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遠鵬
(南京師范大學,江蘇南京 210023 )
伊藤若沖(1716—1800),這是一個在日本近現代美術史上并不陌生的名字,其代表作品“動植彩繪”系列等原收藏于京都相國寺,1889年京都相國寺將所藏若沖作品獻給了深愛若沖畫作的明治天皇,被納入皇室收藏近一百年。
自明治時代至今的一百多年里,日本人的審美一直深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而本國的傳統畫作,卻逐漸被冷落。2016年,在伊藤若沖曾經成長和生活過的京都,各大美術館聯袂舉辦了“若沖的京都,京都的若沖”專題展,盛況空前,足可見日本人民對于他的喜愛和對他藝術成就的高度認可。
伊藤若沖的畫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明艷而富麗的色彩是人們對若沖彩繪畫作的第一印象。這種強烈的色彩沖擊力,一方面來源于伊藤若沖所使用的當時最高級的顏料(寶石原礦研磨而成的天然顏料),所以在他的動植彩繪作品之上,我們依然能感受到色彩歷經近三百年后的鮮艷如初。其次,伊藤若沖通過借鑒和吸收其他畫家的表現手法而形成的那極富裝飾性和圖案化的造型元素,往往給人愉悅的視覺享受。另外,伊藤繪制禽鳥花卉尤其注重表現其姿態的生動趣味,由于受到當時盛行的博物學影響,其花鳥畫非常注重質感的表現。伊藤若沖早年學畫于狩野派,《諸國庶物志》中稱伊藤若沖為狩野派大師鶴擇探山的高徒。在伊藤若沖生活的年代,狩野派已如明中末期的吳門畫派一般,陷于因循守舊,因襲程式的死循環,若沖對這樣的狀況十分反感,恰逢中國清朝沈銓的花鳥畫風格經長崎傳入日本后,形成了風靡日本的“南蘋派”,沈銓的花鳥畫風格工整而寫實,有宋人遺風。圓山應舉,渡邊華山,司馬江漢等當時日本畫壇的著名畫家都深受其影響,早年的若沖也從中受到啟發,注重對構圖的把握和對物象的觀察。在創作動植彩繪系列時,若沖也學習了當時同樣活躍于日本畫壇的琳派的風格和表現手法,構圖大膽,用色富麗,刻畫精微。

自日本延歷十三年(公元794年),恒武天皇奠都平安京(京都舊稱)后,京都這片土地便是自日本平安時代直至明治時期的文化中心。在學習了中國隋唐的漆器工藝后,京都發展出了聞名遐邇的蒔繪,這是一種以金銀銀為底進行彩繪的繪畫形式,發展至安土桃山時代,高臺寺蒔繪達到了藝術性的頂峰。江戶時代早期的本阿彌光悅,表屋宗達,尾形光琳等琳派創始人,均是聞名的蒔繪大師。在伊藤若沖動植彩繪的其中一幅作品《老松白鳳圖》中,作為主體物象的鳳凰閃爍著金光,畫面整體富麗堂皇,符合當時主流畫派的琳派審美,色彩閃爍間隱約有一種神秘的感覺??梢钥隙ǖ氖?,在琳派風靡盛行的江戶時代,伊藤若沖的創作中或多或少受到了琳派的影響。但伊藤若沖是一位極具創新精神的畫壇革命家,盡管審美趣味與時代主流相似,但是他的表現物象的手法確是前所未有的。在現代色彩分析儀器的幫助下,人們發現這幅《老松白鳳圖》中,那只閃爍著金光的鳳凰,居然沒有使用一點金箔或金粉。伊藤若沖是一位色彩的魔術師,異于常人的色彩感,多年觀察自然物象的經驗使他創造了一套從未有人使用過的設色法。他并不用顏色去直接表現物象的色彩,而是通過顏料光色的重疊來實現對人眼的欺騙。伊藤若沖繪畫往往選擇質量上佳的絹,質量上佳的絹柔軟而富有光澤,在《老松白鳳圖》這幅作品中,伊藤用絹本色的近似色來描繪鳳凰的輪廓,將富含天然碳酸鈣的貝類的殼研磨成粉末,加膠調制成“胡粉”,再用極其精細的筆觸勾勒鳳凰的羽毛和諸多細節,作品完成后再在絹的背后襯裱一層黑布,通過黑,胡粉,以及絹本色三者透光度的不同拉開鳳凰的空間位置,達到立體刻畫的效果,而透光度最高的絹本色在陽光下也顯現出閃耀的金光。這一技法被后世日本畫家稱為“表里技法”。在科技發達的今天,我們漸漸忘記了色彩從哪里來,又為何被制造出來。初心不再的我們,真的能像伊藤若沖一樣,從日本古代繪畫的五原色中再次創造那種快要被遺忘的“復雜的新鮮感”嗎?大正二年(1913)年,中村不折在他寫的《中國繪畫史》一書的序言中寫道:“類似‘光琳的屏風已經價值十萬日元了!’之類的文展類報道幾乎占據了大阪報紙的大部分版面,顯示出日本畫壇的盛況。然而,這朵花是開放在堅實的根莖上嗎?或者就仿佛是枯枝上暫駐的積雪吧?”這體現出了日本近代學者對大眾僅用經濟價值來衡量藝術作品和藝術家成就的擔憂,價格是衡量藝術品價值的符號之一,但是價格更多受到的是市場資本的操控,消費文化將藝術的形式空殼帶入了日常生活,而作為藝術靈魂的藝術經驗則被空前邊緣化。
在伊藤若沖“動植彩繪”系列的另一幅作品《鳥獸花木圖屏風》中,我們可以看到古代京都的日本傳統織造工藝“西陣織”(にしじんおり)的影子。這幅作品里,伊藤若沖創造性地運用了名為“枡目描”的獨特繪畫手法,這是一種類似于馬賽克網格填色的拼圖式繪畫手法,他將巨大的屏風解構為數萬個1cm×1cm見方的小方格,先用貝殼研磨成的“胡粉”薄薄的平涂一層,隨后用礦彩顏料去填滿這些方格,再在每個方格左上角約莫四分之一的地方,用更深的顏色去畫出大方格,幾何學形式的運用賦予了作品神奇的色彩觀感。1999年,金澤美術工藝大學的泉美穗對若沖的枡目描進行了分析,她認為這種繪畫的方式借鑒了京都的西陣織工藝。自平安時代以來,京都便是日本皇城所在地,傳統手工業發達,大化改新后,日本工藝的“唐風熱”逐漸被本土化浪潮蓋過,工藝風格也逐漸“和風化”。西陣織在日本有一千三百余年的發展歷史,因作坊大多集中在舊皇宮西北的西陣地區而得名,它富麗豪華而不失優雅的風格類似南京云錦,在進行高級織物的制造時,西陣織法會先在繪有小方格的紙上描繪底本,再選擇不同顏色的絲線來編織經緯,生長在京都的若沖極有可能受此啟發,并將這種技法運用到了繪畫創造之中,以這種獨特的手法繪制成的《鳥獸花木圖屏風》同樣保留了西陣織法富麗精微的特色,即使在現代儀器下經過數百倍的放大,細節依舊栩栩如生。在我國也有借鑒紡織技術的經緯編織來制畫的方法,福建永春是我國傳統紙織畫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地,紙織畫將繪畫和紡織技術融為一體,先用特制的工具將一副中國畫頭尾裁切成條,作絲線使用,將其于寬度等同的白色宣紙分別作為經緯編織在一起,裝裱后便成紙織畫,同樣具有馬賽克方格一樣的視覺效果,與若沖的“枡目描”一樣體現了傳統工藝對于繪畫創作方式的影響。

彼時京都的一種傳統制陶工藝“清水燒”也對若沖繪畫的風格產生了影響。京都制陶工藝歷史悠久,其制陶歷史可追溯至公元8世紀,至17世紀達到鼎盛。京燒雖流派眾多,但流傳至今的只有清水燒一種。江戶初期,一位名為野村仁清的工匠首次燒出彩繪瓷器,受琳派審美影響,此后更是制造出金銀彩繪瓷器,使江戶時期的京都瓷器的制作風格逐漸由樸素淡雅轉為華美。江戶時期陶瓷業興盛,名家輩出,其中尾形干山以釉下銹繪(鐵釉)和青花瓷器(日本稱為“染付”)著稱,奧田潁川作品則頗具中國文人畫筆趣,其祖上為我國河南禹縣人,藝術風格受以牧溪為代表的宋元畫影響。鐮倉幕府時期,受牧溪為代表的宋元文人畫影響,加之佛教在日本的盛行,日本禪宗五山對宋元文人畫筆意倍加推崇,這種對宋元筆意的推崇自鐮倉幕府時期始,歷經安土桃山時代延續至江戶幕府時期,一段時間內影響了日本畫壇的審美意趣。若沖生長在京都,交友圈里也大都是生活在京都的禪宗和尚們,其“若沖”的法號據傳也是由精通中國文化的大典顯常所取的,源自老子《道德經》中“大盈若沖”之意。在這種環境下,若沖也受到其影響,在探究色彩趣味的同時,對墨色的研究和獨到的控制也令人稱奇。若沖對墨色探究的驚人成果是“筋目描”,這是一種利用紙張的吸水性,使相鄰顏色之間留出極其細微的一絲空白的技法。即便完全沒有輪廓線的勾勒,也可以通過對墨色的高超把握來繪制圖案上的邊界。若沖在《雙雞圖》中將這種對墨色的高超掌控表現得淋漓盡致,在若沖高超的筆墨控制下,公雞身體羽毛的邊界細若游絲。用濃度多少的墨,運筆速度快慢與否,每一筆落在紙面上要繪制哪一塊區域,都會對畫面效果產生莫大影響。因此,時至今日,日本的古畫研究者們仍然無法完美再現若沖的筆下的筋目描作品。
伊藤若沖的藝術能讓觀者感覺到不可思議的快樂和振奮,是淡泊名利,遠離塵俗的清雅和內心熾熱,熱愛生活的激情的混合。他學百家之長而不受到一家一派的束縛,他學中國清代工筆畫構圖嚴謹,用筆工整;學習狩野派,琳派的富麗華美,加入流行于當時日本的西方裝飾畫技巧,形成真實生動富有裝飾性的獨特風格,是日本繪畫史上一位真正做到了革新傳統的傳統畫家。
注釋:
①日本現代青年畫家大野智在2011年的伊藤若沖專題宣傳片“奇跡の世界”中評價,11分14秒.
②引自[日]中村不折小鹿青云所著《中國繪畫史》序言第2-3頁上海書畫出版社.
③來源于老子《道德經》第四十五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沖,其用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