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飛
(南京工程學院,江蘇 南京 211167)
2021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以下簡稱“《學位條例》”)頒布實施40周年。作為我國首部教育法律規范,其在我國學位授予法治化進程中發揮著基礎性、統領性作用。《學位條例》第二條從原則上規定了學位授予標準,第四條至第六條分別規定了學士、碩士、博士三級學位的授予標準。由于上述規定過于原則和寬泛,《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以下簡稱“《暫行實施辦法》”)第二十五條授權學位授予單位制定本單位授予學位的工作細則。實踐中,各學位授予單位在制定授予學位工作細則時,均對上述法律規定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拓展、細化和量化,學位授予標準主要被細化為學術標準和非學術標準兩類。由于《學位條例》和《暫行實施辦法》并未對學位授予標準作出細化規定,自20世紀90年代末開始,學位授予單位自主設定的學位授予標準尤其是非學術標準頻頻遭受合法性詰難,《學位條例》在司法實踐中面臨著適用困境。
司法實踐中,對學位授予是堅持單一的學術標準,還是堅持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并行的雙標準制,一直存在著模糊認識。從近年發生的學位授予糾紛案件看,不僅原被告雙方對《學位條例》中的學位授予標準條款的理解存在著根本分歧,即使同一法院針對類似案件、不同層級法院針對同一案件中的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也往往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司法審查立場。因此,研究非學術類學位授予糾紛案件的司法審查態度,從中發現一般性的司法裁判規則,并從法理上審視高校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實屬必要。
為統一法律適用、提升司法公信力,2020年7月27日最高院發布《關于統一法律適用加強類案檢索的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類案檢索意見》),這為非學術類學位授予糾紛司法判例研究提供了政策指導?!额惏笝z索意見》把“待決案件在基本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問題等方面具有相似性,且已經人民法院裁判生效的案件”[1]定義為“類案”,并對類案檢索適用情形、檢索主體及平臺、檢索范圍、檢索方法、檢索報告、結果運用等進行了詳細規定。本文對非學術類學位授予糾紛裁判文書進行實證考察,厘清原被告及法院在此類糾紛中的立場和態度,審視各方對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爭議方向和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以期為法院裁判類似案件和《學位條例》的修訂提供智力支持。
2020年12月11日,筆者依托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綜合采用關鍵詞檢索、法條關聯案件檢索方法,將案件類型限定為“行政案件”,以“學位條例”為全文檢索關鍵詞,共檢索到裁判文書202篇,其中判決書153篇,裁定書48篇,通知書1篇,已檢索到的學位授予糾紛案件主要集中于2015—2019年。通過對184份基礎樣本逐一閱讀、分析、整理,剔除學術類學位授予糾紛和非學位授予糾紛案件,共篩選出因非學術標準引起的學位授予糾紛裁判文書73份,共涉及54個具體案件。這54個案件按照案件審結所處程序劃分,一審審結23件,二審審結31件。在31件二審審結案件中,有6件申請再審①6件申請再審案件分別是楊某訴吉林師范大學案((2015)吉行監字第242號)、閆某訴泰山醫學院案((2016)魯行申600號)、徐某訴華中農業大學案((2017)鄂行申460號)、王某訴華南農業大學案((2018)粵行申1488號)、趙某訴河北科技大學理工學院案((2019)冀行申747號)和葛某訴山東女子學院案((2019)魯行申281號),審理結果均為駁回再審申請。。一審上訴率高達57%,申請再審案件占二審審結案件的比例接近20%,可見原被告雙方在非學術標準引起的學位授予糾紛中表現出極強的沖突性。這些案件在基本事實、爭議焦點、法律適用等方面具有相似性,可以構成非學術類學位授予糾紛的“類案”,基本勾勒出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司法審查圖景。
從訴訟請求來看,原告雖在表述上略有差異,但核心訴訟請求是“請求法院判令被告履行學位授予的法定職責”,僅在個別案件中,如2017年李某訴廣西某大學案②詳見(2016)桂0202行初45號、(2017)桂02行終117號行政判決書。,原告請求法院“責令被告重新作出對原告是否授予學士學位的決定”,而非直接請求法院判決授予其學位??梢姡谶@類案件中,絕大多數的原告并未能有效認清司法審查權與學位授予權的界限,其訴訟請求的表達體現出以法院司法審查權代替高校學位授予權的傾向。
從理由闡述來看,原告遵循嚴格的“國家行政”邏輯,核心觀點是被告不授予原告學位的行政行為違法。具體論證理由歸納起來主要有:第一,原告普遍認為高校的學位授予權是嚴格意義上的行政權,高校設定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應遵循“法律保留原則”和“法無明文授權即禁止”的公法原理,上位法并未規定學位授予否定性條件,高校自主設定的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因缺乏上位法依據而無效。第二,原告通過援引我國《教育法》《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的相關規定,從學位授予的肯定性條件出發,對學位授予法律規范進行體系性解釋,認為獲得學位證書是達到一定學術水平的學生應該享有的權利,學生滿足《學位條例》所列舉的標準,學校必須依據國家規定的標準對具備學術條件的學生授予學位證書,高校不應根據其自主制定的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作出不授予學位的決定。第三,原告從正當程序原則出發,認為無論是作出處分決定還是不授予學位的決定,都應嚴格保障學生陳述申辯等基本的程序性權利。該論證思路與前述實體論證不同,主要是對學位授予決定程序的正當性和合法性提出質疑。第四,個別案件中,原告運用我國《行政處罰法》中的“一事不再罰”原則對被告不授予學位行為發出詰難。原告認為紀律處分已起到教育懲戒的實際效果,高校不授予學生學士學位是二次處罰,違背了一事不再罰原則。
面對原告的訴訟請求及理由,被告抗辯時堅持與“國家行政”邏輯相對的“大學自治”邏輯,其抗辯理由的核心是高校根據其自主設定的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作出的不授予學位的決定合法,具體又從“有授權”和“不沖突”兩個理論維度展開論證。一方面,高校援引我國《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中對學位授予單位的授權條款,以及《教育法》《高等教育法》中的自主辦學條款,認為高校具有審查授予學位的法定職權,且有權依法制定本單位授予學位的工作細則,此系辦學自主權的體現。通過“有授權”論證來證成高校具有制定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基礎。另一方面,高校通過援引我國《學位條例》第二條、《教育法》《高等教育法》總則對學生思想品德、政治素養的規定,來證明高校對于學位授予應當考察學生學術、政治、道德、法紀等多項標準,高校制定的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符合學位授予制度的宗旨和上位法的立法精神。即從“不沖突”的理論維度來證成不授予學位的決定合法。
除此之外,一些高校還把學術誠信與學術道德引入抗辯理由,認為考試作弊是嚴重違反學術誠信和學術道德的行為,學位授予限制性規定中,校紀處分的程度僅是判斷其作弊行為、違反道德和學術誠信嚴重程度的參考,是有利于明確和量化學生道德、誠信不達標的細化規定,限制考試作弊者取得學位的是其作弊行為,而非處分本身。
在54件類案中,一審法院以事實清楚、證據確鑿、程序合法為由駁回原告訴訟請求的高達36件,占比近67%。雖然這36件一審被駁回訴訟請求的案件中有22件提起上訴,有4件在二審結束后申請再審,但僅2017年章某訴沈陽航空航天大學案①詳見(2016)遼0192行初439號、(2017)遼01行終335號行政判決書。、2019年張某訴華南農業大學案②詳見(2018)粵71行終297號行政判決書。中,二審法院改變裁判結果,其余20件二審裁判均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以學生敗訴而審結。申請再審的案件中,相關省級高院的裁判結果均為“駁回再審申請”,且均認可高校自主設定的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
一審法院除上述判決駁回訴訟請求以外,有6件以超出訴訟時效、被告不適格等原因裁定“駁回起訴”,且原告均未提起上訴。另有5件因違反正當程序、事實不清、校規違法等原因撤銷不授予學位決定,限期重新審查或重做;有4件因證據不足、違反正當程序等原因限期重新審查或重做。
54件類案中,原告或被告一方不服一審裁判提出上訴31件,其中原告提起上訴22件,被告提起上訴9件。從裁判結果來看,上訴案件中有26件裁判結果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另有5件改變一審裁判結果。其中,2017年章某訴沈陽航空航天大學案③詳見(2016)遼0192行初439號、(2017)遼01行終335號行政判決書。,二審法院認為被告作出的“處分決定程序嚴重違法”,從而撤銷原判并限期被告重新審查處理;2017年徐某訴華中農業大學案④詳見(2016)鄂0111行初72號、(2017)鄂01行終27號行政判決書。,二審法院維持撤銷決定,并限被告兩個月內重新作出是否授予學位的決定;2018年張某訴中原工學院信息商務學院案,二審法院認為“是否符合頒發學位證的條件尚需上訴人中原工學院信息商務學院審查確定”,因此判決撤銷原判,責令限期審查處理;2019年陳某訴中山大學案⑤詳見(2018)粵7101行初717號、(2018)粵71行終2736號行政判決書。,二審以超出訴訟時效為由撤銷原判、駁回起訴;2019年王某訴華南農業大學案,二審判決以程序違法、校規缺乏上位法依據為由撤銷原判、限期重做。
通過以上類案檢索的分析,非學術類學位授予糾紛呈現出規范理解差異性、矛盾沖突激烈性等特點。尤其是在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問題上,原被告雙方分別堅持“國家行政”和“大學自治”的立場,對上位法中學位標準條款進行不同解釋,由此進行與邏輯方向完全相反的推演進路來支持自己的訴辯理由。而法院對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表達出的復雜司法審查態度,也進一步加劇了學生與高校之間的緊張關系。這種緊張關系不僅是學位授予司法實踐所亟需解決的問題,也是《學位條例》修訂所面臨的關鍵任務。
正如博登海默所言:“使司法判決具有法律效力的力量,并不是法官的意志或命令,而是原則的內在價值或是體現于判決中的習慣實在性。”[2]在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合法性問題上,從深層次考察法院的推理邏輯或許有助于我們發現“原則的內在價值”和“體現于判決中的習慣實在性”。目前我國《學位條例》《高等教育法》等法律規范并未明確學位授予是堅持單一的學術標準還是堅持學術標準與非學術標準并行的雙標準制,基于以上的類案檢索分析可以發現,大部分法院對各高校自主設定的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予以認可,學位授予不僅應堅持學術標準,還應當兼顧道德品行、學術誠信等非學術標準。這種雙重標準的司法態度通過法官對法律規范進行復雜的體系解釋而得以確立和證成。
第一,高校自主設定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具有上位法依據。法院援引我國《高等教育法》第十一條高校辦學自主權條款和《暫行實施辦法》第二十五條的授權條款,認可高校制定學位授予實施細則的權力,高校有權根據《學位條例》及其《暫行實施辦法》細化授予標準,學位授予單位規定考試作弊或考試作弊受處分不授予學位是高等學校行使教育管理自主權的體現。即使在高校敗訴的案件中,法院也“不否認被告有權在上位法的授權范圍內制定關于本校授予學位的具體實施細則”①詳見(2018)閩0104行初231號、(2019)閩01行終179號行政判決書。。
第二,學位授予考慮非學術標準符合我國的高等教育目標。法院通過援引我國《高等教育法》第四條、《教育法》第五條、《學位條例》第二條等法律規范,表明對受教育者道德品行的培養是我國高等教育的重要內容和目標。這些法律規范對學生的道德品行作出明確要求,大多數法院認為教育應當堅持立德樹人,對受教育者進行理想、道德、紀律和法治的教育,將學生的道德品行、遵紀守法納入本校授予學位的評定標準并不違反上位法的規定。
第三,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對學位申請者的道德品行也作出要求。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是國務院設立的負責領導全國學位授予工作的機構,也是法律授權制定《暫行實施辦法》的行政機構。在2019年劉某訴南京大學、2019年葛某訴山東女子學院②詳見(2017)魯0113行初54號、(2018)魯01行終173號、(2019)魯行申281號行政判決書。等案中,法院認為《國務院學位委員會關于對〈學位條例〉等有關法規、規定解釋的復函》中的答復,不僅符合《高等教育法》立法的原則和精神,亦與該法第四條的規定相契合。法院據此進一步認定高校把非學術標準作為學位授予標準之一,未違背上位法的立法精神。
第四,考試作弊或考試作弊受處分不授予學位符合社會公知的學術評價標準。在對法律規范進行體系解釋中,雖然法律并未明確規定學位授予的否定性標準,但法院注意到《學位條例》第十七條“學位授予單位對已經授予了學位如發現舞弊、作偽等嚴重違反條例的情況,經學位評定委員會復議,可以撤銷”的規定,從該規定看,舞弊作偽等行為屬嚴重違反《學位條例》的情況,“已經取得學位的,都可以經學位評定委員會復議撤銷”③詳見董某訴沈陽航空航天大學案(2016)遼0192行初438號、(2017)遼01行終310號行政判決書。,進而推演出不得有舞弊作偽等行為是授予學位的先決條件。法院普遍認為,考試作弊達不到《學位條例》所規定的“成績優良”,也不符合《學位條例》所規定的科學研究工作的能力,將作弊作為一種認定學生達不到學位授予標準的條件與《學位條例》精神相一致,并未違反或超越條例的規定。
雖然大多數法院對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達成司法共識,體現出對大學學術自治原則的尊讓和節制,但仍有少數法官對此表現出比較復雜的司法審查立場,少數人的意見為我們審視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問題提供了另類視角。如在2019年王某訴華南農業大學案中,二審法院認為《學位條例》沒有受處分學生不予頒發學位的規定,亦沒有賦予學校有超越該規定制定細則的權力,被告的規定沒有上位法依據,混淆了學生管理與學位授予行為的邊界,并有以紀律處分代替學位授予評價之嫌,不能成為不授予學位的合法依據。廣東高院在再審時認為被告行為并未違反《學位條例》關于授予學士學位的規定,再次認可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的合法性。
但需要注意的是,不授予學位對學生而言是重大的損益性行政行為,必須基于法定且重大的理由,在修正與完善學位授予標準的具體內容時要處理好政府監管與大學自治之間的平衡。對于學位授予的學術標準,已有指導性案例把尊重大學自治作為首要原則,允許各高校根據自身人才培養特點制定高于國家法定標準的學術標準,對此《學位條例》修訂時應予以吸收。但非學術標準在本質上是否定性條款,且影響學生重大權益,應堅持“法律保留原則”,除《學位條例》明確規定的情形,不允許學校自主設定非學術標準,這樣既能夠保證法律適用的統一,也能有效避免學生與高校對規范理解存在分歧。同時在《學位條例》修訂時要注意吸收少數法院的意見,非學術標準的確定還要堅持行政法上的比例原則,注重從行為性質、危害程度等方面合理確定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胺杀A粼瓌t”下,高校在學位授予非學術標準設定的自主權應當在法律規定的范圍內行使,高校制定的實施細則應嚴格遵守上位法的規定,不得在上位法規定以外附加非學術評價條件或作擴大解釋。當然,在《學位條例》明確上述規定之前,還繼續有賴于法官運用高超的體系解釋方法解決非學術類學位授予糾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