四素同構”生態系統,達到了人與環境在視覺和生態上高度和諧,被譽為“中國最美的山嶺雕刻”,常年吸引著國內外游客。同樣在云南,騰沖的銀杏村以種植大量銀杏樹著稱,種植面積達1.34 km2。3 000多棵銀杏樹遮天蔽日,包裹著整座小山村。最古老的銀杏王已經種植了1 300多年。這個傳統村落將“山、水、林、瀑、峽”等生態奇觀與歷史文化遺存、旅游觀光、民宿體驗、科普考察等資源開發利用整合在一起,秋冬來臨,村里村外到處金燦燦一片,景觀獨此美好。慕名專程而來的游客趨之若鶩,絡繹不絕。
海南三亞陵水縣,保留著中國古老的海上傳統村落——疍家漁排,向世人展現出一幅令人罕見的漁獵文明奇美畫卷。疍家是漢族民系的一支,古代社會備受排斥,被禁止到大陸上生活,祖祖輩輩不得不在海上漂泊漁獵。他們把船只連縱橫連成排,停泊在海灣港口,如同村落里的街巷劃分出主、次、分支通行水道。每家有出海打漁的船只,也有返回港灣居住的船,并用一排排模板隔出的若干網箱,用來養殖和出售從遠海打回的深海魚。過去孩子念書、民俗活動的舉辦都在這些疍家漁排上。如今漁民的生活得到很大改善,海南和福建還保留著兩處規模較大的疍家漁排,成為傳統漁獵文明起居形態的活化石。
保護傳統村落、留住鄉愁必須堅定文化自信,堅持保護傳承、創新發展的正確理念。這就是“中國的方案”和“中國的智慧”。要堅持真實性、整體性和活態傳承的原則,把推進傳統村落保護發展作為鄉村振興的重要戰略舉措[13]。否則必然步入誤區。
目前各地普遍存在一個突出問題:急功近利,不惜以犧牲文化遺產為代價,盲目進行旅游開發,謀求最大經濟利益。西江千戶苗寨在2012年申報中國傳統村落的時候,基本保留著20世紀80年代的歷史風貌。2016年在這里開過全省旅游發展大會后,大量新建民宿客棧和酒店,山下的稻田里全部蓋滿了房子。稻田的消失完全破壞了苗族村民創造的稻谷、魚、鴨有機生態鏈的農業生產系統。世界上最大的苗族聚居地西江苗寨出現了許多并非屬于苗家的干闌式建筑,其他民族的吊腳樓和鋼筋混凝土建筑也紛紛涌進村寨,還建了很大的演藝場,使苗族傳統文化的內質發生了商業化異變[14]。在湘鄂黔交界處,有個土家族村寨請一家蘇州園林公司打造,竟將傳統村落包裝成蘇州園林式旅游景區。令人憂慮的是這種過度旅游開發方興未艾,在國內不乏實例。
更有甚者,將傳統村落里的村民整體搬遷至村外另行安置,利用中國傳統村落的優勢資源和金字招牌,打造旅游景區和高檔民宿。如祁縣喬家大院曾因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成為旅游亮點,榮膺國家5A景區。喬家堡村也被列入中國歷史文化名村和中國傳統村落。平遙古城申報世界文化遺產成功,緊鄰該村的渠家大院、曹家大院、孔家大院也都很快火起來。不料為打造景區,居然將全村老百姓搬遷走,幾乎把整個村莊夷為平地,獨獨留下喬家大院一處建筑群,徹底改變了村莊整體格局和傳統風貌,導致有二百多年明清晉商史的古村落名存實亡。喬家大院已被國家旅游局撤銷了5A景區的稱號[15]。在山西后溝、山東朱家峪、江西婺源、金溪等地,同樣有傳統村落被改成旅游景區和高檔民宿的情況。《黃帝宅經》云:“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保護傳統村落應懂得維系村民、民居、村莊聚落之間相互依存的基本道理,要堅決剎住人為制造空心村的錯誤傾向。這種做法對自然的損毀導致傳統村落空心化的趨勢雪上加霜。
中國傳統村落自然損毀日趨嚴重,必須引起高度重視。地處太行山的大汖村,祖上原本是明代洪洞大槐樹的移民,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村里還有300多口人。后來隨著人們外出打工,子女教育問題無法解決,村民醫療保障、社會保障也不完善。因此,人們走出了大山,大汖村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孤寡老人留守。面對傳統村落空心化的問題,當地政府需要給出相應的政策,納入鄉村振興戰略,統籌解決。如果放任傳統村落持續嚴重自然損毀,政府和村民不去搶救保護,或者為了商業化旅游開發把村民全部遷走,導致傳統村落成為空心村,完全失去了傳承農耕文明的價值,就應按照國家的退出機制,撤銷中國傳統村落的稱號。實施退出機制可以促使當地政府和村民重視空心村問題,從而有效遏制傳統村落商業化旅游開發。
然而同樣是空心村,有的傳統村落就走出一條路子。浙江省武義縣上黃村,看上去酷似小布達拉宮,感覺非常震撼,但是走近再看,只見房屋破敗坍塌。村里的人基本都遷下了山。200多個走出大山的青壯年卻還惦記著自己的家鄉,建了“幸福上黃”微信群,舉辦了攝影展,制作了《印象上黃》畫冊,經常組織志愿者給村里提供服務,請專業設計團隊編制了傳統村落保護發展規劃。現在這個村又有了春種秋收,也有了文化上的交流,重新煥發了生機。他們還創作長篇小說《回歸》,講述上黃村的命運變化。
中國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是一件新事物,沒有成熟經驗,更缺乏理論指導。許多地方都在發展旅游。旅游是一個非常好的發展模式,而且是捷徑,但是旅游不是唯一的模式。傳統村落保護發展模式應當多元化,至少可以探索生態保育、自主創新、主導產業、特色工藝、鏈接市場、介入激活、適度旅游、城鄉互動、休閑康養、勞務輸出等途徑,以文化傳承為靈魂,通過產業驅動創新發展[16]。在保護發展運作機制上體現共建、共治、共享的原則。政府引領監督,專家咨詢指導,村民自主決策,市場渠道鏈接[14]。政府和投資方都不應當越俎代庖,把本來的村民主體邊緣化。浙江蘭溪諸葛村在正確處理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關系上積累了成功經驗。他們把《文物保護法》寫進村規民約,開辦講堂,舉行攝影比賽,在各種會議上反復強調保護祖上留下的珍貴文化遺產。諸葛村自己組建了工匠隊伍,還把周邊古城古鎮改造拆掉的建筑構件收購回來,用于村里的文物和歷史建筑修繕,使300多棟明清建筑全部完好無損得保存了下來。同時結合本村實際,建立了文保所、村委會、旅游公司,還形成了管理機制,讓村民入股參與經營,共同分享旅游創收的成果。諸葛村的經驗得到了國家文物局和住建部的肯定。國家文物局正在探索預防性保護機制,把諸葛村作為全國14個試點單位之一,啟動這項工作。
中國傳統村落數量逾萬,保護發展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而應實行分級保護和分類發展。根據傳統村落價值和保護完好程度分成5個級別,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傳統村落,要求保護原狀;價值特色和整體保護狀況稍遜的傳統村落,要求保護傳統格局和歷史原貌;沒有文物和歷史建筑少的傳統村落要求保護傳統風貌。依次類推,等級不同,保護要求有差別,避免脫離實際、一刀切。
與此同時,根據歷史形成的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圈,把分布在全國各地的6 819個傳統村落規劃為若干集聚區,采取集中連片的保護發展模式。黔東南州擁有409個傳統村落,主要是苗侗族村寨,還有瑤族、布依族、水族、彝族、土家族、仡佬族等36個不同民族,呈現出大分散、小聚居的格局。每個聚居區民族、地域元素的文化性質比較接近,最佳方式就是走集群化路子。2020年國家財政部和住建部聯合開展傳統村落集中連片示范活動,全國定了10個示范市,黔東南州是其中之一。按照《黔東南州傳統村落保護發展戰略規劃研究》確定的“縣域統籌、分級分類、集群推進、多元發展”思路和方案,在雷公山周邊劃分7個苗族集聚區,月亮山腹地劃分5個侗族集聚區,通過集中連片發展,實現基礎設施和公共設施的共建和共享[17]。村民自發組織起合作社,經銷商品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包括苗繡、銀器、蠟染布、服裝和竹編物品等。村民自己組織歌舞、蘆笙表演,個人累計積分,按勞取酬,而不是由旅游公司代替村民分配所得,從而調動了村民的積極性。從江縣岜沙苗寨非常奇特。以“中國最后一個帶槍的部落”入選“地球上最神秘的21個原生態部落”,也是唯一用鐮刀剃頭的地方。隨著脫貧攻堅、推進傳統村落保護和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縣委、縣政府幫助引進資金,開發生態人文旅游項目,在發展產業和民族文化旅游中展示芭莎的獨特文化,使村寨恢復了活力,外出流失的勞動力也往回走了。
如今,黨和國家已將實施傳統村落保護工程納入2025年全面復興傳統文化的一項主要任務。各級黨委、政府應當把扶持政策落到實處,結合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推進城鄉互動,引進大數據等現代信息科技,為傳統村落保護發展搭建大平臺。須知:中華文明如同一干多枝的參天大樹,屹立在世界文明之列。唯有深根固本,才能枝繁葉茂,擁有強大的生命力。不言而喻,為穩固中華文明根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必須喚起全社會保護傳統村落、留住鄉愁的強烈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