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波,齊傳潔
(北方民族大學 民族學學院,寧夏 銀川 750021)
刀盈廷(1856~1906),字朝卿,云南盈江縣新城鄉人,清光緒四年(1878年)襲職,任至光緒十六年(1890年),為干崖第20任宣撫使。《逃宦山房詩集》是刀盈廷于1898~1902年創作的漢文詩集①刀盈廷自號“逃宦山房主人”,這可從刀盈廷為其夫人刀放氏撰寫的墓碑祭文落款“逃宦山房主人刀盈廷淚述”得到印證,筆者于2021年9月查訪刀放氏墓,驗證碑文落款確如上所述。另外《辛丑年清明前五日接獲公文知黎總辦來盞練團邀余為總團紳七司領袖作詩代辭》一詩注中提到“辛巳年奉皇恩賞賜剛勇巴圖魯名號”,與筆者所見刀盈廷墓碑碑文所載“蒙前督部堂岑襄勤公保奏加二品銜賞戴花翎并剛勇巴圖魯名號”相符,可以斷定該詩集作者確為干崖土司刀盈廷。《逃宦山房詩集》原件字跡有破損,現存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盈江縣檔案館(全宗1,目錄1,卷宗13)。本文所引刀盈廷詩文,如無說明,均來自《逃宦山房詩集》。,載有《滇緬劃界紀事》1篇、詩歌81首,記錄滇緬勘界事務,抒發國土喪失的憤懣之情。刀安仁(1872~1913),字沛生,刀盈廷子。《抗英記》是刀安仁于1900年左右創作的傣文敘事長詩,記述了1890年至1900年英國等殖民主義者侵略中華的種種惡行,以及騰越七司民眾英勇抵抗、保家衛國的光輝事跡。本文在已有研究成果的基礎上,以干崖第20任宣撫使刀盈廷的《逃宦山房詩集》和第21任宣撫使刀安仁的《抗英記》為主要分析文本,對中英滇緬勘界期間干崖刀氏土司的國家認同狀況進行考察。
國家認同是“人們對所屬國家的認可、接受、贊同和奉獻的心理感受和行為過程”[1]。目前,學界對國家認同的研究可以分為歷史上王朝國家認同研究、近代國家認同建構研究和現代法治國家認同研究三種類型。在前兩種類型中,學者們多將土司的國家認同作為重點內容進行研究。土司制度是我國元明清時期重要的政治制度,在推進邊疆與內地一體化,加強邊疆民族地區國家認同的過程中發揮了獨特的作用[2]。不同學科的研究者通過對不同時期、不同地區、不同民族土司的國家認同的考察,逐漸形成了以土司國家認同內涵和建構為主要內容的研究體系[3](321~340)。
在土司國家認同的內涵方面,學界對土司國家認同的對象、內容和主體能動性做了深入的分析。在對歷史上王朝國家認同的研究中,學者大多認為,土司對國家的認同就是對君主、王朝和以“天下大一統”為核心的中國文明的認同。郭新榜認為,“在中國封建社會,國家就是一個個封建王朝,而中國歷史上的國家認同集中體現于王朝認同”[4],并分析了麗江木氏土司詩文蘊含的忠君愛國思想;藍韶昱認為,邊境土司的國家認同是“一種對中華完整皇權體系的認同,對中國自古以來家、國、天下理念的認同,對享有天朝宗主國子民優越感的認同”[5];許紀霖認為,古代中國的國家認同“是通過文明的認同和王朝的認同實現的”,而在“王朝認同的背后,是對其所代表的天下價值觀的肯定”[6]。學者在對近代土司國家認同研究的同時,對土司的近代民族國家認同轉型的關注較多。張黎波認為,辛亥革命前后,在傣族土司刀安仁的國家認同意識中,王朝認同意識與中國意識產生沖突,使他在堅持中國文明認同的基礎上,轉向對中華民族國家的認同[7](125~136)。對于土司國家認同的內容,學者的研究側重點有所不同。葛政委將其總結為地域、文化、政治和身份認同四個維度,“四維共振時,國家認同度高,四維沖突時,國家認同力量相互抵消”[8]。在認同主體方面,學者強調土司在國家認同的認知、情感和行動方面的主觀能動性。李艷霞和曹婭認為,學界對于國家認同的闡釋與測量圍繞著角色確認、情感歸屬與愛國奉獻三個層面展開,這三個層面的闡釋其實內嵌著認知、情感和行動一以貫之的心理邏輯,只是在認同表現層次上有所差異[9];梁亞群通過對《田州岑氏土司族譜》的解讀,展示了岑氏土司主動修譜重構祖先記憶,形成國家認同“向心性”的過程[10]。也有學者強調國家認同的雙向互動性,王才道和李然認為,國家的認可是“土司身份獲得的必要條件,土司身份的確認是國家認同的重要表現”[11]。
在土司國家認同建構方面,學界多從互動論的角度考察土司的國家化,以及國家認同建構的層次、途徑及各方力量的博弈過程。在傣族土司國家認同建構的相關研究中,洪涵以云南德宏傣族土司制度為例,說明土司制度雖然在組織、制度和文化支撐等層面與傳統中原漢族社會政治制度有所不同,但是國家權力在地方的延伸[12];沈乾芳認為,隴川宣撫司的國家認同主要表現為對中央王朝、國家領土、國家權威和主流文化的認同,認同建構的途徑包括朝貢、稅收、戍邊、文化學習等方面[13]。近代以來,傣族土司的國家認同對象逐漸從傳統王朝認同轉向民族國家。民國時期,傣族土司殘余的封建王朝土司身份認同與統一國家認同兩種力量相互博弈,在錯綜復雜的國內外形勢下,土司制度得到了“喘息的機會”[14]。
學者對干崖刀氏土司國家認同的研究,主要考察了刀安仁在清末民初的國家認同轉變歷程。刀承華通過對刀安仁愛國長詩《抗英記》內容和思想情感的細致分析,認為刀安仁領導各族民眾抵抗英國殖民者的侵略、捍衛國家領土主權的行為展現了強烈的國家認同[15]。龍曉燕和段麗波認為,辛亥革命后,刀安仁思想中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并存,但他對于建立一個聯邦制民族國家的期待與當時單一制民族國家建設的主流思潮格格不入,因此被云南軍政府誤解為對國家統一的背叛,而他積極響應武昌起義、領導騰越起義等行為也被誣告為“興夷滅漢,帝制自為”,這些是導致刀安仁冤案發生的主要原因[16]。總體而言,學界對干崖刀氏土司國家認同的關注度仍然不高,需要進一步挖掘相關材料并展開系統和深入的分析。
1886年,清政府與英國簽訂《緬甸條款》,規定“中緬邊界,應由中英兩國派員會同勘定,其邊界、通商事宜,亦應另立專章,彼此保護振興”[17](485)。然而《緬甸條約》簽訂以后,清政府并沒有及時進行勘界。直到1890 年,薛福成出使英國發現英國正與暹羅勘辦界務,且屢次派員到滇緬邊界查看形勢,薛福成意識到中英滇緬勘界的緊迫性,于是主動上疏請求開展勘界,以防我國遭受虧損[18](71)。從1892 年薛福成受命商辦中英滇緬界務開始至清朝滅亡,中英雙方分別于1893 年、1897~1899 年、1905年進行了三次邊界會勘。刀盈廷和刀安仁父子參與了1893年騰越“下四關”①《明史》卷三百十五·列傳二百三·云南土司三·緬甸傳記載,萬歷十年(1582年),緬甸犯永昌、騰越,劉綎率兵增援騰越軍,緬將請降。萬歷二十二年(1594年),巡撫陳用賓設八關于騰沖,留兵戍守,并與暹羅聯合攻緬,緬甸自此不敢內犯。明朝所設騰越八關自北而南,依次為神護、萬仞、巨石、銅壁、鐵壁、虎踞、天馬、漢龍八關,蠻哈守備轄銅壁、萬仞、巨石、神戶上四關,隴把守備轄鐵壁、虎踞、天馬、漢龍下四關。參見《西界陳牘·黃懋材騰越沿邊疆索圖說》,載方國瑜主編,《云南史料叢刊》(第十卷),云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6頁。的會勘和1897~1899年自太平江、南奔江相匯處至南帕河、南定河相匯處界址會勘。兩次會勘過程中,刀氏土司不僅在前方跋山涉水勘查鐵壁、虎踞、漢龍和天馬四關位置,在后方盡心盡力操辦糧務,還與各族群眾一起英勇抗擊英國殖民者對騰越邊關的侵略,為保衛我國疆界作出了巨大貢獻。
刀盈廷在《滇緬劃界紀事》一文中記載,“(光緒)十九□,英參贊巴衛里與我國彭□□繼志初勘邊”[19](3),指的就是彭繼志奉命與英參贊巴衛理、英新街府覺羅智勘定虎踞、天馬、漢龍三關之事。薛福成于1893年11月13日記載:“中國委員到八募者,帶有撣人土酋一名;數日內,與密士德華立同起程,又有英甲必丹談維斯率五百英兵偕往,會勘虎踞、天馬、漢龍三關,擬先勘虎踞關。”[20](842)根據彭繼志會勘后的報告,他“率同委往查探漢龍之干崖土司刀盈廷”與英員查勘漢龍關址。雖然不能確定刀盈廷一路跟隨彭繼志勘界,但可以肯定的是,刀盈廷參與了漢龍關的會勘。彭繼志和刀盈廷“雇帶野人外至猛尾,內至宛頂,前后左右三百余里內,分途探訪月余之久,凡山頭菁密無路可通之處,莫不披荊斬棘,攀藤附葛,親履查勘”,“經譯生鞠豫聰查至硔卯,適干崖土司刀盈廷亦已尋訪至彼,同獲關址稟報前來”[21](132)。《滇緬劃界紀事》一文中語及此,“□□認漢龍關舊址為緬屬地,□□□次,未得端倪時,余奉委尋關,山行露宿,越月有余日,始得碑碣于土中,字跡雖經剝蝕猶能辨認,英參贊乃禮曲詞窮而退”[19](3)。《劃界后山行十首》其五:“記得當年五度山,振衣尋遍漢龍關,勞心惟有詩千首,空負將軍鐵甲還”[19](14),另有《哭刀久園二首》其二:“紫陌花開同立馬,青春月落忽啼烏”,文旁注釋:“追憶前勘關特同久園奉委到鐵壁、虎踞、天馬、漢龍四關”[19](22)。由此可知,刀盈廷不僅竭力查勘漢龍關地址,也積極參與其他三關的勘察。
1897年,滇督崧藩委派臨元鎮總兵劉萬勝同英總辦衛德一同勘界。據《滇緬劃界紀事》記載,刀盈廷初聞劉萬勝負責勘界倍感振奮,“廿三年冬中英兩國各派人員再勘邊界,我國以楚南劉鎮軍總辦其事,余聞之炘然,曰此明將軍劉挺之華宗也,威名素著,必能迪前光慰邊氓望矣”[19](3~4)。但他未曾料到,劉萬勝竟然賣國求榮。1898 年11 月,英國改派司格德和劉萬勝勘察“騰越廳屬之南布江起至順寧永昌兩府屬之耿馬孟定止”[22](卷151~152)一段界址。刀盈廷在文中說道:
十一月,鎮軍又與英總辦司格德到崖屬之戶弄河分界,預料英員欺弱,意在侵吞,欲帶兵偕往,以資臂助,無如鎮軍堅執不允,惟以辦糧事相托,余因隱忍而去。去后三日,鎮軍隨英總辦并□兵數百,由戶弄河到南哄河邊已過茅草地三十余里,□□渡河,余密告鎮軍英人詭詐,恐墮其術中,鎮軍云英人不過游覽山勢,別無他意,請無驚無阻,及至行營,余又叩馬而諫,勿令英人深入重地,鎮軍予智□□,不聽良言,反大笑慰勞曰,我今六十矣,閱□已深,□有卓見。[19](6~7)
劉萬勝無知自大,對于刀盈廷的勸諫付之一笑。第二天,正值刀盈廷在后方盡力辦糧之際,六十里外與司格德勘界的劉萬勝便擅自做主,將鐵壁關大片地區劃給了英國。刀盈廷收到劃界的書信,“始知鎮軍既懾英員之威,又圖英員之利,竟將崖屬吉利河以外山地八十余里野人二十五寨割與英人,勒令小兒撤營相讓”[19](7)。刀盈廷認為劉萬勝“畫分疆界無權勇,反行益外復損中。不問管官惟自主,七司兩界一場空”[19](17),且此次勘界“任非其人,以致門戶盡失,貽將來無窮之禍。既已引賊入屋,欲令典守者禁其取物,不誠難哉!古人有言割地求和如抱薪救火,信然”[19](7)。
1892 年,中英滇緬界務商談之際,英軍常以勘界為借口滋擾我國邊境,還駐兵神戶關外昔董及鐵壁關外漢董等地區[18](153)。刀安仁迅速聯合各族群眾,英勇抗擊英軍的侵略。他在《抗英記》一詩中寫道:“記住吧,清光緒十八年九月壬辰日,我們整裝赴戎機,翻越崇山峻嶺,穿過叢林洼地,勇士駐扎在邊境,同仇敵愾心不移。”[23](7)然而,云貴總督王文韶為了謹遵“未可啟爭之諭,電飭騰越鎮、廳傳諭邊民,但與理說,勿令越界,不可開仗啟釁”,騰越廳隨即出具告示,明令“倘以后英兵游歷將到我界,不準與之抵敵,又或誤入我界,必是英人于界限不清,亦不準與之抵抗”,此后,英軍變本加厲,“非但昔董不肯退兵,又在昔馬修筑炮臺”[21](101~119)。1893 年,刀盈廷奉清政府明令,在虎踞關的盆干召集邊防會議,分派駐防任務,干崖負責鐵壁關,隴川負責虎踞關,勐卯負責天馬關和漢龍關,各地景頗族山官配合有關土司[24](16)。刀安仁隨父親駐扎在鐵壁關“大青樹營盤”①刀盈廷在《逃宦山房詩集》中提到“茅草地有一古樹名曰頓哄罕,行人無不瞻仰”,“扎營處有一大樹名曰頓哄罕”。“頓哄罕”,傣語音譯,漢語意為“金色的大青樹”,參見陳春剛:《頓哄罕:帕應法仰天長嘯》,《德宏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9年第3期。當地人將刀安仁指揮的一系列戰斗稱為“大青樹之戰”。參見曹成章:《民主革命先驅刀安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82頁。,防止英軍進犯邊境。一系列斗爭打破了英國侵略軍蠶食鐵壁關地區的企圖,保障了騰越邊境的安寧。正如《抗英記》中所說:“這是干崖怕陰法刀沛生捍衛疆界的軼事,這是邊疆人民迎擊英國侵略者的閃耀的一章!”[23](10)
1897 年,中英再勘滇緬邊界。刀安仁在父親的囑托下,于干崖茅草地扎營,不準英兵擅自闖入邊境,與各土司“共詠同仇,誓與土地共存亡”[19](4)。1898 年,劉萬勝和衛德會勘太平江、南奔江相匯處至南帕河、南定河相匯處的一段邊界。衛德利用劉萬勝不熟悉邊界道路的弱點,蓄意將條約中瓦蘭嶺指為雷弄山下的壘甸壩子,企圖多占隴川等各司領地。陰謀被拆穿后,衛德要求暫停此段勘界,暗地里指使英兵襲擊駐扎在隴川壩尾線米、西董的土司軍隊[25](760)。對于劉萬勝的抗議,英國駐華公使反誣是中國內地苗兵進入“英境”擾害[22](卷181~182)。刀盈廷在詩集中記載此事:
廿四年春,忽有英員哈思者統兵二百暗度隴川屬虎踞關內之西董、線米二處,隴民忿甚,欲揭竿而起聚眾驅逐。鎮軍聞之將此信告知英總辦衛德,而衛總辦一味遮飾,言兩國和好必不以戎事相爭,鎮軍信以為然,飭小兒派目代隴川司到彼處曉諭不準隴民妄動。不料我崖頭目張輔仁、桑令田亢頭及土兵二十余人手無寸鐵,甫入寨內,英兵不容分說槍斃土兵三名,追散三名,即將該等一并擒去解往新街監禁。[19](4~5)
刀安仁得到消息后,立即向劉萬勝稟報,并當面質問衛德,衛德許諾依法辦理,“擒者釋放,死者賠償”[19](5)。然而事過境遷,衛德既沒有釋放被擒者,也沒有做出任何賠償。對于刀安仁的屢次詢問,劉萬勝只字未回。刀盈廷甚至親自面見劉萬勝,詢問此事及邊防軍務,而劉萬勝對土兵被擒一事仍不作答。3 個月后,未經任何照會,被擒土兵張輔仁等被釋放歸來。刀盈廷暗自生氣:“無故而擒,無故而放,事同兒戲,其視中國無人!”[19](6)由于沒有收到任何賠償,刀盈廷只能劃撥一些田地安撫受難者家屬,內心委屈,唯與詩敘:“臨別遙看路幾行,觀山心也費思量。回頭自顧官兵少,難與他人論理長”[19](8)。
1899 年4 月,該段界線基本勘定。英方恃強凌弱,無視條約規定,強行將干崖、隴川等土司所屬的許多村寨和土地劃去。腐朽軟弱的清政府只嘆一句“時局如此,難與力爭”,就坐視四關盡失,還美其名曰“門戶尚可保全”[25](761)。四關盡失之后,刀盈廷對政務感到灰心,揮筆寫下“不料議成難力挽,莫如歸去任優游”[19](14~15),不再過問政事。刀安仁面對劉萬勝撤營相讓的命令,猶如“一聲悶雷擊中心房,大盆冷水潑在前方”,他質問道:“祖輩盤耕的土地為何相讓?祖先栽下的果木為何歸給異國他邦?勇敢的兵士為何要向他人低頭?古老的民族為何要跪在洋人面前?赫赫的大臣為何發出退令?堂堂的中華為何任人踩肩?”[23](18)實際上,劉萬勝也只是聽從滇省大員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指示行事。1893年7月27日,薛福成在具折上奏朝廷時提及,“前據督臣王文韶電稱,漢龍關自前明已淪于緬,天馬關亦久為野人所占踞,則八關僅存六關”,“繼而詳加考察,微聞虎踞、鐵壁早為緬甸所占,英人復屢加工程,綢繆穩固。英兵所守,直接越虎踞關而東者已數十里,越鐵壁關而東者亦六七里”[26](6~15)。在薛福成的意識中,中英滇緬勘界的重點在“野人山”之爭,“不值因此一處而礙全局”,最終將虎踞關讓與英國[27](109),至于鐵壁關,1897年勘界之時關址被認為是在板凳山,已劃入中國版圖,但勘界之后查明鐵壁關址原在瓦蘭嶺下,因之前的撫夷懼怕瘴癘,私自將關址內移至板凳山,導致原關址被英方占領[28](271)。
清末中英滇緬勘界,我國丟失了大片領土。割地之痛在刀盈廷和刀安仁父子的心靈深處與國家意識相互激蕩,深層次地影響了他們的國家認同,反映在《逃宦山房詩集》和《抗英記》兩部作品中,父子二人的創作心境略有不同。
江宜樺認為,國家認同本質上是“一個人確定自己屬于哪個國家以及這個國家究竟是怎么樣的一個國家的心靈活動”[29](12)。在認知層面上,國家認同的要素應當包括知悉國家的本質和內涵,了解自我在國家中所扮演的角色,對國家的價值有自己的判斷。
分析兩部作品對國家的稱呼,可以衡量刀盈廷和刀安仁對國家本質的認知水平。《逃宦山房詩集》中表達國家之意的稱呼有“大明洪武”“中國”“華”“漢宮”“皇”“君”“帝廷”“漢”等,《抗英記》中表達國家之意的稱呼包括“元璋皇帝”“大明洪武”“大中華”“中華”“光緒皇帝”“滿清”“中華大國”①在《抗英記》中,“大中華”寫作“”(傣文),“光緒皇帝”寫作“”(傣文),“中華大國”寫作“”(傣文),其余詞皆為傣文漢語音譯。等。從這些稱呼能夠看出,刀氏土司對國家的理解有三個層次,可分解為以“皇”“君”“元璋皇帝”“光緒皇帝”“漢宮”為代表的皇帝及王室層次,以“大明洪武”“帝廷”“滿清”為代表的歷代延續的王朝層次,以及以“華”“漢”“大中華”“中華”為代表的超越王朝國家的“中華”層次。在對國家內涵的理解上,兩部作品都涉及國家的“疆域”“國民”“政治制度及其運作”和“文化”等方面內容。刀盈廷的詩集中有37首提到疆域問題,7首以干崖百姓為描寫對象,27首敘述國家政治制度及運作問題,4首提及風俗禮儀等文化事項。刀安仁的《抗英記》是以保衛國家疆土為敘述主線,將緬甸被英國侵占時的政治狀況與當時國內的政治狀況進行對比,在描寫抗英戰斗的過程中生動地敘述了地方百姓的生活面貌及風物習俗。
角色歸類是指個體要確認自己是某一個特定國家的典型成員,并且對自身是該群體典型成員程度的主觀評價和確信程度[30],對個體在國家中扮演的角色及角色的典型性和明確性進行評價,有助于了解個體對自我角色歸類的認知狀況。刀盈廷認為干崖土司“世受皇恩為騰沖保障”[19](3),他雖“有官無俸”[19](16),但愿世守邊陲,保家衛國。作為一名國家官員,他多以“廉潔”“英雄”自稱,如“曾經宦海心常怯,獨飲廉泉體自尊”[19](27)。勘界之后,刀盈廷認為自己“職卑空有沖天志,徒望南山木葉飛”[19](14),無力阻止邊關喪失,但是仍然自覺“安心盡職待時世”[19](18)。不過,由于已經年老告替,他逐漸不再過問政事。刀安仁則對自身的“宣撫使”身份有著強烈而清晰的認知。在《抗英記》一詩中,他稱贊“圣明的君主登上先帝的寶座,都賜給邊疆頭領閃光的烏紗紫蟒。還授予象征權力的金印,下令世守要塞邊防”[23](2)。他認為自己作為“世手祿爵的司使,盼望邊地太平無事”,“讓遠離邊疆的父老們和平安穩,讓高高在上的皇帝順行天職”[23](4)。但滇緬劃界期間,劉萬勝妄自尊大,擅自割地,刀安仁憤憤而言:“十勐的土司蒙受欺騙,十勐的百姓傾家蕩產。名正的土司只被當作塵埃跳蚤,小民族官吏不能與大官當桌敘談”[23](21)。
對國家的主觀評價其實來自自身和外部兩個方面。刀盈廷始終認為中國是權威的、強韌的,盡管滇緬劃界丟失了國土,但他仍然懷抱國家可以收復失地的希望,并告誡原屬干崖的山民,“再來應有日,切莫指華顛”[19](33)。“嘆息良民為國休,宏功一旦付東流”,“滿山排列眾夷氓,送我依依遠出城”[19](9~15)等詩句則表達了刀盈廷對百姓淳良本性的贊美。刀盈廷認為滇緬勘界過程中,朝廷派來的官員無能又腐敗,他在《庚子春開居追憶各司失地不禁浩嘆感成六首》中說:“幾度信來傳割地,三番聞報怒沖冠。今朝失去易中易,他日復回難上難”[19](20)。刀盈廷對于清朝的團練制度深惡痛絕,對比屯田制度和團練制度后認為,“古人籌邊重屯田,今人籌邊重練團。因時制宜各有意,俗吏豈能知其然。何來言是行達者,自命不凡欲上天。平日自詡多才智,為國衛民語便便”,希望能早日罷黜團練制度使“民得盡力耕南阡”[19](27~28)。勘界之前,刀安仁認為朝廷的邊臣保境安民,清朝的皇帝順行天職,丟關之后,心中的不滿溢于言表:“五百年前明王封賜的撫使,五百年前分定的十司領土和關防。清朝大臣何以拱手相讓?清朝宮廷以何面目對人講?”“宮廷和官府喲只會互相陷害,巡視邊疆爭搶塞肚揣腸”,如同“綠色蒼蠅下蛆蟲,使潔凈的肉食變腐爛,貪官污吏在朝廷,就像蛀蟲蛀蝕了國家的棟梁”,他們在“洋人面前獻媚取寵,卑躬屈膝喪天良”[23](17~19)。同時,他從未吝惜贊美之詞,慨嘆中華,稱堂堂“中華大國”不應任人踩肩,中華大地不能拱手相讓。當描寫國家的疆土時,他用“山清水秀”“富饒土地”“遼闊”“壯麗”“神圣”等美好詞匯表達內心的熱愛之情。刀安仁在《抗英記》中熱情稱贊一同抗英的群眾,用生動形象的語言描摹“弄璋寨子的英雄波保秀,就像拖石拉磚的巨象,遮冒寨子的勇士姓晃名六,拳術過人,英武颯爽”[23](16)等。從外部而言,刀盈廷和刀安仁都提到,滇緬勘界時期,英國認為中國“軟弱可欺”。刀盈廷在《滇緬劃界紀事》一文中記載,英方關押崖屬土兵,“無故而擒,無故而放,事同兒戲,其視中國無人”[19](6)。后中英雙方分界,刀盈廷“預料英員欺弱”,認識到英方對中國的輕視。刀安仁也說,列強“仗恃著國家正牌的軍隊,一向藐視弱小的民族和邊疆”,認為“中華的人格比蚊蠅還低賤”[23](10~11)。顯然,二人都意識到了當時的中國在列強面前的軟弱,都無法忍受英方對祖國的侮辱。
歸屬感指的是“個體將自己歸屬于某一團體,并對其產生親切、自豪的情緒體驗”[31](187)。歸屬感可以從內部和外部兩個方面來衡量,從外部來說,歸屬感表現為對所屬群體的共同命運的感知,從內部來說,歸屬感可以表現為內化的自我與群體的同一感[32]。從《逃宦山房詩集》的內容來看,刀盈廷對國家命運與個人遭遇之間的共同性感受頗深。作為鎮守邊疆的土司,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世受皇恩為騰沖保障”,在勘界失關之后,他不禁感慨:“豈料今日世情異,天使懦弱英狂肆。漢龍失去屏藩累,還失傍關共成四。漢官饜足犬羊志,假作勤勞徒費事。明知不敢拂英意,何必各司設兵備。嗟乎!何期朝令夕改無定計,守官啞口填胸臆。負我千里遙遙勞車騎,反成一段小兒戲”[19](18)。面對國家整體的軟弱和官僚體系的腐敗,官員個人即使有心也無力維護國土安全。滇緬劃界之后,西南“門戶盡失,貽將來無窮之禍”[19](7)。國家命運多舛,個人又怎么能獨善其身呢?從內部來看,國家意識早已融入刀盈廷的自我人格之中。劃界之后,四關盡失,刀盈廷悲痛萬分:“邊關踏遍日黃昏,坐對南山酒數樽。要口忽然淪外國,山頭空自望中原。無端大將來分界,又把□鄰引入門。感昔懷今成底事,一談失地即消魂”[19](19)。在面對原屬地百姓時,刀盈廷的內心倍感沉重,“南山聞說割屏藩,父老紛紛扣馬鞍。緩轡沿村諄告識,心酸強自作心寬”[19](14)。
《抗英記》記述了抵抗英國殖民者侵略騰越邊境的事跡,在共同抗英的過程中,刀安仁感受到“祖國西南的七司受命于皇帝,山水連結著七勐的田園”[23](3),當外國列強侵略國家時,“生活在這個年代的人們呀,誰的胸口沒有壓著沉重的鐵鉛?”[23](10)而祖國“世代居住在邊疆的傣族、景頗、傈僳、崩龍和阿昌,我們耕畜啃食在共同的草場。野狼從不區分誰家的畜群,洋人的槍口絕不分別瓦屋和草房”,“一旦干崖被野獸占領,蓮山、南甸就像泡在水里的篾片”[23](11),無力自保。除了對自身與國家命運相連的體會,刀安仁還表達了身為“中華大國”鎮守邊關的司官的自豪感、對邊關風土人情的熱愛和親近。“沐浴皇恩的宣撫啊,雙肩挑起滔滔江河與巍峨青山。那閃亮的烏紗紫蟒,是皇帝與朝廷的威儀和尊嚴”,他依戀祖國的土地,“我國的歷史宛若滔滔的江流,邊關界地就像主流上的支江,我們的祖國就像片片樹葉郁郁蒼蒼,江河相通,水流不盡,枝干一體,蓬勃向上”[23](2)。他呼吁各族人民“同心同德對付關外的狼犬,不分班輩擰成條條繩索,齊心協力固守我們的家園,趕走洋人是第一要事,風雨同舟死而無怨”[23](21~22)。軟弱腐敗的清王朝將祖國的大片土地拱手讓給了英國,這讓刀安仁感到十分傷心。
國家認同不僅體現在個人認知和情感層面,還包括人們在這些認知和情感影響下所做出的選擇和行動。在國家認同的實踐層面,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維度,一個是實踐所涉及范圍的廣度,另一個是由實踐投入的時間而積累起來的深度。就刀盈廷而言,在中英滇緬勘界期間,他忠于職守,盡力協助彭繼志勘查鐵壁、天馬、虎踞和漢龍四關地址;在劉萬勝與英方勘界過程中,操辦糧務;勸諫劉萬勝防范英國勘界官的侵吞詭計,指揮刀安仁在茅草地扎營防止英軍入侵。在清政府將騰越邊境大片土地劃給英國之后,他為“祗今關隘非屬漢”[19](33)而感到痛心不已,這些都是他為保衛國家疆土所付出的行動。向英總辦索回被錯抓的中國土兵,安撫被劃出干崖地界的百姓,這都是他為保護國民所做出的努力。《逃宦山房詩集》以流暢規范的漢語詩文記錄滇緬勘界過程和所思所感,直接體現了他對國家的認同。而在失關之后,刀盈廷深感自己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收復失地,想到自己已經年老告替,不在其位,因而萌生了“莫如歸去任優游”的念頭。其墓志有載,“嗣緣騰、緬劃界,執事者疲弱,割去崖地數十里。朝卿爭之,不獲。遂灰心塵世,欲遁禪門。自緬域朝佛歸,舍資鑄如來像,約費萬余金,其樂善好施有如此”。
從刀安仁的《抗英記》可以看出,在滇緬勘界期間,他履行土司的職責,親自帶領干崖的愛國軍民一起保衛邊疆。在抗英的戰斗中,他與各族群眾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在滇緬勘界之后,他用傣文長詩記載了中華兒女為保家衛國英勇不屈的斗爭過程,這是刀安仁基于國家認同的自覺實踐。劃界失關之后,刀安仁不滿于清王朝的軟弱無能,采取了積極的應對方式,改革司署行政系統、興辦實業、外出學習,尋找救國道路,這些行動也為他后期積極參與辛亥革命埋下了伏筆。
從以上的分析可知,在滇緬勘界之后,刀盈廷和刀安仁的國家認同在實踐層面表現出了兩種不同的傾向。刀盈廷的國家認同更多地內隱于心,是一種內向型的國家認同。他感到自己沒有力量扭轉時局,但作為一生效忠于朝廷的邊疆土司,他對國家的認識和情感是深刻而穩定的,只是限于現實環境和自身條件,在實踐層面沒有更多表達國家認同的機會。刀安仁則傾向于一種外向型的國家認同。刀安仁是新一任的干崖土司,擔負著為祖國保境安民的重大責任,他對自我角色有著清晰的認知,堅定地熱愛著“大中華”。在面對列強的侵略和清廷的疲弱腐敗等挑戰時,刀安仁用積極的行動證明和實現了自己的國家認同。
清末中英滇緬勘界時期,干崖刀氏土司恪盡職守,竭力協助勘界官員勘查鐵壁、虎踞、天馬和漢龍四關地址,在前線扎營護界,在后方操辦糧務。然而,清政府腐朽軟弱,面對英方的殘暴蠻橫、蠶食侵吞,不敢與之抗爭,丟失了騰越邊境的大片國土。刀盈廷和刀安仁父子于悲憤之際,分別創作了《逃宦山房詩集》和《抗英記》,以記載這段歷史,抒發內心不平之意。
《逃宦山房詩集》為漢文格律詩,《抗英記》為傣文傳統敘事詩。兩部作品雖然風格迥異,但都以保衛國家疆土為主題,蘊含著強烈的國家認同意識。在認知層面,刀盈廷和刀安仁對國家本質的理解分為“皇室”“王朝”和“中華”三個層次,對國家內涵的認知包括“疆域”“國民”“政治”和“文化”四個方面。刀盈廷在勘界期間對自我角色有較為清晰的認識,以“英雄”“廉潔”自居,劃界失關之后,轉而認為自己職位卑微,無力阻止,逐漸隱退。刀安仁在勘界時期對自身的“宣撫使”角色有較為清晰的認識,但清王朝軟弱腐敗,勘界失關,對其自身角色的確定性產生了沖擊。父子二人對國家的價值和重要性都有正面的評價,且都意識到了英國等列強對中國的輕視。目睹清王朝的腐敗軟弱,刀安仁認為清朝的王室和大臣都不能振興中華國威。在情感層面,父子二人都對自我與國家命運的共同性有深刻感受,對國家的疆土、人民和地域文化無比親切。在失關悲痛之余,刀盈廷更多的是一種無可奈何,而刀安仁則對清王朝產生了不滿和排斥情緒。在實踐層面,刀盈廷和刀安仁在勘界期間都積極保境安民,參與國家政治和文化活動,但劃界失關之后,刀盈廷自覺無力回天,借告替逐漸退出政治生活,其國家認同轉為內向型。作為新任的土司刀安仁則在外部壓力和內在意識的驅動下,積極尋求救國道路,以行動證明和實現國家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