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霞,孫曉黎
隨著現代社會的到來,人的主體地位得到充分的確立,自然由以往人們所依賴、恐懼和敬畏的對象成為被人控制的對象。在此基礎上,人們希望成為控制一切的控制者,以期獲得徹底的解放與自由。結果卻是,人們非但未獲得如期的解放與自由,反而陷入新的恐懼與束縛中,即從“控制自然”走向了“控制人”。無論是對于緩解自然所面臨的危機還是克服人受控的現實,都需要深入探究控制自然與控制人的內在機制,正如萊斯指出的那樣:“在由‘征服’自然的觀念培養起來的虛妄的希望中隱藏著現時代最致命的歷史動力之一:控制自然和控制人之間的不可分割的聯系。后者作為前者的無意的后果是怎樣產生的,這是我們要解答的最困難的疑難之一。”(1)[加]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等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序言第6頁。本文旨在探索從“控制自然”到“控制人”的內在機制。
控制自然的出發點和目的是為了人們的自我持存,但結果與其初衷相悖,即人受到了更多的控制。作為人類自我持存的工具理性對自然的控制是人受控制的第一步,與此同時,人的內在自然受到嚴格的控制。控制自然中產生的對人的控制和自我控制的程度到資本主義階段更加嚴重,特別是壟斷資本主義時期的壟斷資本成為人們難以抵抗的控制力量。
1.維持自我持存的控制自然同時成為控制人的力量。人類為了自我持存,就必須從自然那里獲取得以生存的東西,而為了滿足自身更多的需求,更是把外部自然確定為控制的對象。控制自然的前提是了解自然、認識自然并獲得知識,從而為有效的統治提供保證。知識在這一過程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它使人們更接近自然的同時也更遠離了自然。因為知識以概念的方式把握自然,而這就要求把自然簡化,結果使萬物的豐富性被凝聚成一個抽象的概念,自然則變成了純粹的客觀性。從此,人與自然之間拉開了距離,自然的充盈變成了靜寂,人類從對自然的恐懼和敬畏轉化為對自然的把握和統治,這種表面上離自然越來越近、實則遠離自然的行為和過程成為人控制自然的一個環節。“人們在思想中遠離自然,目的是要以想象的方式把自然呈現在自己面前,以便按照他們設定的支配方式控制自然。”(2)正如奧德修斯為了避免賽壬歌聲的誘惑而陷于失去自己的危險,不得不把自己綁在桅桿上,并命令水手用蠟堵住自己的耳朵,從而實現他們的自我持存。當奧德修斯與水手們的分工確定下來之時,也意味著他們遠離自然之日,因為他們與之打交道的自然不是完整的、豐富的、感性的自然,而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奧德修斯失去了身體直接與自然接觸的自由,水手們失去了美妙動聽的歌聲。在人維持自我持存的過程中,他們把自然看作是自身欲望的支持系統和需要獲得滿足的提供者,同時又把自然當作人類工業垃圾、剩余物、負產品等的傾倒場。不僅如此,人們一方面以自我持存為理由對自然進行控制;另一方面認為自身優越于自然,以居高臨下的姿態把統治自然視為理所當然。正如《創世紀》所認為的那樣,作為上帝創造物的人擁有對萬物的統治權,自然的目的就是服務于人,人似乎可以斬斷對土地的依賴,也可以失去與自然的關聯,感覺自己可以超越自然。在這種自然觀的影響下,人們千方百計地通過控制自然實現自我持存,如若不通過合理地依照自我持存的方式安排生活,就不得不面對倒退到史前時期的危險。在這種控制自然的過程中,人與自然失去了親密的感情,自然僅被視為滿足人們需要的對象,認識和知識只是為了從自然中獲得人所需要的東西。以致于無論是知識還是方法都呈現出極權主義特征,它們把自然中不符合計算與實用的東西完全排除在外,從而實現理性對自然的統治。理性一方面凸顯了知識在支配自然中的作用,實現了人的自我持存需要;另一方面它在對自然的控制中成為控制人的手段。為了有效地統治自然和自我持存,社會開始了越來越細化的分工,在分工中處于支配地位的主導一方把另一方當作無生命的對象來管理,從而走向了人對人進行控制的關鍵一步。“由統治發展而成的社會分工使一切被統治者得以自我持存。”(3)[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1、16頁。日益自動化的生產機器要求日益嚴格的分工,分工和隨之帶來的精細化管理客觀上造成了對他人的控制。這一方面大規模消耗資源,同時還控制著人們的職業、需要和愿望,從而陷入深深的物化狀態。不僅如此,以概念為標志的關于自然的知識還成為壓制自然和人的工具,因為它還與工業實踐相連,并只關切自然中能夠給人們帶來實際利益的部分,使人成為過分看重物質的單向度的人。
2.控制自然的需要要求人對內在自然進行自我控制。人類為了自我持存的需要,不得不運用理性對自己的內在自然進行規訓,“靠控制內在自然的主體來控制外界自然。”(4)[德]格·施威蓬豪依塞爾:《多元視角與社會批判:今日批判理論》,下卷,魯路、彭蓓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8頁。當奧德修斯為了自我持存,避免在塞壬的歌聲中經不起迷惑而遇到災難,把手腳用繩索牢牢捆綁在船桅桿上時,當他讓同伴們用柔軟的蜂蠟堵住耳朵時,就是在對內在本能進行控制和規訓。因為“任何人只要想活命就絕對不能去聽那來自不可恢復者的誘惑,而他們又只有當實際上無法聽見的時候才能做到不去聽。社會總是會確保他們實際上處于絕對無法聽見的狀態”。(5)Max Horkheimer and Theodor W. Adorno,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Ehilosophical Fragments, Edited by Gunzelin Schmid Noerr, Translated by Edmund Jephcott,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26.這是為了生存而對各種誘惑所進行的必要的自我控制。但是當人的內在自然長期受到控制時,人們的感性系統就會失去欣賞美景和體驗生活的能力,喪失了人之為人的天性,其生命就遭到了歪曲。在此還需指出的是,人的自我持存除了本能和欲望的基本滿足之外,還包括日常生活與非日常生活的自由與幸福,諸如美好風景的欣賞、美妙音樂的享受、美好感情的體驗以及生活意義的追問等。然而,以自我持存為基本原則的人,由于過度看中技術理性在生存中的作用而忽略了價值理性,總是按照主觀理性的原則約束自己,從中失去的不僅有美妙悅耳的音樂和躍動的生命,而且喪失了安全感,陷入到更深的恐懼之中。致使本要排斥他者、成就自己的人,反而陷自己于被動之中,甚至于陷入滅絕的危險。正如《啟蒙辯證法》所揭示的那樣,“人類對其自身的支配,恰恰是以自我本身為依據的,它幾乎總是會使其得以發揮作用的主體遭到毀滅;因為自我持存所支配、壓迫和破壞的實體,不是別的,只是生命,是生命的各種各樣的功能,也就是說,在實現自我持存的過程中,必須找到這些功能所特有的定義:實際上,就是究竟要維持什么的問題。在極權資本主義中,非理性滿足需要的技術,采用了一種由支配決定的對象化形式,因而使得需要根本不可能得到滿足,反而表現出了滅絕人類的傾向。”(6)尤其需要警醒的是,人的本能及欲望如果長久被壓抑,其結果會以破壞或暴力呈現,換言之,資產階級在把獲得更多的財富作為自我持存方式而自我約束、自我控制時,他們“必須去忍受生活的秩序,期間,他發覺自己根本沒有愛的情感,只有一種發泄在自己身上的內傾的暴力。”(7)[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5、210頁。弗洛姆所揭示的施虐或受虐現象即是此問題的集中反映,法西斯主義、反猶主義的暴行也是人性壓抑的外在表現。
3.維持自我持存的資本成為控制自然和人的統治力量。隨著人們控制自然能力和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的自我持存總體上得到了基本的保障,但人受控制的程度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有逐漸加重之勢。原因在于,資本主義社會把人們的自我持存變成了適應其職業的客觀性,并使之成為以計算和算計為主的行為模式,生活在其中的人們沉沒在福斯特稱之“踏輪磨房的生產方式”中無法自拔,個人或企業無不以贏利為目的,整個資本主義社會通過資本增值實現自我持存,也通過財產來證明自我持存。以精確地計算資本盈虧來維持自我持存的資本主義不但強化了對自然資源和自然環境的統治,更加強化了對勞動者和勞動過程的控制。特別是壟斷資本主義時期的壟斷資本,其統治力量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決定著人們的存在模式和生活樣式。為了無限制地擁有資本,資本主義通過市場競爭的方式無情地向自然界攫取自然資源,另一方面他們也把社會和個人置于市場規則的強制之中。巨大的資本力量、龐大的工業體系、強大的市場作用使個人、社會乃至人類不僅受到外在力量的強制,而且不斷給自己施加強制。“資本取得了決定性的重要地位,意味著一種超人的力量控制了人們的經濟,從而控制了人們自身的命運。”(8)[德]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陳學明譯,工人出版社,1987年,第84頁。國家之間互相強迫追趕,個人之間逼迫自己超越他人。而無論是商品的過度生產還是剩余價值的貪婪追求都以消耗自然資源、能源和環境為前提,這必然以對自然的掠奪、統治和破壞為代價。為了維持和保障自己的生存,人們把這一艱難而重要的任務交給了資本主義市場經濟,但卻忽略了這種經濟模式的二重性,因為“經濟生產力的提高,一方面為世界變得更加公正奠定了基礎,另一方面又讓機器和掌握機器的社會集團對其他人群享有絕對的支配權。在經濟權力部門面前,個人變得一錢不值。”(9)③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前言第3-4、4頁。人類在自我持存的過程中,不僅視自然為單純的客體,而且把人變為物一樣的存在。從根本上說,自然的控制、人的控制其深層的力量實際是資本的控制,尤其是壟斷資本的操控。
應該說,維持自我持存的控制自然和自我控制是必要的、合理的,向自然界索取基本的生存資料也是理所當然的。但若把自我持存當作自己生活中的根本原則,只是關心自然的實際用途并對其予以支配,對它們的認知、把握僅僅出于宰制它們的目的,那么自然不但不會有助于人的生存,反而會使人的生存面臨更大的困難。因為自然是一個有機平衡系統,它的資源和能源并不是永不枯竭的,其所能承載的控制與破壞也是有限的,超過承載限度的自然必然向控制者發起反抗。總之,戡天役物的結果是自然的無情報復,對自然的控制與自然對人的控制如影隨形,換言之,被人納入到計算和應用中的自然難以支撐人的生存。如若人類繼續以技術理性的方式維持自我持存,那么人類就會像奧德修斯一樣面臨著變成“無人”的危險。
在自由資本主義時代,人們借助于理性和資本對外在自然和內在自然進行控制,到壟斷資本主義時代,技術成為以上手段的重要補充。
隨著現代科學技術日新月異的發展,人類控制自然的范圍愈益廣泛、程度愈益加深,與此同時,技術及其相應的組織管理對人的控制程度和內容也在不斷加強,一方面它通過機器設備、組織管理和豐富的物質財富對人予以控制,另一方面它通過對自然的過度開發和破壞轉而威脅人的生存與發展。
1.不斷發展的技術加強了對自然的控制。在前現代社會中,萬物的自然主要指按其本性而存在的狀態,因為當時的人們無力改變這一狀態,因此對待自然采取一種敬畏的態度,并很好地適應自然,以此維持自身的生存。此時人對自然的控制限制在較小的范圍,對自然的征服程度也不激烈。無論是狩獵技術、栽培技術,還是馴化技術、定居技術都未破壞人與自然的平衡。或者說,此時的技術總體上維持人與自然的和諧。對此,萊斯指出:“害怕被阻止獲得生活資料是社會進化中人與外部自然之間的關系的一個重要方面。然而,在前機械化農業經濟中,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得屈從對自然的極度儉省的制度:比較低下的勞動生產力,貧乏的經濟剩余,很少的商品積存。”(10)[加]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等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第139頁。隨著地理大發現和新航路的開辟,新的市場不斷涌現,各國之間的貿易往來日益增多,交換商品數量和種類的增加都迫切要求外在自然為人類提供更多的原材料、資源和能源。在此情形之下,技術的發展并用于對自然的控制迅速成為社會的追求,自然在現代技術的滲透和駕馭中淪為人積極開發或攫取的對象,人類借助于現代技術實現了對自然的擴張性侵入,特別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機器和機械化生產擴大了對外部自然控制的程度。“社會對自然的暴力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11)③ [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前言第3-4、4頁。從此,原始自然越來越多地成為人化自然,技術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的廣泛應用象征著人類征服自然的全面勝利。由此,科學和技術在控制自然中的不可替代成為一種不證自明的東西,不但沒有人對其加以懷疑,而且對其深信不疑,并將作用發揮到極致。正如雅斯貝爾斯所說:“技術目的在于把人從自然的動物性禁錮之下解放出來,從它的物質匱乏、威脅和奴役下解放出來。”(12)[德]卡爾·雅斯貝爾斯:《歷史的起源與目標》,魏楚雄、俞新天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116頁。但事與愿違,科學技術的應用雖然使人擺脫了對自然的恐懼,但也致人于技術所造成的新的恐懼之中。
2.控制自然的技術成為控制人的新形式。技術既是控制自然的工具又是統治人的形式和方法,其內在機制在于:技術通過在大工業實踐中的應用,其對資源的掠奪和環境的侵犯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環境和生存境遇。在機械化大生產和相應的組織管理下,特別是技術與政治的結合,個體完全被設定為一個物。對此,馬爾庫塞指出,技術進步并沒有解放人類,只是創造了社會控制的更有效的形式而已。“政治權力的運用突出地表現在它對機械生產程序和國家機構技術組織的操縱。發達工業社會和發展中工業社會的政府,只有當它們能夠成功地動員、組織和利用工業文明現有的技術、科學的和機械生產率時,才能維持和保護自身。這種生產率動員起整個社會,超越和凌駕于任何特定的個人和集團利益之上。”(13)[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劉繼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9年,第5頁。在這種控制下,不僅是在生產領域勞動分工不斷精細化、合理化,而且在政治領域、個人生活領域等一切人的活動場所,也已經被技術理性所滲透,人的思想意識、言論領域也出現了封閉。在技術理性的一路高歌中,資產階級以自我持存為基礎,在技術的組織和管理中已經完全成為施令者,隨之人類的生活被技術的支配對象所掌控。“越來越有效地被控制的自然已經成了擴大對人的控制的一個因素:成了社會及其政權的一個伸長了的胳臂。商業化的、受污染的、軍事化的自然不僅從生態的意義上,而且也從生存的意義上縮小了人的生活世界。”(14)⑥ [美]赫伯特·馬爾庫塞:《工業社會與新左派》,任立編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第128、129頁。人對外界自然的控制與自然對人的控制成正比,因為技術的發展和生產效率的提高,意味著大量的經濟剩余被私人占有,而這無疑成為一部分人或一個國家控制另一部分人或其他國家的重要手段。“由于對自然的技術控制而加劇的沖突又陷入追求新的技術以進行人與人之間的政治控制。”(15)[加]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等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第141頁。技術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積極而廣泛的應用與政治結合在一起導致極權化,更加全面地束縛了人的自由發展。現代技術所要求的組織和管理加強了對人的控制,人的個性特征和精神維度在技術運轉的過程中被消耗殆盡。“缺乏個性的群體秩序形成了一種普遍的生活機器,一切都變成機械的操作,個體的存在也隨之淪為拴縛于社會機器之上的可替換的標準件,個人無足輕重。任何一個人都不是必不可少的。他不是他自己,他除了是一排插銷中的一根插銷以外,除了是有著一般有用性的物體以外,不具有什么真正的個性。”(16)[德]卡爾·雅斯貝爾斯:《時代的精神狀況》,王德峰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18頁。
3.技術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威脅著人的發展甚至生存。人類為了自身需求的滿足,運用理性通過實踐不斷地向自然的廣度和深度開發,人們高估了控制自然的能力,并樂觀地認為自然會始終在人類理性的控制之下。自然生態系統在人的力量的干預下遭到了巨大的破壞,“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以及其他各地的居民,為了得到耕地,毀滅了森林,但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這些地方今天竟因此而成為不毛之地,因為他們使這些地方失去了森林,也就失去了水分的積聚中心和貯藏庫。”(17)《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998頁。本已開始失衡的生態在現代資本主義技術的擺置中,在無處不在的商品市場、龐大而復雜的工業體系和全球性的市場競爭中,整個自然界變成了被一再攫取的“資源庫”和污染嚴重的“垃圾場”。瘋狂地征服終于使自然不堪重負,也使人與人互相敵對和統治,結果置人和社會于毀滅的危險中。因為當自我持存理性與技術、權力和資本相結合時,人對自然的掠奪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自然隨之展開的報復也使人們飽受痛苦。“大氣污染和水污染,噪聲,工業和商業強占了迄今公眾還能涉足的自然區,這一切較之奴役和監禁好不了多少。”⑥理性成為不受控制的東西,技術成為控制人的力量,由此造成的環境問題甚至擴展到了全球。“我們面臨的直接難題是發達國家對資源不可原諒的掠奪和由此造成的環境退化,這些問題決定了當前全球‘政治經濟’的主流趨勢,是未來整個人類潛在災難的源泉。”(18)[加]威廉·萊斯:《滿足的限度》,李永學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13頁。在技術與自我持存的共謀中,動物系統、湖泊系統、森林系統、大氣系統的平衡等遭到了巨大的破壞。當技術對自然、對人的控制超出了自我持存的界限,把自我持存本身變成了目的時,它就不再是人獲得自由與幸福的手段。目前,人類對自然的控制行為已經出現失控的跡象,由此造成的環境風險如不能及時受到重視并得到解決,那么人類受控制就不僅表現為內在自然受到限制、自由受到壓抑、消費不能自主,而是危及到人類的自我持存,甚至包括其他物種的生存。
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既加劇了對自然的控制,也加劇了對人的控制,主要機制在于它以控制自然的普遍性遮蔽了其特殊利益,同時以消費意識形態對人的需要予以全面的控制。
1.控制自然是一種與權力相聯結的意識形態。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就是自然是人類的奴仆,幾乎所有的觀念都崇尚對自然的控制,科學、哲學、經濟學、政治學、教育、宗教等無不歌頌征服自然的壯舉。“這種意識形態的行為的最根本的不合理的目標就是,把全部自然(包括人的自然)作為滿足人的不可滿足的材料來加以理解和運用。”(19)在這種意識形態看來,以理性和技術為重要特征的工業社會帶來了不斷擴大的生產和消費,工人享受到了工業生產帶來的實惠和舒適,如若再對社會不滿就被認為不合時宜。于是,隨著技術的發展、生產規模的擴大和物質財富的增加,科學技術與政治權力和組織管理日益走向結合,既實現自身持存,又實現自我持存中免受他人的威脅而宰制他人的目的。“如果控制自然的觀念有任何意義的話,那就是通過這些手段,即通過具有優越的技術能力——一些人企圖統治和控制他人。”(20)為了實現此目的,電影、文學、期刊等媒體以各種方式宣傳控制自然的成就,讓人們相信正是這些成就給社會和人帶來了“自由”“平等”“幸福”“進步”“閑暇”“和平”等,虛假的現實經過媒體的大肆宣傳仿佛像真的一樣,以此掩蓋了他們仍陷于控制之中的真相。“自由的、獨立的個人被認為是在經濟、政治和精神生活中的自然權利的主體;然而多數的個人卻總是被迫地把他的獨立性限制在勞動過程中。”(21)[加]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等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序言第7頁,第109-110、148頁。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對人的統治不僅表現在把人變成了物,而且使人失去了對被控制這一現實的反抗意識和能力。以現代技術為主要特征的資本主義社會在追求效率和提高生活水平的基礎上,令人在愉快而舒適的生活中臣服于技術和社會的統治。導致的結果是,早期資本主義階段的個人合理性被剝奪了,被掌管權力、機器和工人的機構剝奪了,至于富足現象的背后是資本家追求剩余價值中對人的剝削和人的不自由,意識形態則極力加以隱藏。可以說,意識形態對人的文化控制呈現出總體性特征,面對意識形態這種總體性的控制,人們往往被動地接受而不覺。“人們在期待,這個毫無結果的世界,將被一種總體性置于水深火熱之中,人們自身已經成為這種總體性,并且在這種總體性面前他們已顯得無能為力。”(22)[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4頁。由此看來,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既掩蓋了社會對人的控制,也阻礙了人們的反抗意識的形成。人們統治自然的能力在不斷提高,與此同時人受控制的程度也在不斷加深。“隨著支配自然的力量一步步地增長,制度支配人的權力也在同步增長。”(23)[德]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道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1頁。之所以如此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意識形態對人無所不在的控制,一方面它遮蔽了人受控制的現實,另一方面它阻礙了人對受控制命運的覺悟與反思。
2.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遮蔽了對人的控制。自現代社會以來,在大眾傳媒的狂轟亂炸下,人們對自然的控制得到了廣泛的認可,特別是以人類的名義對自然的征服更是被普遍接受,因為它是為了人類共同的、普遍的利益,而且以解除人類的困境為名,因此引起了無數的贊美,并被稱之為正義的事業。然而,它只是以普遍的名義被說成是人類的任務,把特殊利益作為普通人的利益加以兜售。事實上,控制自然只不過以整個人類福祉為名,本質上是為了特殊集團的特殊利益。人類共同控制自然的概念是不成立的,一部分人以普遍控制自然的名義旨在實現控制他人的目的,而且一般說來,他們的政治統治在技術的偽裝下得以實施。因為總體上看,自然資源的有限性決定了國家或公司必然為此展開激烈的爭奪,尤其是對有限或稀少的資源,為此而引發的社會沖突在所難免,弱勢一方受強勢一方的控制也司空見慣。所以,對自然的控制意味著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控制。“在這方面最幸運的國家可以對全球的任何地方實行破壞,而那些不太幸運的國家必須或者乞求平等地位,或者指望再三地蒙受恥辱。每一種社會秩序都必定不僅擔心近鄰而且擔心每一遙遠國家可能的掠奪——這種情況起因于在持久的社會沖突背景中日益加強的對自然的控制。”(24)[加]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等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第140頁。也就是說,控制自然的意識形態以普遍的形式遮蔽著控制自然和控制人之間的聯系。
3.消費意識形態有效地控制了人的需要。現代社會的大眾傳媒倡導的是,如果一個社會可以持續不斷地為人們提供商品,那么它就是合理的、進步的,即使人們為此而受制于這個社會也是情理之中的,哪怕為此而以自由為代價也是人們愿意接受的,而且非常愉快地接受這種犧牲,甚至身處控制之中而無所察覺,即技術所帶來的舒適與平穩的生活使人們接受了技術對人的統治。在長期發展中,社會形成了一種幸福等同于物質享受、物質享受就是消費、消費則需要大規模的物質生產來滿足、大規模的機械生產則需要對自然資源及環境的無限制索取的模式。結果是,包括物質領域和精神領域在內的人的需要已經不由自己支配,反而成為受支配的對象。社會中的一切都被導向了市場,市場成為人與自然基本關系的仲裁者,我們都處于市場規則的強制之中,既受市場外在力量的強制,又自己給自己施加強制。隨之,輿論宣傳以消費為時尚,意識形態把消費詮釋為唯一的需要,并大力誘導人們滿足虛假的需要,即“為了特定的社會利益而從外部強加在個人身上的那些需求。”(25)[加]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慎之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270頁。正是這些外界強加給個人的虛假的需要妨礙了個人對自身自由的追求。即便消費品幾乎占據了人們的全部時間和精力,但社會依然想方設法擴大商品的范圍,采取各種措施為人們提供可供消費的商品,并由此把目標定位為控制更多的資源和能源。導致消費活動在人們的各項活動中居于核心地位,物質索取成為人們需要獲得滿足的唯一方式。一方面社會機器在此過程中得以運轉,公司的利潤得以增值;另一方面自然環境遭到無情的破壞,人陷于自然環境惡化的威脅和商品拜物教的雙重控制之中。
綜上,資本主義國家控制自然的成就受到稱頌,以消費為中心的生產模式、生活模式幾乎占據統治地位。因此,它得到各個國家的爭相效仿,短時間內未看到轉變的跡象,換言之,高耗費生產模式對自然的控制、高消費模式對人的控制及二者的惡性循環暫時看不到緩解的可能。人對自然的控制、人對自身的控制與人對人的控制同時存在,知識、資本、技術、機器和崇尚消費的意識形態成為控制自然與控制人的中介。萊斯指出,“由于對自然的技術控制而加劇的沖突又陷入追求新的技術以進行人與人之間的政治控制。加劇的斗爭使人與人更加拼命地彼此反對并要求采取能夠忍受越來越大的斗爭壓力的方法……以各種不同的文化形式進行的對人性的政治控制是激化的社會沖突的反應,這種政治控制又部分地依賴于增長著的對外部自然的控制。”(26)[加]威廉·萊斯:《自然的控制》,岳長嶺等譯,重慶出版社,2007年,第141頁。
在這多重的壓制下,自然和人如何才能獲得真正的解放和自由?首先,需要正確認識人類與自然的共生共存關系,認識到人類永遠是自然之子,只能在自然之內生存是人類的命運。其次,重新認識和思考并處理好與第二自然的關系,即自我持存不僅體現在控制自然的生產勞動中,而且體現在以語言符號為前提的交往行為中。再次,對控制自然需進行全新的解釋,也就是說,把控制自然理解為控制人的非理性和對自然的破壞性,控制人的本能和欲望,降低把商品購買和物質消費作為滿足人需要的程度,避免成為欲望的奴隸,把“控制自然”的觀念和實踐轉化為“控制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最后,改變自然與人的被控制,必須徹底改變資本主義制度。因為資本主義制度把資本的積累視為社會的最高目的,并試圖以技術和將自然資本融入市場體系解決自然資源短缺和地球環境危機。實際上,技術背后的力量是資本,資本增值的目的是技術進步的根本動力。大衛·哈維對此有精彩的論述:“資本直接和獨特的目的是追求利潤,而這體現在社會上是無止境的資本積累,以及資本家階級權力的再生產。這是資本最強烈追求的目標。”(27)[英]大衛·哈維:《資本社會的17個矛盾》,許瑞宋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75頁。因此,只有改變把人之外的自然完全作為滿足人類需要的資本主義社會,人類才有可能避免被控制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