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鄧文霞 楊智勇/上海大學圖書情報檔案系
檔案作為一種真實的社會存在,是與其所在時代社會、經濟、政治發展保持一致的產物[1],是其所在時代的選擇。它既是知識與信息承載者,具有傳統的憑證及情報價值,還作為歷史見證者以及漂泊靈魂的精神寄托物而有巨大的文化價值、情感價值、文物價值、社會價值[2]等,即檔案價值具有多元性特征。檔案價值多表現為檔案的使用價值,取決于檔案的客體屬性與主體需要兩方面的統一,即社會需求對檔案價值有影響、促進等作用。而社會需求又與社會突發事件密切相關,即社會危機越大,社會需求就更大,檔案價值實現的機會也隨之增多。尤其是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的“突然降臨”,昭示著社會危機管理已是檔案界一個不容忽視的課題。
檔案價值問題一直是正確理解檔案內涵、合理鑒定檔案價值、有效發揮檔案作用乃至全面推進檔案事業發展的重要基礎,針對這個問題的研究自檔案學產生以來就備受關注。我國檔案學界對檔案價值的認識總體可以歸結為五種,即客體價值論[3]、主體價值論[4]、關系價值論[5]、雙元價值論[6]、事實經驗價值論[7]。然而大多數研究多從哲學、宏觀的理論層面對檔案價值進行深入探究,或按時代順序梳理檔案價值理論,即農耕時期的勞動價值論、硬資本主義時期的工具價值論、軟資本主義時期的信息價值論、知識服務時期的客戶價值論等,但沒有結合實例從社會危機、社會需求、檔案屬性的關系角度對檔案價值進行具體解析。
事實上,將檔案運用到社會危機管理在現實上具有迫切性,在實踐中具有可行性,在理論上具有必要性,這也是檔案部門職能擴展的需要[8]。鑒于此,本文將以社會危機事件為引,通過社會危機、社會需求和檔案屬性的對應關系來分析檔案價值,以期更有效地揭示檔案價值,從而促使檔案部門轉變職能,更好地參與到危機事件管理中來,實現檔案治理現代化與社會治理現代化協同發展。
隨著互聯網的飛速發展,虛假信息的傳播速度加快且數量增多,虛假信息越發泛濫,進一步引發負面社會輿論。一些歷史虛無主義者以“揭秘”“真相”為噱頭,打著“你不知道的歷史”“這才是歷史”等旗號,捏造事實、質疑歷史,甚至為博得點擊率而惡搞或顛覆主流歷史,如《狼牙山五壯士的細節分歧》《黃繼光堵槍眼是真的嗎?》《雷鋒這個假典型是怎么制造出來的》《林則徐飛起一腳,把中國踹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等論壇帖子[9]。這些虛假信息的出現,對社會公民價值觀、歷史觀、精神信仰都會造成一定沖擊。
無論是為了增強民族歷史記憶,還是為了消除歷史爭議,社會需要還原歷史真相,需要歷史正義。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讓歷史說話,用史實發言,就要“更多通過檔案、資料、事實、當事人證詞等各種人證、物證來說話”。只有讓民眾知曉歷史事實和真相,黨和國家才能在總結經驗和吸取教訓中不斷前進,才能保證歷史唯物主義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不動搖,才能引導社會輿論良性發展,保障國家安全和社會穩定。
檔案是國家機構、團體或個人在社會活動中直接形成的有價值的各種形式的歷史記錄,原始記錄性是檔案的本質屬性,即檔案能夠較為客觀地呈現事情的來龍去脈。就內容而言,檔案是從文件直接轉化而來的,并不是事后編制,能最大限度保證客觀記錄;就形式特征而言,檔案保留了真實的歷史印記,即使在電子文件中也可以通過元數據方式記錄,最大限度地保證原始性和真實性。
檔案的原始記錄性與社會的正視歷史需求相互作用,檔案的憑證價值由此實現,即“檔案是歷史的真憑實據,具有可資為憑的屬性”。檔案對于維護歷史的真實原貌,保障國家、社會組織的個人權益具有權威性的證明作用,是保證社會穩定的基石。正如一些擁有正視歷史勇氣的國家,其人民勇于公開本國檔案,即使是黑暗歷史也不避諱。
2018年,日本國家檔案館披露了731部隊3607名成員的姓名,這也是該國第一次以官方文件的形式公布了731部隊幾乎所有成員的真實姓名和住址。官方文件的披露將幫助公眾更加詳細地了解該部隊成員的有關信息,了解戰爭罪行的嚴重和殘酷,這不僅能激發民眾對戰爭的痛恨與警惕,而且能將戰爭罪犯釘在歷史恥辱柱上。此舉既是幫助受害者進行維權、討回公道的重要途徑,又是加害者反思和杜絕悲劇重演的重要手段,還是社會公眾了解歷史事件來龍去脈的重要渠道[10]。
2019年3月,墨西哥總統宣布開放保存在Lecumberri國家檔案館的20世紀60—80年代“骯臟的戰爭時期”的檔案,而Lecumberri國家檔案館前身是囚禁反對派人士的監獄,此舉正是反思歷史的體現。同年9月,英國國家檔案館將軍情五處100余份自一戰時期至20世紀60年代末的絕密檔案予以公開,其中包括冷戰時期的蘇聯情報官員、二戰時期的德國情報人員以及引起軍情五處密切關注的極端右翼分子的檔案,此舉也有利于保障公民的知情權,還原歷史真相[11]。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令第588號《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應急條例(2011修訂)》,突發公共衛生事件是指突然發生,造成或者可能造成社會公眾健康嚴重損害的重大傳染病疫情、群體性不明原因疾病、重大食物和職業中毒以及其他嚴重影響公眾健康的事件[12]。此次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對各行各業都造成了嚴重的影響,這無疑是一次重大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其造成十分慘重的經濟損失的原因一方面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傳染性極強,另一方面是事出突然、毫無防備。所以,國家發動公眾從多個版塊、多個專題、多條線索獲取有關疫情的公共健康危機管理憑證信息和參考經驗是十分必要的。
除此之外,疫情期間的長期隔離以及社交阻斷,使許多民眾不僅要注重身體、謹防感染,還要排解不斷加劇的心理焦慮情緒。隔離造成的物資匱乏、社交短缺需要豐富的精神文化加以平衡,民眾的文化需求日益突出[13]。而在疫情逐步穩定、生活秩序逐漸恢復之后,公眾需求的集中點變為獲取復工復產信息,如各行各業招聘信息和用人計劃、各地復工復產規劃、交通工具的防疫情況等,以達到恢復正常生活的目的。
我國的國家標準[14]、百科全書[15]和檔案學詞典[16]都將“文獻”這一概念解釋為一種記錄有知識的載體,并明確把檔案列為文獻的一個類別,“檔案是一種蘊含著大量知識的文獻”已成為檔案界的普遍共識。但比起其他任何一種文獻,無論是從形式還是內容角度而言,檔案的信息和知識構成都更加復雜多樣。從動態角度考察,檔案所記錄的知識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由于檔案具有長久的利用價值而得到良好保護,知識新陳代謝速度明顯較低;二是檔案的知識組成與其他文獻知識之間具有廣泛而密切的動態聯系[17]。
檔案的知識屬性與社會的知識獲取需求相互作用實現了檔案的情報價值,即“檔案是事實、知識、經驗的記錄,具有可靠、廣泛、可資參考的特征;它作為重要情報源對用戶具有有用性,能滿足用戶的某種需要”[18],正如疫情檔案和記錄是絕佳的精神文化載體和“知識、經驗獲取源”。
據調研,北京地區在疫情發生后,東城、西城和豐臺區檔案館都第一時間整理“非典”時期疫情防治的相關檔案,為疫情防控作出了顯著貢獻[19-21]。如,利用當時小湯山醫院的建筑檔案協助武漢建立火神山、雷神山醫院,大大提高了建設效率,為防控疫情節約了時間和經費成本;利用和分析科研類檔案,為病理分析、隔離防空、疫苗研制等疫情防控行動提供心理防范預警和實踐經驗。昌平區檔案館還編印新冠肺炎防控專刊[22],并將近期國家、北京市和昌平區有關新型冠狀病毒肺炎防控的政策、文件和信息及時匯編并免費發放至村、社區,使民眾及時了解并科學防控。
疫情期間,國外檔案館利用新媒體建設參與式資源“云學習”寶庫。如,加拿大國家圖書檔案館(LAC)整合了檔案館、藝術館、學習庫、圖書館、多媒體、博物館等的文化資源,推出“居家學習包(Resources for staying at home)”并開設專欄,幫助用戶了解加拿大過去是如何團結并應對集體危機的,并借助過去的奮戰經驗來化解公眾焦慮情緒[23]。在我國,騰訊在小程序平臺率先上線24小時疫情辟謠助手,開通“謠言過濾器”官微,普及防疫知識、傳遞官方權威信息,有效避免了謠言泛濫[24]。在“后疫情”復工復產復學階段,檔案館作為信息宣講員的輔助角色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浙江省溫州市龍灣區檔案館派出“助企員”隊伍,及時向企業轉發企業復工要求、相關政策、對接主管部門等信息,協助解決復工復產后顧之憂[25]。
電影《流浪地球》中有這樣一段對白:“為了人類文明之延續,聯合政府將啟動‘火種’計劃。‘領航員’空間站已冷藏了三十萬人類受精卵和一億顆基礎農作物的種子,存儲了全球已知的動植物DNA圖譜,并設有全部人類文明的數字資料庫,以確保在新的移民星球重建完整的人類文明。”
電影固然是虛構的,但其中也有值得深思之處:目前地球正經受著越來越嚴重的氣候變化影響,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海洋生態系統破壞、蝗災嚴重威脅糧食安全、森林火災頻發等問題也接踵而至,如果未來人類注定毀滅或是移民外太空尋找新家園,那么最應該為這個宇宙留下的是什么?筆者認為,若僅僅留存DNA,即使被培育出來也只能被當作實驗動物欣賞或研究,因此最重要的應是留下璀璨的人類文明。只有對集體記憶及文明進行塑造、建構與分享,才能喚起人類基于共有過往、經驗、情感、信仰形成的歸屬感與依賴感,使得被稱為“身份”的內在文化標識不斷被肯定與強化,使人類得以被稱為“人類”。
檔案界早已認識到檔案和記憶之間的聯系,即檔案是社會記憶的載體,檔案館是社會記憶的保存場所,檔案工作者是社會記憶的保管者。國際檔案理事會前主席布萊邦就指出:“檔案是一個國家的‘記憶’,檔案館保存的是一個國家最寶貴的東西,即一個國家的歷史證據和作為國家靈魂的材料。”[26]此后檔案學界的博士論壇研討會、國際檔案大會也不斷針對“記憶”問題展開探討,從側面肯定了檔案具有社會記憶屬性。
檔案的社會記憶屬性與社會的文明延續需求相互作用實現了檔案的記憶價值和情感價值,“在普通公民看來,檔案不僅涉及政府的職責和保護公民的個人利益,而且更多地還要為他們提供根源感、身份感、地方感和集體記憶。”[27]馮惠玲指出:“在文明建構過程中,檔案資源是一種經過沉淀的最基本、最穩定、最深層的要素,它給關注者提供事實、關聯、依據和理性,通過這種方式浸入每一個時代的集體記憶當中。”檔案不僅在構建社會記憶和文明的過程中能夠不偏不倚地保持相對公正,而且在未來補正、校驗、評判一些相對模糊、空白的記憶過程中也發揮著其他任何記錄都難以匹敵的作用。檔案的記憶價值在于凝聚、傳承真實集體記憶和人類文明,構建社會存在的邏輯性和合法性,正如“威尼斯時光機”可以“穿梭”時空,重現一千多年前的威尼斯文明。
“威尼斯時光機”項目是瑞士洛桑聯邦理工學院(EPFL)和威尼斯大學的聯合項目。該項目以威尼斯國家檔案館80km的檔案記錄為基礎,涵蓋了過去一千多年中威尼斯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其中包括出生和死亡記錄、城市規劃方案、建筑設計圖、納稅記錄、和平條約等,且所有文件都相互關聯[28]。該項目運用先進的AI技術理解來自復雜歷史檔案中的大量信息,并將分散的檔案數據(從中世紀的歷史信息、手稿等到智能手機信息、衛星圖像等)轉化為知識。大規模的計算和數字化基礎設施不僅能還原古老的威尼斯面貌,還能在本質上映射歐洲的整個社會、文化和地理演變,重現并傳承古威尼斯文明。
威尼斯時光機不僅是“中世紀威尼斯Facebook”,能將每個出現在歷史文獻資料中的人名作為節點,建立詳盡的城市社交網絡,還是“中世紀威尼斯Google Map”,能借助威尼斯地籍圖、公民房產位置信息、畫作中建筑外觀信息,模擬展示城市建筑從建造到坍塌的整個過程。它不僅能反映了大量歷史貿易記錄和資金流動數據,展示相對客觀、真實的威尼斯經濟貿易、金融環境和發展過程,還能提供“中世紀威尼斯電子健康記錄”,再現歐洲中世紀大瘟疫,為現代科學家提供資源充足且詳實的城市疾病研究樣本[29]。
為共建涵蓋全部人類文明的數字資料庫,世界各國都積極參與進來。如,1993年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數字歷史研究中心啟動了以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平民生活檔案為主題的“影谷項目”(The Valley Shadow)[30];1998年我國敦煌研究院開展了“數字化虛擬洞窟”項目,專門針對古遺址、古建筑、壁畫、繪畫等物質文化遺產進行數字化復制復原,并提供4D影像體驗;2002年美國喬治梅森大學歷史與新媒體研究中心啟動了“9·11事件數字檔案項目”(The September 11 Digital Archive),以美國“9·11”事件相關數字檔案為主題收集保存了總數超過150000件的郵件、賬單、圖片等檔案資料。
綜上所述,本文主要基于社會危機、社會需求、檔案價值之間的關系,研究了社會正視歷史需求凸顯檔案憑證價值、社會迫切“戰疫”需求凸顯檔案情報價值、社會文明延續需求凸顯檔案記憶價值這幾個方面,以期充分證明社會危機事件能通過刺激社會需求而進一步彰顯檔案的價值。在日常實踐中,檔案部門應意識到自身作為推進國家檔案事業建設與發展的主體力量,有義務、有責任、有能力參與重大公共危機事件治理,并在其中充分發揮留存憑證、總結經驗、認識規律、延續歷史及守護記憶等方面的專業優勢[31]。總之,在如今這個科技、國家、社會皆飛速發展的時代,檔案事業也將同步進入“快車道”,檔案機構將面臨越來越多的社會風險和危機事件。有關如何培育檔案人的危機規避意識及有效化解社會危機、如何達到檔案價值實現和社會危機治理共贏、如何運用現代技術和智慧精進公共危機治理體系等十分迫切且緊要的問題,都有待學界同仁們思考并貢獻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