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煒竹
(武漢大學文學院,湖北 武漢430072)
侗族是一個具有獨特的審美經驗的民族,其在長期的社會生產活動中,創造了享譽世界的民族曲藝文化以及獨具個性的建筑文化。而能夠將此二者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的文化空間,無疑是侗族的鼓樓演繹場。在南部侗族方言地區,鼓樓與侗家人的生活息息相關。可以說,鼓樓是侗家人團結和諧的象征,是侗族吉祥興旺的象征,是整個侗族文化的縮影。作為侗族族群精神文化的重要標志和侗族重大族事活動的議事中心,鼓樓是一個村寨的豐碑,它先于村寨而立的建筑秩序,充分體現了“先有鼓樓后有侗寨”的文化意義。與此同時,它不僅展現了侗族人民高超的建筑、繪畫和雕塑藝術,同時也凸顯了侗家人對美的追求和感悟。具體說來,侗族鼓樓的美主要體現為空間形態、內在意蘊以及和諧的文化理念。
就西南少數民族的居位空間與建筑空間而言,侗族鼓樓就像一個民族的文化名片,將“自我”與“他者”從空間形態上予以區分。因而,在認識不同民族的文化差異時,“空間”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維度。正如周憲教授所說,“空間無處不在。空間是生命的存在方式,也是理解這一存在方式的途徑。人人皆生存于空間之中,離開了空間經驗,人將對世界萬物乃至人自己無法理解。”[1]正是如此,為我們審視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異質性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例如,西南地區的侗族以及侗族的鼓樓文化。侗族主要分布在貴州的黎平、從江、榕江、玉屏等侗族聚居區域,以及廣西壯族自治區的三江侗族自治縣、龍勝各族自治縣、湖南省通道侗族自治縣等地的侗族聚居區。在這些聚居區分布著近千座不同歷史時期的鼓樓建筑。所謂的“鼓樓”,因在樓的頂部放置有一面用于通風報信、聚集議事的木鼓而得名。從這些侗族村寨的歷史來看,侗族鼓樓作為西南少數民族的一種古老建筑樣式,歷史悠久,影響悠長。由于侗族鼓樓建于寨子中央,且又高岸挺拔,從遠處觀之,宛如一個村寨的“豐碑”,令人肅然起敬。
首先,從整個村寨的空間鳥瞰圖來看,侗族鼓樓的“高岸挺拔”無疑具有一種標志性的美感。美國麻省理工學院凱文·林奇教授認為:“標志物是觀察者的外部觀察參考點,……如果標志物有清晰的形式,占據突出的空間位置,它就會更容易被識別,被當作是重要事物。”[2]鼓樓是侗寨最高的建筑,其外形雄偉壯觀、端莊穩重、鱗次櫛比。侗族款詞如是贊美鼓樓:“鼓樓高威威,頂上蓋瓦礫。檐下垂玉珠,結實又雄偉,百樣美!”[3]122-123對于侗族村寨來說,鼓樓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侗族村寨或者一個房族,擁有一座鼓樓,如享譽國內外的黎平縣肇興侗寨因有五大房族故建有五座鼓樓。作為侗族村寨的一個象征性建筑,侗族鼓樓與周遭侗族村民的干欄式民居建筑、風雨橋、戲臺等建筑物在視角空間、建筑年代和體型大小上進行對比,形成了一個極易被人識別的意象,彰顯出一種神圣而威嚴的自豪感。再者,由于鼓樓承載了侗寨歷史,擁有了一個符號、一段記憶或某種意蘊,其標志物的地位是實至名歸的。當然,鼓樓作為侗族村寨建筑的標志性元素,空間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不管是從遠處眺望或者是從高處俯瞰侗寨,首先映入眼簾的必定是鼓樓。
一般而言,鼓樓在建造之初,正面都會建有面積達數十平方米甚至幾百平方米的鼓樓坪和水塘。鼓樓坪便于人們歡歌載舞,水塘便于鼓樓發生火災時取水滅火。鼓樓周圍的建筑元素一般都會在距離和高度方面作退讓(保持一定間距,不能高于鼓樓),與鼓樓建立起局部的對比。這種空間的退讓和宜人的尺度,與“高威威”的鼓樓形成對比,引人注目而且令人愉快。侗族鼓樓的形象特質不僅成為外在形象美的標志,更是成為特定文化符號與審美內涵的物化載體,具有從“能指”到“所指”的深層結構意義。而空間與距離則成為凸顯意義的良好策略,也是促使主體生成美感經驗的中介。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認為,身體和空間之間構成獨特的“意向性”審美關聯,主體通過身體的視知覺空間經驗完成面向世界的審美感知,而其中的空間位置、空間場所和空間符號正是作用于身體感知,形成身體空間審美的“表層結構”。從“表層結構”的空間關系而言,鼓樓占據著突出的空間位置,并且呈現出和諧對稱、精致壯觀的審美形式,這些涉及到主體視知覺的“距離”“空間”審美感知;從“深層結構”的深層審美意蘊而言,鼓樓作為獨特的文化符號,凝練出穿越時空的心理審美體驗。
其次,從鼓樓自身的結構比例與空間形態而言,合乎規律的層次美異常分明。具體而言,從建筑選材到建筑結構,匠師們都會遵循“美的規律性”,且將侗族人民的民族精神和集體記憶物化于鼓樓之中,使鼓樓“具有內在懾人心魄的神圣美,又具有觀賞價值的雄渾美與壯觀美。”[3]123自古以來,侗家人都把杉樹當成庇佑福蔭的吉祥物,因而建造鼓樓的材料都用杉木,建造的鼓樓樣式也與杉木樹形神似。“遠看有宮式建筑的渾厚雄偉;近觀各部構配件和細部尺寸合符人之視覺常規。”[4]從外形來看,鼓樓的造型既像一把半開的雨傘,同時又像一棵挺拔的杉樹,下大上小,美觀別致;從內部結構來看,鼓樓雖然結構復雜,但錯落有致、層次分明,縱橫軸線完全呈對稱、平衡狀態,層與層之間、柱與柱之間、枋與枋之間、檁與檁之間、椽與椽之間、角與角之間巧妙地組合布局在平面方形的建筑空間里,上下呼應、左右銜接、嚴謹對稱、相得益彰。且層與層之間距離相同,基本上都在一米左右。從下往上,每一層的面積呈梯狀等分逐漸縮小,使觀者能夠看到鼓樓全貌。
侗族鼓樓有獨柱鼓樓和多柱鼓樓之分。獨柱鼓樓主要有貴州黎平縣巖洞鎮四州侗寨鼓樓、述洞鼓樓和廣西壯族自治區三江侗族自治縣獨洞鼓樓三座。其造型是鼓樓正中一根碩大的主柱直伸亭頂。主柱直徑約50厘米,周長接近2米。外圍還有兩層邊柱,每層8根,呈對稱形狀圍繞在主柱四邊。在主柱和邊柱底部,還墊有雕刻著花紋的石墩,用于防潮。多柱鼓樓在黎平、從江、榕江、三江等縣均有分布。多柱鼓樓又以4根主柱、12根邊柱和8根主柱、12根邊柱居多。不管是主柱還是邊柱,基本上都是雙數,目的就是為了對稱,也便于承重。4根主柱的為直立向上直至頂端,如黎平縣巖洞、三龍、竹坪等地的鼓樓。8根主柱的為斜立向上直至頂部,如從江縣的高增、增沖等地的鼓樓。不管是獨柱鼓樓還是多柱鼓樓,從外觀上看,都是由下至上逐層等分縮小,形成上下檐層疊形狀;從樓內往上看,鼓樓都是以主柱為中心,大小不一的木枋斜穿叉套,交錯于主柱。只不過多柱鼓樓是中空的,空間顯得大而散,而獨柱鼓樓因受正中間的大柱子影響,空間感微弱。但兩種鼓樓都具有較強的空間美的表現。
在空間美學的視域中,空間不僅僅是機械的、被動的物質性存在,而是成為蘊含獨特情感話語和審美意蘊的符號存在,并具有本體性存在價值。法國美學家巴什拉就將精神分析學、現象學理論以及空間詩學進行結合,拓展出空間符號所表征出的文化記憶、審美體驗以及精神夢想等話語。比如櫥柜、抽屜、貝殼等“碎微空間”不僅具有精巧動人的空間形式,而且也代表了主體與世界、心靈及自身的詩意關聯。巴什拉所倡導的空間,正是主體“向內”的精神空間,是一種借助于空間符號而形成的純粹存在的想象空間。侗族鼓樓整體結構的層次性表明,空間已經成為侗家人活動的布景,一個可以自行設計制造和掌握的舞臺。鼓樓“空間的構造,以及體驗空間、形成空間概念的方式,極大地塑造了個人生活和社會關系。”[5]
第三,從整個村寨各個建筑物之間的空間關系來看,侗族鼓樓凸現了侗族村寨的整體性美感。在南部侗族方言區的侗族村寨里,除了鼓樓,其他建筑物也較多,如寨門、花橋、民居、戲臺等,“他們共同構成了侗族的村寨,缺一不可。”[6]鼓樓與花橋(侗學研究者稱之為風雨橋)、民居、涼亭、戲臺、寨門、禾晾等相結合,凸顯了侗族村寨較為完整而多樣的建筑文化空間。其中,鼓樓作為整個村寨的圓點,其它建筑物都是圍繞這個中心點建造而成。它們之間相映成輝,互為犄角,構成一幅完美的建筑畫卷,彰顯出侗族傳統村落建筑的整體美感。在侗族村寨這個空間里,立于村寨入口處的寨門是第一道風景,也是侗家人迎親送客的地方,具有村寨標志和地域界定的功能;花橋是僅次于鼓樓、最具有侗家民族風格的傳統建筑,也是侗寨連接外界的橋梁,同時還是侗家人勞作之時歇腳、躲雨,閑暇之時下棋、聊天、乘涼的場所。花橋實際上是廊、亭、樓、閣、臺的空間形態集合體,其結構藝術與造型藝術達到了高度的統一,使人在尋視中感覺到極強的旋律感;民居普遍圍繞鼓樓而建,主要是“干欄”樓房,一般是一幢三間兩層或三層樓,一樓圈養牲畜,二三樓住人。侗族民居普遍建有廊臺,因而又有“吊腳樓”之稱;戲臺是侗家人演唱侗戲的場所,造型與侗族民房類似,是一種吊腳樓式的木結構建筑,用杉木木集接穿斗拱而成。戲臺一般建在鼓樓旁邊或正對面,也有建在鼓樓里的。此外,廊臺、涼亭、禾晾等建筑也各領風騷,盡顯侗族建筑本色。
雖然侗族的這些建筑風格千姿百態,但用材基本相同(都是用杉木材質),彼此之間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建筑整體,它們相互依存,表里呼應,體現了侗族傳統建筑的整體協調與和諧。這些建筑“以鼓樓為紐帶,把綠色空間(溪之流)、青色空間(山之高)、藍色空間(云之浮)、褐色空間(民居及各類建筑)和人文空間(歌者歌、舞者舞)這五大空間要素,構筑成一個完整的侗寨整體建筑空間。……這樣美的建筑及其空間,古今中外,其審美結果只有一個:和而不同,美美與共。”[7]30-31此種“美美與共”的整體化空間形態正如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所提出的空間“家園意識”,倡導天、地、人、神“四方”合一的宇宙觀念。主體的家園意識不僅具有現實意義的民族身份認同等文化意義,更是充滿了“形而上”哲學思辨色彩的存在追問。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認為,主體在家園中的“此在”包含著棲居、居住、依存等內涵,需要家園、大地和整體化“四方”空間的承載與保護,更需要藝術與“真理”世界的澄明,從而給主體提供精神的詩意家園。所以,空間就與主體的存在息息相關,并且實現自然與主體、物質與精神、現實與審美之間的“審美共通感”,建構出更為宏大的意義世界。
黑格爾認為:“遇到一件藝術作品,我們首先見到的是它直接呈現給我們的東西,然后再追究它的意蘊或內容。”[8]21侗族鼓樓作為少數民族的一種建筑文化形態,是“侗族空間音樂和時間音樂交織而成的一曲交響樂。”[7]60侗族鼓樓外形高大挺拔,建筑工藝精妙絕倫,民族氣息淳樸濃郁。在侗鄉,有民謠盛贊:“錦雞翅膀鳳凰尾,比不上侗家鼓樓美”。侗族鼓樓的美,最直觀的就是柱、枋、檁、椽縱橫交錯的木質結構,太陽照射下熠熠生輝的仿古青瓦,翼角、頂層屋脊、檐下以及門枋上栩栩如生的雕塑,封檐板上琳瑯滿目的彩繪,這些無不凸顯出侗族鼓樓的藝術美特質。
首先,侗族鼓樓的內部構造鱗次櫛比、井井有條,給人以一種勻稱而和諧的感覺。各種構件之間所受的承載量基本均衡,在構架上的分布也較為合理,柱與柱之間對稱排列,枋與枋之間等分擺放,檁與檁之間整齊劃一,椽與椽之間相得益彰,瓦與瓦之間無縫銜接。可見侗族鼓樓的建造匠心獨具,在主次關系上有著很大的靈活性,空間感很強,充分體現了侗族傳統木質建筑在穿斗式結構上得到了創新與發展,彰顯出侗族鼓樓別樣的藝術美感。正如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所言:“它的形式是些外在自然的形體結構,有規律地和平衡對稱地結合在一起,來形成精神的一種純然外在的反映和一件藝術作品的整體。”[9]17黑格爾在《美學》中提出了“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理論,并系統闡釋了“美的理想”的概念。而典型的藝術形象、辯證統一的理想性格以及生動豐富的文學藝術文本則構成“美的理想”的良好呈現。黑格爾立足于藝術史的變遷以及理念的辯證演化,認為典型形象正是體現了形式美的均衡、性格的完善以及形式的和諧,并進而實現感性與理性的統一。“每個人都是一個整體,本身就是一個世界。”[8]303而侗族鼓樓的內部構造不僅實現形式功能的完善,而且也實現了諸如黑格爾所認為的藝術理念理想,凸顯形式結構的和諧與美感的自由。
其次,侗族鼓樓的內飾符號精妙絕倫、獨具匠心。鼓樓建好后,侗家人往往會對鼓樓內部進行裝飾,以此來向客人展示村寨的精神面貌和物質特性,彰顯整個村寨的“臉面”。在眾多的裝飾中,雕塑是侗家人藝術創作靈感的源泉,是存在起源于侗家人的心靈內部的一種創造性活動。黑格爾認為,作為一種藝術產品,其初始的需求和心愿體現出他的觀念和思想,就好像是人的內心世界要用語言進行表達,才能使他人心領神會。所以,呈現于人們視角感官的藝術作品既要體現出他的內在意蘊,同時還要把他的外貌和特征“表現成為使人看來不只是直接存在的現實界中的一件事物,而是人的思想和精神的藝術活動的產品。”[9]33黑格爾認為美的本質源自理念的感性顯現,理念是獨立于自然世界之外的本源性存在,并演化出自然的物質世界和主體的精神世界,而自然美與藝術美則是理念自身不斷演化、變遷的結果,并且需要通過特定的審美形式進行“顯現”與表達。由此,藝術中的形式美感、悲劇沖突、形象塑造、理想性格等就得以凸顯。這一方面印證了主體的審美理念與精神世界,成為具有主體性特質的審美體驗;另一方面也表征出具有“集體無意識”層面的文化心理結構。
侗族鼓樓的雕塑作為一種藝術品,大致分為泥塑(含陶塑)、木雕和石刻三種類型,所用材料主要有石灰、桐油、藤條(搗爛備用)、糯米漿以及相關纖維材料。泥塑主要用在鼓樓一層正門額首的二龍戲珠,如黎平縣紀堂鼓樓、肇興鼓樓、巖洞鎮公鄧鼓樓和沙濤鼓樓、從江縣高增鼓樓、榕江縣三寶鼓樓、湖南通道的馬田鼓樓等。最為著名的是馬田鼓樓的泥塑。該鼓樓最早建于清朝順治年間,1950年村民集資重修。在鼓樓四面瓦檐上,非常對稱地泥塑著飛龍、麒麟、雄獅、鰲魚、奔驢以及鳳凰、孔雀等侗家人認為吉祥的動物圖案,堪稱侗族鼓樓藝術作品中的上乘佳作。而在鼓樓閣檐上雕塑的“八仙過海”“十八羅漢”和“龍鳳呈祥”則是鼓樓中最為常見的藝術作品。木雕常用于鼓樓的梁枋、欄桿、窗欞和柱頭上,以較為溫順的動物和植物居多,如:魚、鳥、蟲、猴、兔、蛇以及花草、人物形象等,這些雕刻藝術造型大方美觀、風格古樸典雅,很受人們喜愛。如從江縣從江鼓樓、增沖鼓樓、小黃鼓樓、高仟鼓樓,黎平縣黎平鼓樓、堂安鼓樓等的翼角、檐棱、脊頂、瓦面多處區域都雕刻有侗家人喜愛的動植物以及人物形象。這些雕塑藝術形象逼真,表情豐富,憨態可掬,堪稱侗族民間文化的瑰寶,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石刻通常是在鼓樓底柱的石墩上,其主要形象多為獅子、老虎、飛龍和雞。這些石獅、石虎、石龍和石雞造型在侗族匠師嫻熟的雕刻技藝下,被刻畫得栩栩如生、以型傳神,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其審美價值足以與雕塑、繪畫媲美。
第三,侗族鼓樓的藝術畫像維妙維肖、栩栩如生。繪畫作為侗族鼓樓裝飾藝術主要組成部分,是侗族人民生活的藝術再現,是侗家人心靈的祈盼與寄托。繪畫與雕刻密不可分。“繪畫在物質空間方面,當然比雕刻更加抽象。但是這種抽象性遠遠不是由于純粹任意性的壓縮或是人的技能夠不上描繪自然及其產品,而是由雕刻向前發展所必然要邁進的一步。”[9]230繪畫旨在表現侗家人“豐富的內心生活中經過特殊具體化的多種多樣的細節。”[9]233侗族鼓樓上的繪畫基本上以彩繪為主,主要用在鼓樓封檐板和板壁上。這些畫千姿百態,五彩繽紛,既有各種男女人物造型,也有多樣村民生活寫真;既有現代化的車輛樣式,也有古代傳說故事圖畫;既有活靈活現的龍鳳孔雀,也有形象逼真的獸禽魚蝦;既有婀娜多姿的花草山水,也有喜慶熱鬧的風俗節日。鼓樓的繪畫藝術有兩種功能:一是五顏六色的彩繪可以防止鼓樓材料特別是封檐板、板壁受雨水侵蝕和太陽暴曬;二是對封檐板、板壁起到美化裝飾的作用。
侗族鼓樓基本都有彩繪圖案,只不過因鼓樓建造的時間長短而顯得明暗有別。一些建造時間較近的鼓樓,其彩繪圖案自然鮮艷奪目。如29層的從江鼓樓、43層的黎平鼓樓,這些鼓樓彩繪看起來就非常醒目。建造時間較長的鼓樓,彩繪圖案則顯得模糊不清。如巖洞四州獨柱鼓樓、竹坪寨簡鼓樓,都因建造時間長,破損嚴重,封檐板上的彩繪已難尋蹤跡。鼓樓的彩繪多種多樣,令人目不暇接。如:從江縣增沖鼓樓的檐閣下,就彩繪有龍、鳳、魚、蝦、蟹等動物圖案。高增鼓樓17層檐板上都有彩繪圖案,其中第一層彩繪有侗族“為耶”、“月堂對歌”、勞作、紡紗、美女圖案;第二層彩繪有挑禾、摘禾、繡花、牽紗、吹蘆笙;第三層彩繪有斗牛;第四層彩繪有猴、牛、馬、豬、羊等;第五層彩繪有龍鳳、鳥、獸以及山水、樹木等。黎平縣巖洞岑翁鼓樓第一層彩繪有“雙龍戲珠”、農民犁田、放牛、抬樹、鋸樹、砍樹、鑿眼;第二層彩繪有“龍鳳呈祥”圖案以及老鼠、雞、羊、猴、蛇、馬、牛等動物;第三層彩繪有吹蘆笙圖案以及馬、驢、羚羊、大象、魚、花卉等;第四層彩繪有恐龍、袋鼠、虎、馬、蝦、喜鵲、鴛鴦、鳳凰;第五層彩繪有斗牛場景以及馬、羊、花卉、小草等。侗族鼓樓的這些彩繪圖案,不僅向人們展示了侗族人民樂觀向上的生活態度,也充分彰顯出侗家人始終如一的圖騰崇拜觀念,同時還鮮明地表達出侗家人主張“和為貴”的處世哲學思想。
侗族鼓樓上的“雕塑和繪畫通過塑造和描繪瞬時的外部形象,并以此表露內在的感情。”[10]侗族鼓樓的這種建筑技藝構成了一種整體的美,傳達出不可分割的藝術整體。這種精湛的手藝和奇特神秘的建筑方式也得到了眾多國內外建筑大師的稱贊,如著名古建筑史家羅哲文稱贊鼓樓時指出,侗族鼓樓的外部造型“密疊的層檐,劃破云天的尖頂,都帶著密檐式高塔的意味。……在我國古建筑藝術中可稱得上‘佳作’。”[11]可以說,侗族鼓樓那種惟妙惟肖、形象逼真的裝飾藝術“令人吮吸到了侗族特有的人性自然美。”[12]
就文化的本質論說,建筑“具有實用、認知、審美有時兼崇拜諸種社會功能,一般地滲融著藝術等人文因素的科學技術。”[13]據侗族史料記載和侗學家考證,最初的鼓樓僅僅用于宗教活動,鼓樓一樓數十平方米的大廳和鼓樓正前方數十乃至數百平方米的鼓樓坪,“完全滿足侗族先民精神信仰活動及公眾交際活動的空間需求。”[7]33-35后來,由于社會發展,侗家人集體禮儀活動日漸頻繁,侗族鼓樓的功能也日趨完善,進而發展成為侗族族群集體活動不可或缺的重要場所,成為侗民族集體經驗的文化承載體。侗家人不管是擊鼓傳信、娛樂聊天、擺古頌今、寨事商議,還是知識傳授、侗歌展演、規約宣講、迎賓送客等禮儀性的集體活動,無一不是在鼓樓進行。侗族鼓樓因為其特殊的、多樣性的社會功能,把侗族大眾緊密地團結在一起,同喜同樂,遇事集中商討,有歌眾人傳唱。鼓樓基本上成為了侗族人民時代、地域和精神最忠實的歷史記錄。可以說,侗族村民在鼓樓內所開展的集體聚集活動,展現的也是一種集體認同,而鼓樓作為這種集體活動的空間場域,理所當然地也就成為了一種具有活力的傳承集體認同意識與發揮功能的有機體。“在鼓樓中所進行的種種民俗文化事象,使村落成為民俗傳承的生活空間。”[14]這些在鼓樓內進行的各項約定俗成的集體性禮儀活動,使侗族社會一直處于和諧發展的進程中,呈現出侗族人民建立在一套和諧的秩序之上的美感,充分彰顯出侗族鼓樓所獨有的韻律和張力。
民族的身份認同感構成凝聚文化記憶、傳播民族文化的重要方式,并且生發出具有情感與審美意義的文化文本。鼓樓一方面以精巧的造型和富有民族感的審美形式激發主體的審美認同意識,在審美接受中獲得共鳴體驗。另一方面,鼓樓也表征出侗族人民在物質生產勞動和歷史文化變遷中的民族集體文化,具有符號象征的意義。侗族人民在長期的社會實踐活動中,不但以自己敏銳的智慧建造出鼓樓,而且還使其成為了“整個侗族文化的聚焦點和傳播地,體現了一種文化的和諧。”[15]侗族鼓樓的集體聚集性功能,實質上就是一幅侗族人民和諧美好的生活畫卷。侗族節日眾多,如:“春節”“關秧門”“六月六”“吃新節”“相思節”“平安節”等,在這些節日里,鼓樓聚集的人比肩接踵,幾乎是里三層外三層。特別是祭薩節、春節、六月六這三個節日,家家戶戶都關門閉戶,全部來到鼓樓及鼓樓坪參加活動,造成萬人空巷的場面。在南部侗族方言地區,每年春節熱鬧非凡,處處籠罩著一股喜氣洋洋的氛圍。特別是每年春節初一至初十之間,各村各寨根據自己地區的習俗到鼓樓開展侗族大歌演唱、踩歌堂等活動。以黎平縣壩寨天甫洞為例,在春節迎接薩歲進堂唱歌時特別熱鬧,可說是人山人海,男女老少都會參加,活動至少要進行三天以上。當然,侗族鼓樓的集眾議事、宣講款詞款約、宣傳村規民約都要求每戶人家要有人到場的,特別是當家的男人,沒有特殊事情不能缺席。而舉行交誼歌舞、擺故事聊天也是人數眾多的集體性活動,參加者有一定的年齡區分,年輕人多會參加交誼歌舞,特別是“多耶”對歌。而擺故事聊天的多為上了一定年紀的老年人。此外,鼓樓還有擊鼓報信、迎賓送客的功能,人數卻要少很多。
侗族人民在鼓樓里舉行的這些集體性活動,是一種人員眾多的聚眾行為,沒有專門的人維持秩序,但人們都能夠自覺遵守規約,和諧相處,基本上不會在鼓樓里發生矛盾,更不會出現打架斗毆的行為。侗家人團結友愛、相互尊重、和睦相處的文明風尚就是在這樣的集體氛圍里逐漸形成并長期延續下去的。正如一首流傳較廣的侗族款詞所言:“獨木不成林,滴水難成河。一根棉紗容易斷,十根棉紗能把牯牛拴。三人同行老虎怕,一人走路猴子欺。”[3]20這首詞體現出的正是侗族人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積累的寶貴經驗,同時也彰顯出侗家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與天地融為一體的審美觀念。長期以來,侗家人“把維護集體利益,團結協作,和諧共生作為行為規范,作為一種道德上的追求、審美追求。”[3]21
在長期的生產與生活中,侗族人民在鼓樓建筑中逐步積淀了空間美、意蘊美與和諧美的文化內涵,并使其承載了侗族特有的文化特色和審美理念,進而傳遞著侗族人民的思想感情和藝術情趣,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我們在認識侗族的建筑文化時,又要與它的曲藝文化、習俗文化等文化形態相結合。基于如此意義之上,才會明白“鼓樓建筑藝術完全超越了起居建筑的意義和范疇,站在群體意識和生命意識的高度,將群體精神寓意于建筑藝術的現象之中,使樓文化融合種群性格、民族精神和歷史于一樓,充分展現出建筑藝術的意義和象征。”[16]正因為如此,有學者曾明確指出:“作為民族村寨和族姓的標志,鼓樓在侗族人民心中具有一種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