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的歷史文獻考證

周蓮芝

《越人歌》是我國保存下來最早的一首翻譯作品，也是《楚辭》的藝術源頭，收錄于漢代劉向所著的《說苑》卷十一《善說》篇中的第十三則“襄成君始封之日”篇。劉向收錄此篇的目的在于表明楚大夫莊辛能言善辯，善于用類比的例證來有效地說服襄成君，從而達成自己“愿把君之手”的訴求。文章中莊辛和襄成君兩位主人翁的故事在歷史上沒有很大的影響，而莊辛所講述故事中的“榜枻越人”所吟唱的歌曲卻有著深遠的歷史意義，成為我國記錄的最早的翻譯作品。而且，優美的修辭也是其經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正是因為《越人歌》的重要地位和歷史意義，諸多專家和學者對其進行分析、研究。但作品中的主人翁公子皙所處的年代大概為公元前500年以前，距今約有2500多年的歷史，由于年代久遠，史料記載不明確，加之古代人記事的筆法跟現代大有不同，所以，在解讀時有一定的距離，甚至相差甚遠。而且由于音樂專業的學生文化基礎薄弱，歷史知識欠缺，對歌詞內涵理解不透徹，歌曲歷史背景不了解，所以在演唱歌曲時，就會出現缺乏音樂表現力或者“樂”不達意等問題。基于以上種種原因，我將從文獻著手對《越人歌》的主人翁公子皙進行分析。

一、文獻考證

在進行文獻查找時發現，近現代的文獻中對《越人歌》的諸多問題皆有較大的爭議，首先對于《越人歌》的原文的族屬問題，有的學者說是侗族的，有的說是壯族的，文章僅針對譯文版的《越人歌》進行分析研究，不涉及語言學和翻譯學的研究，故本文不再贅述這類問題。爭議較大的另一個問題是關于作品的題材，各種說法眾說紛紜，有的說是歌頌愛情的作品，亦有說是同性戀的題材的，可見對給公子皙獻歌的榜枻越人的性別有較大的爭議。關于《越人歌》的記載在劉向的《說苑》第十一卷的《善說》篇中的第十三則，其內容為：

襄成君始封之日，衣翠衣，帶玉劍，履縞舄，立于游水之上，大夫擁鐘錘，縣令執桴號令，呼：“誰能渡王者于是也？”楚大夫莊辛，過而說之，遂造托而拜謁，起立曰：“臣愿把君之手，其可乎？”襄成君忿作色而不言。莊辛遷延沓手而稱曰：“君獨不聞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極?芘，張翠蓋而搨犀尾，班麗褂衽，會鐘鼓之音，畢榜枻越人擁楫而歌，歌辭曰：‘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食甚。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踰滲。惿隨河湖。’鄂君子皙曰：‘吾不知越歌，子試為我楚說之。’于是乃召越譯，乃楚說之曰：‘今夕何夕搴中洲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頑而不絕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說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子皙乃搨修袂，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鄂君子皙，親楚王母弟也。官為令尹，爵為執圭，一榜枻越人猶得交歡盡意焉。今君何以踰于鄂君子皙，臣何以獨不若榜枻之人，愿把君之手，其不可何也？”襄成君乃奉手而進之，曰：“吾少之時，亦嘗以色稱于長者矣。未嘗過僇如此之卒也。自今以后，愿以壯少之禮謹受命。”

文獻中講述了楚大夫莊辛愛慕襄成君，提出了“把君之手”的不合理的要求，襄成君面色難堪卻不做聲。莊辛給襄成君講述了公子皙和榜枻越人的故事，榜枻越人一曲高歌，便獲得了公子皙的最高的禮遇，走過去擁抱他，并舉起錦繡被子蓋在他身上。公子皙作為楚王同父同母的兄弟，也是楚共王的皇子，官位為令尹，爵位是執珪。一個劃船的越人還能盡情地對公子皙表達他的情感，我難道都比不過一個劃船的人嗎？您難道能超越公子皙的身份和地位嗎？公子皙對劃船人擁抱和披錦繡被子的熱情舉動，而我只提出跟您握手的要求過分嗎？莊辛通過以上有理有據的連環質問，從而說服了襄成君，達成自己的意愿。因為莊辛和襄成君同為男人，莊辛愛慕襄成君的美貌，并且莊辛引用了公子皙和榜枻越人的典故，來詮釋和辯護自己對襄成君提出的要求的合理性，正因為如此，使后人對榜枻約人為男性的猜測更加具有合理性。但事實是莊辛想通過襄成君與公子皙的身份和地位的比較，以及對自己和劃船人的身份進行比較，從而表達出自己要求的合理性。

也有學者把《越人歌》當作愛情題材來演繹，主要是因為歌詞當中表達出的“羞澀、難以言表的激動以及欲說還休的情思的吐露”等等這種細膩的刻畫都像極了女人的小心思，尤其是副歌部分的“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對榜枻越人心思的刻畫更是惟妙惟肖。通過史料的考證，此時的公子皙官為令尹，當時的令尹的身份和地位是很高的，也擁有很大的權利榜枻越人這樣的普通人能跟這樣的大人物同舟而游，那是何其有幸，所以吐露出這樣的心聲也是合情合理的。其次正是由于翻譯的原因，所以使得歌詞的感情色彩更加濃厚、對榜枻越人的心理描寫更加細膩，才使《越人歌》成為經典的、不朽的音樂作品。

《越人歌》的原文是楚國人根據諧音把越語的發音用古漢語進行記錄，《說苑》中的原文為“濫兮抃草濫予？昌枑澤予？昌州州堪。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踰滲。惿隨河湖。”近代國內外的學者用多種方法對《越人歌》中的32個越語字音符號進行解讀，從而大概破解了“蠻夷之國”的古越語。其中日本學者泉井久之助將《越人歌》的原文用公元一世紀前后的漢語古音還原為當時的越語語音，再標上古占語，古馬來語和古印度尼西亞語對應的音，再根據這幾種語言的詞義翻譯出來，最后把意思連貫起來。泉井久之助先生用這種方法翻譯出來的歌詞跟《說苑》中記載的現場翻譯出來的有較大的差距。就譯文而言，必然是子皙現場召來的翻譯譯出來的更貼近原義。但在此仍想表達一個觀點：現存的《越人歌》是翻譯過的譯文，跟原文必然會存在一定的距離，譯文只能是表達原文的大意，再精準的翻譯都只能是最大程度地貼近原文，而不能詮釋全部，甚至譯文當中流露出來的意境和情感跟翻譯者的文采和情懷有很大的關系。

中國的文字博大精深，古代文字亦是如此，一個字都有不同的讀音，有不同的意思，所以在翻譯時，采用不同的字或詞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可謂“失之毫厘，差之千里”。也許越語的歌詞中并沒有表現出欲說還休、“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唯美的情感流露，而是采用了直抒胸臆的很直白的表達。那么越語的歌詞和翻譯后的楚語的歌詞就有較大的出入，完全是兩種人物性格和形象，前一種是直白的、快人快語的男人的情感表達方式，后一種則是委婉的、含蓄的女性的言辭。所以說，根據歌詞的意境來揣測榜枻越人的性別是不可靠的，還是要基于文獻的記載，從史料出發，而在文獻中只字未提榜枻越人的性別問題，所以歌曲題材談何愛情？談何同性戀？

其實不妨推測一下，當時公子皙所乘的船很是豪華，而且場面恢宏，聲勢浩大，根據史料所載，“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極?芘，張翠蓋而搨犀尾，班麗褂衽，會鐘鼓之音。”可見船上有吹奏鐘鼓之音的樂手，極有可能還有侍衛、隨從等人，這樣浩大的一艘船讓一個弱女子來開，顯然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榜枻越人極有可能是男性，故排除《越人歌》為愛情題材的可能性。但即便是男性，也不要用“很污”的思想來推斷歷史事件，稱其為“同性戀”，即使歷史記載的公子皙很美，即使歌曲當中流露出來的“心悅君兮”，也不能隨便扣一個同性戀的帽子。這是一種很高尚很崇高的情感，里面有崇拜、有愛慕、也有“可望而不可及”的遺憾。

二、歷史上的公子皙

公子皙（？—公元前529年）即楚公子黑肱，春秋時期的楚國人，《左傳》又稱其為公孫黑。是楚共王的四兒子，楚靈王之弟。楚共王的嫡夫人秦女，一生無子，而楚共王的其他姬妾剩下了五個兒子，按照長幼順序以此是楚康王（名昭）、楚靈王（公子圍）、公子比、公子皙、楚平王（公子棄疾），五位兄弟中，除了公子皙之外，楚共王的其他四個兒子都曾坐上了楚王之位。據《史記》記載，當初對于繼承王位的決定還出了一個鬧劇：由于沒有嫡子繼承王位，便通過祭祀來讓神靈來決定王位的繼承權，祭祀跪拜時，碰到碧玉的那個人就能繼承王位，然后他私下里與巴姬把碧玉藏起來，五位公子沐浴齋戒后去參拜祭祀，楚康王兩腳跨在玉上，楚靈王的手肘壓在了玉上，公子比和公子皙都離玉比較遠，楚平王還小，被人抱著去參拜的，壓在了玉的帶扣上。所以，后來的史實也印證了神的旨意，這應該也屬于歷史的巧合。

（一）皇權斗爭

雖然公子皙一生不曾坐上王位，但是在皇權斗爭的路上卻從未停止過。在其父楚共王去世后，長兄康王即位，康王即位十五年后去世，康王的兒子員繼位，就是郟敖，郟敖的叔父公子圍為令尹，郟敖四年（公元前541年），公子圍出使鄭國，半路聽到楚王郟敖生病了，于是返回皇宮探視楚王的病情，借機勒死楚王郟敖，并殺死了他的兩個兒子。隨后公子圍即位，為楚靈王。靈王十二年春，楚靈王帶領軍隊駐扎乾谿，公子比、公子皙與公子棄疾便謀劃一起殺掉楚靈王之子太子祿，趁其兄長在外，立公子比為王，公子皙為令尹。并且初王比下詔任何百姓家都不許收留靈王，楚靈王只得流亡在外。但由于初王比一直不知靈王的下落，懼怕靈王回來而提心吊膽，公子棄疾利用初王的這一心理，對初王比和公子子皙進行恐嚇，讓船夫半夜在江邊喊：“靈王回來了”，然后又派人告訴初王比和公子子皙，并進行了言語的刺激，致使二人雙雙自殺。接著，棄疾即位稱王，就是楚平王。

（二）奢華生活

公子皙從小生在帝王家庭，享盡了別人不曾有的榮華富貴。《左傳》云：“子皙盛飾入，布幣而出。”可以看出其著裝華麗，生活奢靡。劉向《說苑》亦云：“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極?芘，張翠蓋，而搨犀尾，班麗褂衽，會鐘鼓之音……”可見其生活的奢華：乘著青翰之舟，兩側掛著遮擋風塵的帷幔，撐著翠綠色羽毛之稱的傘蓋，舉著犀牛尾，衣服斑斕華麗。這點不難理解，富麗堂皇的皇家生活是皇子們本該享有的，所以他的一生極盡享樂，物質生活豐盈，精神生活亦很豐富。

（三）人物性格

出生帝王家庭的公子皙從小便衣食無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史料中可挖掘出子皙的品格和稟性。《左傳》記載：

昭公元年，鄭徐吾犯之妹美，公孫楚聘之矣，公孫黑又使強委禽焉。犯懼，告子產。子產日：“是國無政，非子之患也。唯所欲與。”犯請于二子，請使女擇焉。皆許之。子皙盛飾入，布幣而出。子南戎服入，左右射，超乘而出。女自房觀之，曰：“子皙信美矣，抑子南，夫也。夫夫婦婦，所謂順也。”適子南氏。子皙怒，既而櫜甲以見子南，欲殺之而取其妻。子南知之，執戈逐之。及沖，擊之以戈。子皙傷而歸，告大夫曰：“我好見之，不知其有異志也，故傷。”

文中大意為公子皙看到鄭國徐吾犯的妹妹長得好看，不管公孫楚已經下了聘禮，仍然強行派人送去聘禮。徐吾犯左右為難，子產給他出主意，讓妹妹自己選擇，最后子皙沒有被選中。就想殺了公孫楚然后娶妻，后來被公孫楚追打他，子皙受傷，落荒而逃，回去告訴大夫說自己好心好意去見公孫楚，想不到公孫楚不懷好意，還打傷了他。子皙先是不顧及女子名聲，明知已下聘為人妻，仍然強行下聘，可見，他比較自私，一意孤行，陷別人于兩難境地卻不管不顧。嚴重違反儒家的禮儀，其次自己計劃失敗，就準備殺人奪妻，公子皙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而且殘忍至極，為了得到自己心愛的女人，竟然去殺人。再次，主動攻擊公孫楚不料自己受傷，卻把自己說得非常無辜，誣陷公孫楚不懷好意，可見此人信口雌黃，顛倒黑白。從這件事情當中，可見公子皙的為人和品性不佳。

在羅藝峰先生撰寫的《中國音樂思想史五講》里面，提到：回到古人的世界去理解古人，是治史的根本態度或根本史觀。即所謂“同情的理解”。事實上，我們沒法穿越時空回到古人的世界，但可以通過閱讀古籍和史料，了解古代人的政治態度、價值觀、了解古代人的生活環境，現代人盡量站在古人的角度去理解古人，從而學會“同情”或者“共情”，然后在此基礎上要用哲學的思辨能力去解讀，只有這樣才能更加客觀、理性地理解歌曲內涵，更加精準地表達歌曲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