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恩格斯在創立唯物史觀中的重要貢獻*

侯衍社

本文所說的青年恩格斯時期，是指從1839年到1846年唯物史觀創立這段重要時期。青年恩格斯對創立唯物史觀的貢獻問題，是一個極其重要、頗有爭議而又研究薄弱的重要課題。馬克思曾經評價恩格斯：“他從另一條道路得出同我一樣的結果?！?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593頁。這是對青年恩格斯在創立唯物史觀過程中重要作用的最權威、最簡潔的論斷。那么，青年恩格斯所走的“另一條道路”的內涵是什么？如何正確理解青年恩格斯所走的“另一條道路”？關于第一個問題，目前學界基本沒有原則性爭議，普遍承認青年恩格斯所走的是一條不同于青年馬克思側重哲學批判的現實批判路徑。(2)具體而言，由于學習背景和社會經歷的差異，青年馬克思所走的大體是這樣一條研究路徑：哲學批判——現實關照——哲學再批判……；青年恩格斯所走的則是另一條研究路徑：現實關照——哲學解答——現實再檢驗……。當然，即使在他們青年時期，這兩條研究路徑的區分也只是相對的，并在兩人共同創作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及以后著作中形成優勢互補和有機融合。第二個問題與第一個問題密切相關，恩格斯正是從自己特有的研究路徑出發，較早探討了唯物史觀的一系列重要理論問題，從而在創立唯物史觀過程中做出了無可替代的理論貢獻，甚至在一些方面領先于馬克思的思想成果。下面筆者力圖結合青年恩格斯的《烏培河谷的來信》《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等代表性論著，對其在創立唯物史觀中的重要貢獻及其特點作一具體探討，并在此過程中澄清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

一、對現實人生存境遇和現實活動的研究，為唯物史觀的創立提供了主體方面的理論支撐

從理念出發還是從現實出發？從抽象的人出發還是從活生生的現實的人出發，這是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的一條重要分界線。恩格斯獨特的學術背景和人生經歷使他較早對現實人的生存境遇及其活動進行了實證性研究。

恩格斯出生于一個富有的工廠主家庭，從小就受到了來自家庭的虔誠主義的嚴格教育。他在14歲時進入中學讀書。其學校的任課教師有很多是自由主義者，他們給恩格斯展示了一個完全擺脫了基督教區神秘主義的新世界。中學期間恩格斯以極大興趣去深鉆希臘文、拉丁文和法蘭西文的作品，他“從拉丁語和希臘語的課程中接觸到一個被虔誠主義者貶斥為異端邪說的思想世界。”特別是他對德國文學和世界文學的喜愛，尤其是文學作品中不畏強暴、敢于斗爭、勇于為人類犧牲的英雄形象和英雄品格，對恩格斯產生了一種持久的影響。中學時期的恩格斯就毫不隱瞞自己對戰斗的人道主義的同情，認為自己的最高理想就是參加那些“懂得珍視自由的人”的行列，為反對壓迫和侮辱而斗爭。(3)參見[德]海因里?！じ衲房品虻龋骸抖鞲袼箓鳌?，易庭鎮、侯煥良譯，三聯書店，1980年，第12-14頁。使青年恩格斯深受觸動的是時常呈現在眼前的勞動群眾所處的非人境遇和精神狀況，這與他長期所受的虔誠主義教育理念形成鮮明對比，促使他開始思考理念和現實之間的矛盾問題。1839年3月，不滿19歲的恩格斯在德國不來梅做辦事員時在認真調研基礎上寫下了《烏培河谷的來信》(以下簡稱《來信》)，他在文中具體描述和初步分析了烏培河谷下層民眾的生存樣態和精神狀況，這是青年恩格斯對現實的人生存境遇的早期比較完整的描述。烏培河谷的工人們，普遍處于可怕的貧困境地，梅毒和肺部疾病蔓延到難以置信的地步。身體的疾患與堪憂的精神狀態相伴而行。在德意志專制國家的這片地方，封建色彩濃厚、文化氛圍落后、社會風氣敗壞、道德水準低下，令人觸目驚心。每天晚上，唱著下流歌曲的閑漢們游來蕩去;酒店關門時醉漢們成群結隊地相擁而出，很多人酒醉不醒；堪稱最墮落的搬運工人頹廢沮喪，沒有固定住所和工資收入，居住在干草棚、馬廄，甚至糞堆或樓梯上。(4)④ 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97-499、508頁。這里精神生活極端貧乏和扭曲，虔誠主義精神散布到一切領域，滲透到生活各方面，并斷送它們；神秘主義宗教大行其道，具有強大控制力?！叭绻l現誰不相信先定學說，那他們就會立刻對他實行宣判。”(5)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01、517-518頁。教育的愚昧落后，神秘主義嚴重阻礙教育事業發展，教士們除了教學生誦讀、書寫和計算外，只向學生灌輸教義問答。(6)④ 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497-499、508頁。這樣導致的結果是，“這塊地方全都浸沒在虔誠主義和偽善主義的海洋里，但從這個海洋里露出來的不是鮮花遍野的綺麗的島嶼，而只是光禿禿的草木不生的峭壁，或是委蛇多沙的淺灘……”(7)⑤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01、517-518頁。其時恩格斯思想仍然受到“青年德意志”運動、尤其是白爾尼的較大影響，但《來信》已經對宗教虔誠主義和神秘主義進行了公開批判，表明青年恩格斯已經懷疑和否定曾經長期浸潤他的宗教神學思想。伴隨對宗教神學觀的否定和批判，恩格斯意識到文學在改造現實社會中的局限性，于是開始研究并接受黑格爾哲學。1838—1841年在不來梅實習的3年是恩格斯思想發展的重要階段，對現實社會下層民眾苦難的關切和對現實問題的關注，對自由和真理的不懈追求促使恩格斯思想快速發展，在短短幾年時間里，他先后擺脫了宗教神秘主義，逐漸脫離“青年德意志”運動，接受黑格爾哲學并開始成為青年黑格爾派的成員。1841—1842年在柏林服兵役期間，恩格斯與青年黑格爾派建立了更密切的聯系，并很快成為青年黑格爾派的先鋒人物。期間他先后發表三篇批判謝林的哲學文章。這三篇文章表明恩格斯此時雖然已經受到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哲學的影響，但總體上他是站在黑格爾唯心主義的立場上，力圖從徹底的理性主義出發批判謝林的折衷主義宗教哲學，以捍衛理性和哲學的權威。值得注意的是，恩格斯在這一時期已經顯示出不同于一般青年黑格爾派脫離實際的學風，體現出力圖把理念和現實、理論和實際結合起來的研究風格，并在赴英國曼徹斯特工作之后較快地脫離了青年黑格爾運動的軌道。

1842—1844年在英國曼徹斯特工作的2年，是恩格斯在關注社會和研究現實問題中思想快速發展的時期。早在1842年11月恩格斯就寫作了《國內危機》一文，對利益問題和無產階級的重要作用做了引人矚目的論述，標志著他的思想開始向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轉變。此后恩格斯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英國狀況——評托馬斯·卡萊爾的“過去和現在”》《英國狀況——十八世紀》等文章陸續發表，以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哲學為中介，他在創立唯物史觀的道路上快速前進。1844年1月發表的《英國狀況——評托馬斯·卡萊爾的“過去和現在”》明確批判了卡萊爾的泛神論，主張無神論，強調要關注和研究現實中“真正的人”?！拔覀円蟀褮v史的內容還給歷史，但我們認為歷史不是‘神’的啟示，而是人的啟示，并且只能是人的啟示……為了相信人的事物的重要和偉大，沒有必要給真正的人的事物打上‘神的’烙印”，明確提出“神就是人”的論斷。(8)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50-651頁。不僅如此，恩格斯還批判了卡萊爾的“英雄崇拜”情節和英雄史觀?！叭绻ㄈR爾所了解的人是真正的人，具有無限性的人，他就不會再把人分成兩類——山羊和綿羊，統治者和被統治者，貴族和平民，老爺和百姓?！?9)《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52、628、661-662頁。在對英國貴族和資產階級即所謂“有教養的人”進行尖銳揭露和深刻批判基礎上，恩格斯對英國工人階級給予了充分肯定，蘊含了人民群眾是歷史創造者的寶貴思想?！爸挥写箨懮喜皇煜さ哪且徊糠钟?，只有工人、英國的賤民、窮人，才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盡管他們粗野，道德敗壞。將來拯救英國的卻正是他們，他們還是可塑性的材料；他們沒有受過教育，但他們也沒有偏見，他們還有力量從事偉大的民族事業，他們還有前途?！?1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52、628、661-662頁。需要注意的是，恩格斯不僅強調要研究現實中“真正的人”，而且他所強調的人不是孤立的個人，其重心在于強調英國工人階級，其現實境遇和歷史責任，這表明恩格斯此時盡管仍然受到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哲學的較大影響，但在對人的分析上已經明顯超出了費爾巴哈人本主義的水平。在其后發表的《英國狀況——十八世紀》一文中，恩格斯進一步指出了利益在人們現實行動中和在人類歷史發展中的重要推動作用，對現實的人與利益、原則的關系問題進行了富有創見的闡述，強調只有在英國，“群眾才是為自己的私人利益進行活動的群眾；只有在這里，原則要對歷史有所影響必須先轉化為利益?！?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52、628、661-662頁。正如有學者所言，恩格斯在曼徹斯特時期主要不是通過批判改造德國古典哲學來從理論上論證社會主義的現實性，而是力求深刻分析實際調研材料提煉出他在理論方面的結論。這種力求把理論探討和實際研究結合起來的路徑，使得他能夠以更快速度擺脫黑格爾思辨哲學和費爾巴哈抽象人本主義影響，以致在某些方面比馬克思更早達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水平。(12)參見孫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青年馬克思恩格斯哲學思想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64頁。這種觀點是很有道理的。恩格斯關于現實人的重要思想在1845年3月所寫《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以下簡稱《狀況》)一書得到進一步發展和充分體現。

《狀況》一書在恩格斯創立唯物史觀歷程中具有標志性意義。在《狀況》中，恩格斯將對工人階級狀況的描述與對英國社會歷史的考察結合起來，將工人階級意識萌生、工人運動興起發展和社會革命的論證置于現實歷史發展的基礎上，實質上是力圖把歷史發展的主體因素與客觀因素、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性結合起來進行比較系統的闡述，從而實現了對現實人認識的一次飛躍。他認為，英國工業革命的發展是英國工人階級產生、發展并日益陷入貧困境地的決定性原因。“英國工人階級的歷史是從上個世紀后半期，隨著蒸汽機和棉花加工機的發明而開始的……這些發明推動了工業革命，工業革命同時又推動了整個市民社會的變革，它的世界歷史意義只是現在才開始被認識?！?13)④⑥⑧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8、448、475、385頁。恩格斯詳細考察了英國工人們的日常生活和健康狀況：各種各樣的災害落到他們頭上；極其擁擠地住在一起；被成打地塞在屋子里在夜間呼吸簡直悶死人的空氣；住潮濕的房屋；穿壞的、破爛的或不結實的衣服，吃壞的、摻假的和難消化的食物；精神上極端緊張；一切享樂都被剝奪，只剩下縱欲和酗酒兩種，且時常遭受失業威脅……。這種非人境況導致這個最貧窮階級多病而短壽、體力衰弱、死亡率極高。(14)他繼而考察了工人們的工作條件、生活習慣和精神狀況等綜合情況：身體普遍衰弱，精神萎靡，不僅在身體和智力方面，而且在道德方面，都遭到了統治階級的擯棄和忽視。(15)⑤⑦ 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0-411、428、449、384頁。

另一方面，恩格斯由外到內、從現象到本質詳細分析了工人們的多方面特點，尤其是優點，揭示了造成工人們貌似粗魯、野蠻、非道德的客觀根源，分析了擺脫非人處境的根本出路。英國工人在這種境況下無論作為個人還是整個階級都不可能像人一樣地思想、感覺和生活，因而決不會感到幸福。他們要擺脫這種非人境遇爭取合乎人的身份地位，就必須和資產階級本身的利益作斗爭。“但是資產階級卻用他們的財產和他們掌握的國家政權所能提供的一切力量來維護自己的利益。工人一旦想要擺脫現狀，資產者就會成為他們的公開敵人。”(16)④⑥⑧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8、448、475、385頁。正是資本主義剝削制度導致了工人階級的悲慘處境及其與資產階級之間的根本對立關系。事實上，工人階級作為整體較之資產階級具有許多顯著優點：他們仁慈、富有同情心，少偏見、有遠見；易擺脫陳腐原則和先入之見；愛學習、善接受新知識。此外，一個十分突出的重要特點：客觀條件決定了工人階級必須進行反抗，并在此過程中彰顯出自己最動人、最高貴、最合乎人性的特點。工人的全部力量、全部活動都傾注于這一方面。(17)⑤⑦ 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0-411、428、449、384頁。就是說，客觀經濟地位決定了工人階級是一個革命的階級，它能夠在自己身上找到足夠力量來推翻剝削階級，因而今后推動歷史前進的任務就落在了無產階級身上，工人們已經“構成了同一切有產階級相對立的、有自己的利益和原則、有自己的世界觀的獨立的階級，在他們身上蘊蓄著民族的力量和推進民族發展的才能”。(18)④⑥⑧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8、448、475、385頁。無論從理論邏輯還是從現實可能性上看，工人階級都應成為推進歷史發展的進步力量。因此恩格斯確信：英國工人階級不僅是英國人，不僅是單個孤立民族的成員；而且是認識到自己利益和全人類利益相一致的人，是“統一而不可分的”偉大人類大家庭的成員，是真正符合人這個詞的含義的人，他希望和相信他們很快將獲得成功。(19)⑤⑦ 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10-411、428、449、384頁。

由此可見，青年恩格斯經過長期深入調研和理論超越，逐步對現實的人，特別是承擔歷史使命的工人階級這個特殊群體的歷史由來、處境地位、工作生活條件、身體精神狀態、特點優勢及其任務使命做了比較系統深入的分析研究，這種從特殊到普遍，從現象到本質，從歷史、現實到未來趨向的多角度探討，為唯物史觀的創立提供了主體方面的依據，提供了唯物史觀的歷史出發點和理論出發點的支撐。正如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的序言中所明確指出：“工人階級的狀況是當代一切社會運動的真正基礎和出發點，因為它是我們目前存在的社會災難最尖銳最露骨的表現?！?20)④⑥⑧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8、448、475、385頁。因此，為了給社會主義理論以及那些認為社會主義理論有權存在的見解提供堅實的基礎，為了肅清關于社會主義理論的一切空想和臆造，“研究無產階級的境況是十分必要的?！?2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278頁?！稜顩r》一書對現實工人階級的全面具體分析，已經基本達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水平。此后《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關于歷史觀理論前提的論述，《共產黨宣言》中關于無產階級起源發展、現實處境和歷史使命的觀點與青年恩格斯對現實人的論述具有明顯的契合性。列寧在談到《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時精辟地指出：“恩格斯第一個指出，無產階級不只是一個受苦的階級，正是它所處的那種低賤的經濟地位，無可遏止地推動它前進，迫使它去爭取本身的最終解放。而戰斗中的無產階級是能夠自己幫助自己的。工人階級的政治運動必然會使工人認識到，除了社會主義，他們沒有別的出路。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只有成為工人階級的政治斗爭的目標時，才會成為一種力量。這就是恩格斯論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的基本思想?！?22)《列寧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1-92頁。列寧對《狀況》一書的評價是十分中肯的。

二、對經濟因素重要作用的較早關注和專門研究，為唯物史觀提供了關于經濟基礎方面的寶貴思想資源

承認經濟因素在社會歷史發展中歸根到底的決定作用，是唯物史觀的一個核心觀點。青年恩格斯對社會現實和不同社會階層的生存境遇十分關注，對于利益問題和經濟因素的作用較之馬克思有更早自覺，并較早對經濟問題進行了專門研究。他通過長期調研和理論反思，對于經濟因素作用的認識逐漸深刻、全面，對于確立經濟因素在唯物史觀中的地位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

早在《烏培河谷的來信》中，恩格斯就具體分析了“富人”和“窮人”之間生存狀況的差異和對立，蘊含了其對立關系源于不同經濟處境的可貴思想。在曼徹斯特的2年，他對英國這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展最早、各種經濟社會關系最集中的地方做了大量深入調研。他在1842年11月所寫《國內危機》一文中就敏銳地指出了利益因素的支配性作用?！斑@個革命在英國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正像英國發生的一切事件一樣，這個革命的開始和進行將是為了利益，而不是為了原則，只有利益能夠發展成為原則，這就是說，革命將不再是政治革命，而是社會革命。”(2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77頁。大約同一時期，馬克思《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一文在《萊茵報》刊登，文中表達了他關于私人利益與國家和法關系的初步觀點，這就是馬克思著名的“苦惱的疑問”，理念與現實的尖銳矛盾促使馬克思開始了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此一時期在對利益問題的看法上，馬克思顯然落后于恩格斯。由于更早深入社會現實，恩格斯更早對于利益問題及其支配作用作了明確論述，對這一重要問題的持續研究促使他的思想向著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快速轉變。

此后，他在1842年12月所寫的《各個政黨的立場》和其后《英國狀況——十八世紀》《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等論著中，進一步分析了英國的經濟問題和社會結構問題，并聯系各個政黨的階級基礎及其所代表的經濟利益來分析各自的政治立場，進一步從經濟方面肯定了無產階級是實現英國社會變革的最進步社會力量?！队鵂顩r——十八世紀》一文運用史論結合的研究方法，力圖以英國為研究藍本破解近代以來人類歷史發展演變之謎，通過對18世紀英國工業發展歷史的考察，進一步提出了一些接近唯物史觀的重要結論?！坝I的這一番革命化是現代英國各種關系的基礎，是整個社會發展的動力。它的第一個結果……就是利益被提升為人的統治者。”(2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51、674頁。所以，“整個發展的結果是：英國人現在分成了三派，即土地貴族、金錢貴族和工人民主派。這是英國僅有的三派，是這里唯一起作用的動力。”(25)《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77頁。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恩格斯對于經濟因素和利益問題的認識達到了比較成熟的程度，他系統分析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產生的歷史過程及其對立斗爭的經濟根源，剖析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基于根本不同經濟利益斗爭的必然性和矛盾的不可調和性，并預言無產階級將取得最后勝利。他后來回顧這段歷史時明確指出：“我在曼徹斯特時異常清晰地觀察到，迄今為止在歷史著作中根本不起作用或者只起極小作用的經濟事實，至少在現代世界中是一個決定性的歷史力量；這些經濟事實形成了產生現代階級對立的基礎；這些階級對立，在它們因大工業而得到充分發展的國家里，因而特別是在英國，又是政黨形成的基礎，黨派斗爭的基礎，因而也是全部政治史的基礎。”(2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32頁。由此可見，恩格斯在曼徹斯特時期就清楚地認識到經濟因素在社會發展中的決定性作用，認識到了經濟基礎構成階級對立的基礎，并從而成為政黨形成、黨派斗爭和全部政治歷史的基礎，已經把物質因素看作是政治和社會結構的基礎因素，看作是社會發展的決定性力量，這是唯物史觀的最核心內容之一。比較一下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和恩格斯《共產黨宣言》1883年德文版序言所概括的唯物史觀的基本思想，與這段論述的核心內容具有實質的一致性。

恩格斯對經濟因素重要作用的理論貢獻，不僅僅在于他在有關論著中較早表達的相關思想，尤其體現在他很早就對政治經濟學這門新興學科進行了專門研究，從學科角度對經濟問題做了專門探討，批判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提出了一系列重要經濟理論問題，為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打下了最早的學科基礎，這在唯物史觀創始人中也是最早的。

恩格斯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以下簡稱《大綱》)寫于1843年底，刊發于1844年《德法年鑒》。當時德國哲學界極少有人關注政治經濟學這門新興學科?！洞缶V》表明恩格斯已經率先認識到了政治經濟學研究對于探究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重要性，他考察了這門科學產生發展的歷史，站在新的立場上力圖透析政治經濟學的基本范疇，并批判和揭露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作為掩蓋現實社會斗爭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本質屬性。這一時期恩格斯對政治經濟學知識的了解和掌握顯然超出了馬克思所達到的程度，(27)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自述他“在巴黎開始研究政治經濟學”，期間他在巴黎的時間是1843年10月至1845年2月，這個時間的開端與恩格斯《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完稿時間大體一致。以至于15年后已進入不惑之年的馬克思仍把它稱為“批判政治經濟學范疇的天才大綱”，足見《大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馬克思如是說：“自從弗里德里?！ざ鞲袼古薪洕鷮W范疇的天才大綱(在《德法年鑒》上)發表以后，我同他不斷通信交換意見，他從另一條道路(參看他的《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得出同我一樣的結果?！?2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92-593頁?！洞缶V》對馬克思思想產生了很大影響。有學者認為，馬克思過去在諸如關于林木盜竊法辯論的分析中，也意識到研究經濟學的必要性，恩格斯的論著則既讓他感到這種研究的重要性和緊迫性，更直接促成了他的“政治經濟學轉向”。轉向之后的馬克思進一步把對“資本”問題的探究引向了深入。(29)參見劉秀萍：《恩格斯與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轉向”》，《光明日報》2020年7月6日。這個說法頗有道理。特雷爾·卡弗認為，《大綱》對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及《資本論》都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甚至恩格斯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后來還成了馬克思《資本論》的副標題。(30)參見特雷爾·卡弗：《馬克思與恩格斯：學術思想關系》，姜海波、王貴賢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39-47頁?？ǜサ倪@些觀點盡管有些言過其實，但還是頗有道理的，《大綱》對馬克思思想產生的直接影響和后續影響都是很大的。

三、對物質生產及與之相關的生產力、生產方式重要作用的較早關注和 深入研究，提供了關于社會基本矛盾理論的基本脈絡和核心內容

物質生產是唯物史觀視野中社會實踐的最典型形式，對物質生產內涵及其重要地位作用的分析論證，是唯物史觀創立過程中的一個核心線索，也是青年恩格斯關注人的現實活動和經濟因素作用的邏輯必然。恩格斯很早就對物質生產給予關注并在此后始終予以密切關注，與青年馬克思致力于從哲學專業角度探討有較大區別，青年恩格斯對物質生產的探討更多的是對現實人群尤其是工人階級現實勞動分析基礎上進行的理論提升。當然，他對物質生產內涵及其作用的認識是逐步明晰逐步深入的。青年恩格斯對物質生產的考察，最突出的就是對資本主義制度下物質生產方式的考察和研究。他不僅考察了工人階級的具體勞動，而且立足于英國從宏觀上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產生和發展過程、運行機制及其發展趨勢進行了比較系統的研究。這些問題以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為主線，以工業革命為基礎，涉及了技術進步、機器生產、生產率提高、現代大工業及其導致的經濟關系、政治狀況和思想意識變化等多種后果，集中體現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

恩格斯以豐富詳實的經濟社會數據為基礎，從理論上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形成的歷史和資本主義制度的現實機制。(31)參見聶錦芳：《恩格斯的資本批判及其特征》，《光明日報》2020年6月15日。縱觀《狀況》一書，將對英國近代社會歷史的分析與對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的考察結合起來，將對生產狀況的考察與對社會關系、階級關系、階級意識的分析結合起來，實質上是力圖從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的基本框架去分析這一系列重要理論問題，力圖揭示社會運動的內在規律。恩格斯明確指出，英國工業革命的產生和發展，是英國工人階級產生和發展并日益陷入貧困境地的決定性原因。工業革命在經濟方面發生的變化，必然導致社會關系的變化及其必然結果，主要表現在：中等階級衰落了，社會越來越分裂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兩個極端對立的階級，階級斗爭和社會革命成為不可避免，其最終結果就是資產階級走向滅亡。促使其滅亡的不僅是無產階級人數不斷擴大及不斷貧困化造成革命意識的不斷增強，而且由于資本主義生產無政府狀態和周期性經濟危機爆發的必然性。經濟危機必然帶來生產的巨大破壞，帶來工人之間殘酷競爭和資本壓迫空前加劇。資本家和工人之間這種具有本質沖突性的“純粹的經濟關系”必然伴隨著資本主義制度的滅亡而消失。恩格斯進一步作出了“工業革命推動整個市民社會變革”、這種變革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重要論斷，包含著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重要思想。事實上，恩格斯在《狀況》一書中已經比較系統地闡述了工業革命帶來的生產能力提高、生產方式變革、社會關系變化及其矛盾沖突，以及由此導致資產階級走向滅亡的必然趨勢，已經大體描繪了生產力發展——生產關系變化——社會關系沖突——上層建筑變革這條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線索，這使他在創立唯物史觀方面超過了青年黑格爾派甚至走在了馬克思的前面?！稜顩r》一書對馬克思的巨大影響是顯而易見的，時隔近20年后馬克思在1863年4月9日寫給恩格斯的信中仍然高度評價了該書：“你的書中的主要論點，連細節都已經被1844年以后的發展所證實了。我恰好又把這本書和我關于后來這段時期的筆記對照了一下?！?3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38、410頁。1年后他在給恩格斯的信中又說：“你知道，首先，我對一切事物的理解是遲緩的，其次，我總是踏著你的腳印走?！?3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338、410頁。這里馬克思的話固然有自謙的成分，但也說明“第一提琴手”并非總是走在“第二提琴手”前面，青年恩格斯一些寶貴思想一度領先于青年馬克思思想的情況也是很正常的。

由此可見，《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表明青年恩格斯在創立唯物史觀方面已經探索出了“另一條道路”，已經整體上告別了費爾巴哈的人本主義歷史觀。但是毋庸諱言，該書某些地方仍然表現出了人本主義的某些痕跡，如認為“共產主義不是一種單純的工人階級的黨派性學說，而是一種最終目的在于把連同資本家在內的整個社會從現存關系的狹小范圍中解放出來的理論。”(34)此外，從學科角度來看，《狀況》主要是通過社會調查的形式呈現的，唯物史觀的基本觀點蘊含其中，但哲學方面的提升還不夠，一些重要范疇如生產方式、生產力、生產關系、經濟基礎等的使用還不夠正式化、專業化。后來恩格斯不無自謙地說：“本書在哲學、經濟學和政治方面的總的理論觀點，和我現在的觀點決不是完全一致的?！疫@本書只是體現了它的胚胎發展的一個階段?！?3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0、370頁。這些缺憾不久在他和馬克思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得到了比較系統的修改完善。

四、對社會革命必然性逐步深入的論證，提供了變革不合理現實的可行路徑，為唯物史觀的最終形成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

關于變革不合理現實社會的路徑問題是唯物史觀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直接關涉到唯物史觀這一科學歷史理論的目標指向及路徑可行性，是其創始人始終關注的重大理論問題。對此，恩格斯緊密結合現實活動作了卓有成效的探索，這種探索不是書齋里的精神漫游和寂寞獨白，而是在實地考察基礎上進行深刻理論反思的結晶。恩格斯之所以要提出這樣一種理論，不是為了構建一種學術理論體系，而是為了改造現實社會、拯救苦難中的廣大民眾。他在深入研究現實資本主義社會及其對抗性本質中逐漸認識到，資產階級基于維護自身利益和統治地位的需要，必然會匯聚各種資源于一體對社會進行全面壓制乃至武力鎮壓，在這種大背景下工人階級要想改變不合理社會現實，通過和平方式不可能達到目的，必須通過包含暴力斗爭在內的社會革命的途徑，對現存社會進行全面變革。

在曼徹斯特工作之前青年恩格斯盡管對現實社會充滿了批判精神，但總體上對社會變革持一種相對和平的態度。到曼徹斯特之后，對廣大工人現實境況的深入了解使他思想發生了飛躍式變化，使他快速向哲學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立場轉變。他在1842年11月《國內危機》一文中，就初步論述了英國實行社會革命的可能性，指出英國工人階級由于其所處經濟環境而負有革命使命?！肮I雖然可使國家富庶，但同時也造成了急速增長著的赤貧如洗、勉強度日的無產者階級，這個階級是消滅不了的，因為他們永遠也不能獲得穩定的財產。而這個階級占了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幾乎是一半”。(3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49、548、549頁。難能可貴的是，這時他已經力圖從現代資本主義工業國自身蘊含的內在矛盾去分析社會革命的根源?！盀榱吮Ｐl自己的財源，這個國家應該用保護關稅來防止別國工業品的侵入。但是，本國工業品由于外國工業品要付關稅而提高了自己的價格，這就又使關稅必須不斷提高……可見，這個顧頭難顧尾的局面會無止境地繼續下去，同時這里也就暴露出工業國這個概念本身所包含的矛盾”。(3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49、548、549頁。資本主義國家的這一內在矛盾必會導致國內工業收縮，導致工人階級遭受巨大痛苦，由此導致他們進行武裝起義的必然性:“既然是這樣一個情況，那末這些人除了起義還有什么路可走呢?”(38)《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49、548、549頁。在對資本主義自身矛盾和工人階級狀況認識不斷深化的基礎上，恩格斯對社會革命的認識也進一步深化，他逐步認識到，工人階級只有通過暴力手段消滅現存反常關系，根本推翻門閥貴族和工業貴族，才能改善無產者的物質狀況；社會革命的最終根源在于物質利益，革命的開始和進行都將是為了物質利益，而不是為了抽象的原則，這實際上確認了物質利益優先于抽象原則的寶貴思想。他指出，英國人是從“所謂物質利益”出發的，在輝格黨和托利黨中間從來沒有過為了抽象原則的斗爭，它們中間只有物質利益的沖突。根源于利益的這個革命在英國是不可避免的，革命將不是政治革命，而是社會革命。(39)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550-551頁。

在工人運動繼續發展和勞資斗爭進一步尖銳的形勢下，恩格斯在《英國狀況——十八世紀》一文中，通過考察分析18世紀以來英國工業發展的歷史，對社會革命和政治革命的關系有了新認識，提出了“社會革命才是真正的革命”的新論斷?！爸挥猩鐣锩攀钦嬲母锩蔚暮驼軐W的革命也必然以社會革命為依歸；這場社會革命在英國已經進行了七八十年，目前正在迅速地向著決定關頭邁進?！?40)《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656頁。這里的政治革命主要是指資產階級在上升時期爭奪自身統治權的斗爭，哲學革命則主要是指在德國進行的意識形態領域的觀念變革；而社會革命則是社會全方位的變革，包含了經濟、政治、思想文化等方面，特別是包含了工人階級爭奪政治統治權的武裝斗爭。青年恩格斯關于社會革命的論述中，其中一個核心問題就是工人階級和資產階級爭奪統治權的斗爭形式問題，他在此問題上隨著認識的不斷深入，對暴力斗爭形式也越來越強調，在《狀況》一書中，他以近期罷工為根據說明了：“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間的決戰已經迫近了”，只有通過共產主義才能克服階級對立，醫治越來越尖銳的社會矛盾。(41)他進一步分析了社會革命的必然趨勢和基本走向，認為“真正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正在英國形成，他分析了工聯主義、社會主義者和憲章派這些不同派別及其主張，提出了正確對待三者的立場和態度，指明了工人運動的正確方向。他認為工聯主義具有改良主義的性質，為了從根本上使工人階級獲得解放，必須超越工聯主義；英國社會主義者眼界較寬闊，但“對改變現存制度的其他一切途徑是一概否定的”，不能和工人階級有機結合，看不到工人階級的積極作用和力量，(42)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512、587頁，第525頁。這樣是沒有前途的；憲章主義者較落后，卻是道地的無產者和無產階級的代表。恩格斯認為，為了使工人運動真正成熟起來，社會主義者和憲章運動必須在新的理論基礎上結合起來。就是說，指導工人階級運動的理論必須與現實實踐結合起來，《狀況》一書的寫作目的，就是要肅清先前社會主義理論中的一切空想成分，為創立新的社會主義理論提供理論基礎。(43)參見孫伯鍨：《探索者道路的探索——青年馬克思恩格斯哲學思想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271-273頁。應該說恩格斯《狀況》一書初步達到了歷史唯物主義的水平，一定程度上達到了自己的預期目標。

五、青年恩格斯創立唯物史觀的“獨特道路”及其特點

前已述及，青年恩格斯正是沿著從現實批判到哲學批判的基本路徑，借助于對一系列重要問題的持續探討，走出了創立唯物史觀的獨特道路。一是對現實人生存境遇的深入調查研究，為唯物史觀的創立提供了主體方面的理論支撐，有助于確立“現實的人”這一唯物史觀的歷史前提和理論前提的恰切地位。二是對經濟因素基礎作用的研究和強調，為唯物史觀提供了重要理論資源和寶貴思想，有助于確立經濟因素在社會發展中歸根到底起決定作用的思想。三是對物質生產及與之相關的生產方式、生產力、生產關系、社會關系等重要因素作用及內在邏輯聯系的研究和強調，提供了關于社會基本矛盾理論的基本框架和核心觀點，有助于社會基本矛盾理論的明確系統闡發。四是對社會革命必然性和可行性的探索和論證，提供了變革不合理社會的必然性要求和現實性路徑，從實踐維度為唯物史觀最終創立提供了重要理論依據。概言之，青年恩格斯通過自己的獨特方式，走出了一條追求真理(“道”)的獨特路徑(“路”)，這條路徑以資本批判為明線，以探求促進人的自由全面發展和人類解放道路為隱線，兩條路線有機配合、相得益彰，統一于對社會基本矛盾理論逐步深入的探索和建構中；同時通過系統分析兩對基本的矛盾關系，即富人和窮人的矛盾、理念和現實的矛盾的漸次展開過程，運用理論聯系實際、歷史和邏輯相統一以及深入調查研究這三種卓有成效的研究方法，呈現出了恩格斯創立唯物史觀的理論脈絡、基本特點和重要觀點。

1.兩條線索的相互交織及有機配合。資本批判是馬克思主義一以貫之的理論主題，也是青年恩格斯理論活動的主線。如果把青年恩格斯的資本批判看作一幕大劇的話，《烏培河谷的來信》是資本批判的序幕，《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作為專業著作是資本批判的一大戲眼，《英國工人階級狀況》則是資本批判高潮迭起的正劇，并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中達到了完滿的境界。與此相適應，恩格斯在這些論著中對現實人的分析及人類解放的探討也逐步深入、層層遞進，他關于現實人的看法在《來信》中雖仍受宗教虔誠主義的影響，但已對現實社會下層群眾極端窘迫的物質精神狀況做了細致描述與尖銳揭露；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中雖仍受費爾巴哈抽象人本主義理念的影響，但已開始從經濟學的角度揭示資本主義制度的剝削本性和工人階級受剝削的內在經濟根源；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則進一步把對資本的理性批判與揭示工人階級受剝削根源結合起來，并開始從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維度進行比較系統的闡釋和論證，初步實現了理性批判與人文關懷的統一，即科學主義態度和人文主義視野的有機結合。

2.兩對矛盾關系的漸次展開及有機融合。資本主義社會是人類社會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的產物，它自身是一個充滿矛盾并蘊含各種沖突因素的集合體。青年恩格斯對唯物史觀的探索建構，始終貫穿著對現實社會中富人和窮人、理念和現實這兩對基本矛盾關系的探討分析，并在其經商活動、調研活動和理論建構過程中，在時間的綿延中有效運用了矛盾分析法，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內在矛盾性進行具體分析探究，并通過對這些問題的辯證思考推動著自身思想的不斷發展。

富人和窮人的矛盾。早在《來信》中，恩格斯就揭露了帶有濃厚封建色彩的德國工業城市愛北斐特和巴門嚴重的貧富分化狀態，抨擊了封建主義、資本主義和宗教神秘主義導致的廣大下層群眾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極度窘迫，初步揭示了窮人和富人之間相互敵對的社會關系，蘊含著對不合理社會關系的尖銳批判?！洞缶V》從分析批判政治經濟學這一資產階級意識形態出發，初步從專業角度揭示了富人和窮人之間對立的制度基礎和經濟根源。《狀況》一書則力圖從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的高度，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發展、經濟基礎變革和社會關系演變的歷史過程、內在聯系及發展趨勢，比較系統地分析了富人和窮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矛盾對立的歷史根源、經濟根源和意識形態根源，提出了通過社會革命這一徹底解決矛盾的根本途徑。

理念和現實的矛盾。解決這對矛盾不僅是推動青年馬克思思想不斷實現超越的一條主線，也是推動青年恩格斯不斷走向歷史深處并創立唯物史觀的一大主題，是推動恩格斯思想發展的內在驅動力。特別是工作和調研等現實活動促使他意識到宗教理念的愚昧、落后和偽善，認識到這種理念與現實之間的巨大鴻溝，因而他逐漸告別了虔誠主義宗教的羈絆，并在力圖解決理念與現實的矛盾中逐步脫離了“青年德意志”運動，并以自己的特有方式學習吸收黑格爾哲學思想。此后，他通過積極參加社會政治活動脫離了青年黑格爾運動的軌道，并在對現實問題持續調研反思中、在現實社會運動驅動下思想發生了根本性改變，最終走向了歷史唯物主義和共產主義，提出了通過社會實踐變革現實、通過社會革命改變世界的科學理論，成為唯物史觀的創立者之一。

綜上所述，青年恩格斯在唯物史觀創立過程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并與馬克思創立唯物史觀的重要貢獻有機銜接起來，他們各有特點、有機配合、相得益彰，馬克思的長處、恩格斯的長處各得其所。恩格斯豐富的社會經驗、對現實問題的深刻把握以及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知識得到充分運用；馬克思系統全面的知識背景、雄厚的哲學功力、強大的辯證思維能力得到充分發揮，這兩種各具特色的研究風格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恩格斯《英國狀況——十八世紀》《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得到充分佐證，并在《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中得到了有機整合和完美結合，兩人共同完成了唯物史觀的創立和創造性運用。在唯物史觀創立過程中，青年恩格斯的確在一些方面，比如對現實人及其活動的深入考察，對利益問題和經濟因素的深入分析，對社會基本矛盾問題的較早闡述等，一度走在了馬克思的前面，并對馬克思思想產生了十分積極的影響。本文力圖實事求是地呈現青年恩格斯的理論貢獻，實事求是地評價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創立唯物史觀過程中各自的實際貢獻，以還原歷史的真相，旨在說明兩人基本觀點的一致性和研究視野方法的互補性，決不是制造或迎合“馬恩對立論”的錯誤論調。承認青年恩格斯在創立唯物史觀中的重要貢獻絲毫無損于馬克思的偉大。唯物史觀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最富有創新性的內容彪炳史冊，恩格斯的重要貢獻無可替代，而馬克思作為偉大哲學家的重要作用同樣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