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天宇
(上海市金山區人民法院,上海 200540)
合同的單方解除是指當合同約定或法律規定的合同解除條件成立時,享有解除權的當事人得以行使單方解除權,使合同權利義務歸于消滅。《民法典·?合同編》對合同解除制度的修訂頗具亮點,特別是對實踐中涉及單方解除權行使規則的一些熱點問題進行了積極回應。
適格的主體是行使單方解除權的首要前提。根據形成原因的不同,可分為不可抗力情形下的行使主體及一方違約情形下的行使主體。
《合同法》第九十四條及《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三條均規定了因不可抗力致使不能實現合同目的情形下,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對于此種情形下的解除權行使主體,有幾種不同的觀點。觀點一認為,由于不可抗力的發生非當事人意志所能控制,而合同解除是一種違約救濟方式,因此應賦予雙方當事人行使單方解除權的主體地位,使雙方均得以積極采取救濟措施,減少損失,這符合公平正義的原則。觀點二認為,不可抗力發生致使合同目的落空的實質是不可抗力導致了一方根本違約,且該方已由于不可抗力而享有了法定的免責權利,若再賦予其解除權未免過分保護。因此只能由非違約方享有法定解除權。此外,在我國臺灣地區等地的民法體系中,對不可抗力導致合同目的落空情形下的合同解除模式還采用了無須當事人行使解除權便可自動消滅合同的模式。筆者認為,觀點二并不嚴謹,合同的履行有同時履行和先后履行之分,同時履行的情形下,如果發生了不可歸責于雙方當事人的不可抗力事由,則無法判定哪一方存在根本違約,這種情形下應認為雙方都不能再繼續履行自己的義務,并同時享有法定解除權,且不可抗力作為法定免責事由與賦予解除權的效果并不能疊加,并不會導致過分保護。對于自動消滅的模式,我國《合同法》及《民法典》均未采用,蓋因其無法解決合同解除后的權利義務及責任問題,且未能考慮到一些合同在不可抗力情形消失時仍有繼續履行的可能性。因此,筆者贊同觀點一,即不可抗力致使合同目的落空的情形下,應賦予雙方當事人合同解除權,使交易秩序盡快恢復。
通常認為,法定解除權只能賦予因對方違約而遭受利益損失的守約方當事人。理由是:(一)貫徹合同嚴守原則;(二)有利于減少道德風險;(三)符合合同解除的性質;(四)防止違約方從解約中獲利。但也有觀點認為,根據“效率違約”理論,賦予違約方單方解除權亦具有一定合理性。
有關違約方解除合同的討論一直是理論界和實務界的熱點,原因在于民商事活動中合同僵局的大量存在。[1-3]在這類糾紛中,違約方繼續履行合同面臨著巨大損失,而守約方拒絕行使合同解除權,目的往往是為了從違約方處獲得更大的利益,顯然這對違約方而言是很不公平的。因此,在特定情形下賦予違約方合同解除權確實有著現實需要。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在《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九民紀要)中采取了比較折中的態度,明確了違約方不享有合同解除權,但當滿足一些條件時,違約方也可以發起訴訟來破解合同僵局,而《民法典》也很大程度上采納了該意見。
筆者認為,在根本違約的情形下,仍應以守約方為單方解除權的行使主體為原則,只可在形成合同僵局時,例外允許違約方解除合同,且違約方行使解除權必須嚴格限制。具體而言,應當滿足以下條件:一是僅適用于非金錢債務履行的情形;二是合同不能履行或繼續履行對違約方顯失公平;三是違約方不存在惡意違約;四是守約方在合理期限內未請求履行或拒絕解除合同;五是僅允許通過訴訟或者仲裁方式解除合同;六是不免除違約責任的承擔。
對于單方解除權的行使方式,《合同法》采取的是通知解除模式,但同時又賦予了相對方向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提出異議的權利,做到了對公平價值和效率價值的兼顧。[4]《民法典》中,立法者依然保留了此種模式,并對《合同法》實踐中的一些問題進行了明確。
一是當事人可以未經通知程序直接提起訴訟或仲裁解除合同。《合同法》實踐中的爭議在于,有觀點認為,人民法院及仲裁機構不能直接受理這樣的案件,其理由是:(一)《合同法》第九十六條明文規定了解除權人解除合同前應當先通知對方,通知義務是解除權人應履行的法定義務;(二)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并非適格的行使合同解除權的主體。另一方持肯定觀點的理由是:(一)從權利保護的角度看,此時應突出解除權人的權利主體地位;(二)一味強調通知的必要性,將使合同解除權行使的方式過于單一化?!睹穹ǖ洹吩谶@一問題上明確了當事人可以徑行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或向仲裁機構提起仲裁。法院及仲裁機構受理案件后向相對人送達起訴書或仲裁申請書副本的過程可以視作是履行通知義務的表現,如當事人解除合同的主張得到確認的,則合同自起訴書或仲裁申請書副本送達之時即告解除。[5]
二是相對方對解除通知有異議的,任何一方當事人都可以請求法院或仲裁機構確認解除行為的效力。《合同法》規定相對人對解除合同的通知可以行使異議權,以暫時阻卻解除通知的效力,但異議權的行使必須通過公力救濟的方式進行,而實踐中往往是相對人僅提出口頭或者書面異議,卻不愿或者不及時提起訴訟或仲裁,使交易關系處于一種不穩定的狀態。對此,《民法典》明確了雙方對解除合同有異議的,除相對人外,解除權人也可以提起訴訟或仲裁確認解除行為的效力,對解決此類爭議,具有很好的促進作用。
單方解除權是一種形成權,形成權具有法律上的“變動力”,能依單方意思表示使已經生效的法律關系發生變動甚至歸于消滅。因此,為了保護相對人的利益,形成權的行使通常會有期限限制,以避免形成權濫用。[6-7]法理上,該行使期限是一種除斥期間。
《合同法》第九十五條規定了解除權行使的期限有法定期限和約定期限。若以上兩種期限均不明確,則規定經對方當事人催告后,在合理期限內仍不行使的,解除權消滅。但在實踐中,當事人在訂立合同之時對解除權行使期限進行約定的極為少見,而《合同法》總則中對于合理期限應當如何確定也無具體的規定,由此造成實踐中適法裁判的不統一。有學者認為,合同解除權除斥期間的確定可以參照撤銷權的除斥期間,理由是:(一)解除權同撤銷權相似,根據相似事物相同處理的理念,可以參照撤銷權的除斥期間;(二)解除權的除斥期間過長會使現有的法律秩序遭到破壞;(三)提醒及時行使解除權,有利于確定違約行為發生后的合同關系。司法實踐中,則普遍參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商品房買賣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十五條的規定,來確定解除權的行使期限。
《民法典》對此有了明確的規定,即解除權的行使受一年除斥期間的限制,給當事人行使合同解除權及裁判者裁決合同糾紛以明確的指引。但是關于對方催告后的合理期限該如何確定,《民法典》條文中仍未涉及,筆者建議可在《民法典》之后的修訂中進一步明確。
《民法典》在合同解除制度方面積極回應了實踐的需求,包括設置違約方解除合同的路徑、細化解除權的行使規則、明確解除權行使的除斥期間等等,填補了不少規則漏洞。實踐運用中,應準確把握法律條文的內涵,兼顧公平與效率,積極保障交易秩序并平衡好當事人之間的利益,實現良好的實踐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