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厥云
(山東工藝美術學院 公共課教學部,濟南 250014)
自20世紀70年代伊始,后現(xiàn)代自傳體小說已成為最流行但備受爭議的文體之一。鑒于它強調了作者個性或者背景的某些特征以及他們的自我身份,越來越多的作家和評論家見證了自傳體作品的日益涌現(xiàn)以及伴隨而來的對身份政治和歷史事件的反思。英國當代移民作家及其作品,部分地展現(xiàn)了移民群體的自傳體經歷以及面對多元文化遺產時遭遇的身份困境。由于移民作家比如奈保爾、拉什迪和石黑一雄相繼獲得西方世界的認同并榮獲國際文學大獎,這一文化群體也隨之受到了更多的關注。雖然擁有較高的流行性和關注度,但移民作家的自傳體小說仍未得到評論家和讀者足夠的重視和研究,已有的著作和論文也主要集中于后現(xiàn)代和后殖民視角予以解讀,而缺乏對他們人生故事的自我指涉和心理分析視角的研究。
自從盧梭出版《懺悔錄》(1782)以來,自傳就成為主要文學體裁之一并建立了敘事者書寫個體或者集體記憶的內省式人生故事的重要范式。傳記這一體裁總能使讀者聯(lián)想到圣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但現(xiàn)代自傳體敘事已成為反思人生或者辯解自我身份和過去經歷的自畫像。在《自傳作為毀容》一文中,保羅·德·曼指出,自傳無需拘泥于真實的或可查的歷史事件,但“自傳性作品可以創(chuàng)造并決定自己的生命,而作者的創(chuàng)作實際上要受制于自畫像的技術手段并在各個方面由媒介資源決定”[1]。
根據(jù)德·曼的觀點,傳記雖無法保證作品自我指涉的準確性,卻是一種創(chuàng)造指涉性幻象并強調敘述可靠性的修辭手法。簡而言之,作品的人物為讀者提供了作者憑借他的想象力、人生感悟和對現(xiàn)實與生活的態(tài)度而做出的象征性展現(xiàn)和自我展演。即使不能稱為心理防御機制的外在體現(xiàn),此類自傳體小說也總能強調作者個性氣質或者身份背景的某些特定特征并以此塑造了文本的作者自畫像。
西方社會自文藝復興起就開始了世俗化進程,并最終以社會和個體生活的自我身份意識代替了上帝和人類的密切關系,而羅蘭·巴特的“作者已死”的預言更是加劇了讀者與作者之間的信任關系,并預示著作者在文本中所扮演的上帝角色已經訇然崩塌。盡管當代解構式的文本闡釋質疑著傳記文體的真實可信性,大多數(shù)讀者仍然認為作者自畫像的真實性存在于日記、自傳和回憶錄等文學形式之中。
伴隨著后現(xiàn)代身份認同的危機,自傳體畫像已經變?yōu)榱恕耙环N多元的、不斷變化的機制,模仿著建設性和修復性的客體關系并源自于不同的人際關系語境。據(jù)此觀點,我們都在塑造一種復雜的、自相矛盾的自我意識,而我們的社會經歷也指涉著整體性和碎片化的多元化視角”[2]。傳統(tǒng)的身份觀念以整體性、直接性和因果關系為特征,而今已經變?yōu)橐噪S意性、不確定性和偶然性為表征的新范式。
當代移民作家更多地關注于故事敘述者與文本的內在關系,并竭力地回避著自我指涉的真實性,而非像傳統(tǒng)自傳體作家那樣,強調社會生活和個人經歷的真實性。以盧梭的自傳《懺悔錄》為標準,此類作品將會使故事情節(jié)顯得更加碎片化與邊緣化,并傾向于刻畫更為松散的個體生活以期拼貼出移民身份與自我指涉的文本圖像。此種傾向的出現(xiàn)極可能源于敘述者邊緣化或者他者化社會角色的自我定位,而敘述者扎根于歷史文本并對社會生活所作的自傳性重構凸現(xiàn)了特定社會群體的情感和身份訴求。
針對此類自我反思意識,雷吉納·亨佩爾認為,后現(xiàn)代自傳體小說“聚焦于語意如何創(chuàng)建的問題,而非描述假定存在于此的涵義并準備被表現(xiàn)。或者它甚至拒絕任何語意的存在”[3]74。英國移民作家奈保爾的小說世界指涉了他自己或家庭成員的故事,比如小說《比斯瓦斯先生的房子》(1961)和《抵達之謎》(1987),為讀者展示其自傳體小說的自畫像潛入他的內心世界的可能性。他的小說敘述者時常展現(xiàn)作者想象的童年之旅,最終促使他成為了大英帝國前殖民地永遠的流浪者和異域風情的見證者。小說敘述者及其自傳體文本激發(fā)了小說作者超脫于時空界限的自我指涉性并成為超然于現(xiàn)實生活的藝術畫像。
自傳體文本不僅是個人經歷的記憶文檔,也是某種展演與闡釋的文本敘事,最終實現(xiàn)作者與敘述者的共時性存在和文本的文化或象征寓意。然而,特定社群的回憶錄或自傳中隱含的歷史視角將表現(xiàn)“在自傳體藝術傳統(tǒng)之中的個體意識,而此種意識則建立于連貫的、不言自明的、自覺的與掌控全局的行為主體的意圖之上并將文學精確地闡釋為‘自我表現(xiàn)’的手段,逐次在文本中為讀者構建獨特的、‘自由的’與自主性的自我意識”[4]。傳統(tǒng)的自傳體敘事通過過去與未來的時空聯(lián)系賦予了小說主人公始終如一的身份認同,意外地獲取了穩(wěn)固的或自我指涉的個體意識。后現(xiàn)代自傳體小說則試圖通過戲仿真實可信的現(xiàn)實幻象來闡述特定社群的歷史及其被主流社會邊緣化的身份困境。簡言之,通過對個體潛意識的闡釋,弗洛伊德也同樣顛覆了記憶和思維作為挖掘逝去的寶藏以及作為聯(lián)結自我身份與群體認同的權威性。
奈保爾借自傳體小說《世間之路》(1994)中敘述者之口感言身為大英帝國前殖民地的特立尼達令人尷尬的族群身份:“追溯到最初的源頭,在我們的血液里,骨頭里,大腦里,我們承載著成千上萬人的記憶……我們無法理解我們所繼承的全部特征。有時候我們可能是自己的陌生人”[5]。而這一身份困境與個體抵制西方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并對此感到絕望的境況不無關聯(lián)。族群的責任感使移民作家更青睞于自傳體小說的藝術形式并有時會戲仿早期傳記作品形式,比如石黑一雄就利用回憶錄、辯解書和懺悔錄等形式闡述了他作為日裔英籍移民作家的雙重文化身份,期望借此超越個體的訴求而關注被社會邊緣化的社群圖景。
后現(xiàn)代作家同樣也表達了他們對碎片化的自我認同的憂慮,而這則緣于當前時代與過往回憶之間時空隔離而引發(fā)的對固定或穩(wěn)固的個體身份的質疑。盡管再三強調了文本中所稱的真實性,后現(xiàn)代自傳體敘述者聚焦于記憶的可變性特征并賦予過去事件以新的重要性和意義,最終緩解或者消弭了他們當前所承受的創(chuàng)傷之痛。作為過去事件的見證者和記錄者,現(xiàn)在的敘述者對曾經的自我身份實施藝術刻畫,或褒獎或評判,“拓展了現(xiàn)已存在的文本敘述者與主人公之間時空的非同一性以期融入敘述者與人物角色之間存在的文本功能與個人身份方面的非同一性”[3]105。對于記憶文本的重構而言,特定的虛假陳述以及虛構的情節(jié)將不可避免地被應用在了追溯性的自我敘述之列,并導致了自我分裂的敘述者的出現(xiàn)或者多敘述視角的共存現(xiàn)象。不同于傳統(tǒng)的自傳作家,后現(xiàn)代文本允許不同的敘述視角共存共生以期展現(xiàn)不同的藝術文本的敘述者固定的與可信的文本聲音,擺脫全知全能的視角。
在奈保爾的自傳小說《抵達之謎》(1987)中,故事外敘述者為讀者提供了一份自傳性的敘事并為文本定下了主題與基調。也就是說,作者創(chuàng)作的特立尼達及其歷史,不僅指涉故事內敘述者,還指涉了元敘述者并與作者自身的族群身份認同密不可分。自傳體文本的自我指涉性,通過戲仿或改寫現(xiàn)存的文化原型凸顯了個人和集體的記憶并借此利用不同的藝術形式將零散的、碎片化的生活經歷轉變?yōu)檫B貫的文學敘事,鞏固已有的身份認同或者緩解記憶的創(chuàng)傷。
石黑一雄和拉什迪作品中的敘述者,利用歷史事件作為傳記的社會語境并展現(xiàn)了重塑人類生活的可能性意象和寓言,而文本中作為讀者的受話者,亦將影響或決定故事文本的構建與情感的傾向性。鑒于歷史語境的再現(xiàn),此類自傳體小說為重繪特定時代個體經歷與歷史事件彼此依存共生的關系而提供了更為個人化與文學性的解讀視角。馬克斯·比爾森將自傳體回憶錄視為“作為個體行為見證歷史,確認所參與的社會事件的價值,追思個人經歷的道德寓意”[6]。歷史語境下的自傳體敘事為作者提供了一劑治療創(chuàng)傷的良藥,最終將利用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療法或者后結構主義敘事療法擺脫因過去經歷而導致的神經憂郁癥候。雖然石黑一雄小說的敘述者令人絕望地求索著治療過去傷痛的良方,卻同樣證實了作者希望借此宣泄心中的悔恨或憂郁的創(chuàng)作意圖,而這則歸因于兒時與索居于日本的祖父的離別之痛和喪親之痛。石黑一雄聲稱他的小說并非簡單、直接意義上的自傳,但它自傳性因素“體現(xiàn)在每一位人物角色之中?!宋锖w了兩性關系、不同的時代和不同的階層”[7]。他的小說充滿了現(xiàn)實生活的場景以及對故土的回憶與想象,比如《浮世畫家》中主人公小野與外孫一郎去電影院以及修葺被戰(zhàn)爭損壞的老宅等場景,則呈現(xiàn)了作者對外祖父的真實記憶和思念之情。此外,作者選擇、利用了真實卻未曾親身經歷的素材。也就是說,源自于他對故國的藝術想象賦予文本更大的自由以期展現(xiàn)更為豐滿的自傳體畫像,無論這是作者情感的自覺體現(xiàn)還是無意識流露,都反映了他的身份認同。不像自傳體小說的傳統(tǒng)范式,石黑一雄的小說敘述者自文本伊始即承受著生活的焦慮和苦痛,但憑借回憶去做的不是探微求源而擺脫如今的創(chuàng)傷,而是維護一以貫之卻不合時宜的道德觀念和社會價值觀。面對當前的認知困惑,文本敘述者選擇言說、懺悔或者敘述他們的自傳,以期與過去的遺產達成妥協(xié)。通過書寫自我的人生故事,敘述者邀請事件的見證者共同參與了心路歷程,流露出了他們?yōu)楂@得自我撫慰或者自我保護而選擇心安理得地自我欺騙甚至顛倒是非觀念以期獲得心靈的短暫安慰或悔恨之情。
雖然小說文本涉及大量歷史事件和個人經歷,但石黑一雄更加青睞于刻畫人物的細膩情感或心理的波瀾起伏,或者模擬弗洛伊德式的心理防御機制,展現(xiàn)個人如何利用記憶實現(xiàn)自我的意圖,達到自我的目標。讀者認識到,敘述者與記憶共謀,以犧牲文本的準確性與真實性為代價,重塑了他們連貫合理的人生故事,期望最終獲得文本的治療創(chuàng)傷的效果。后現(xiàn)代的記憶范式認同上文所提的移民作家針對個人經歷創(chuàng)作的藝術性思索和想象,而他們對歷史的解讀是“真實的、可信的,個體在特定時空內的人生畫像……我們必須默許我們的經驗和稟賦將經歷轉變?yōu)橐饬x和價值”[8]。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范式同樣也否認自傳體敘事存在可信性與真實性的可能,因為人類的心理防御機制不會透露事實的真相,而是選擇壓制、歪曲與替換現(xiàn)有的信息,以致于人生自傳變得不再可信,充滿了似是而非的矛盾和令人疑惑之處。弗洛伊德過分地強調了西方的個人主義,忽視了人類的行為是目標定向的和嵌入社會型的,決定了人們回憶過去的方式和當前的活動方式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以現(xiàn)在為中心并依托于對未來的預期和抱負。保羅·利柯稱,人生傳記因“借用歷史或者小說”的敘事模式而具有了“虛構的歷史”或者“歷史小說”的特征[9]。利柯的觀點很好地佐證了文本敘事對治愈敘述者的創(chuàng)傷的療效,因為重構自我指涉性的人生傳記彌合了過去與現(xiàn)在之間身份認同的差異性并取得了二者在心理認知方面的妥協(xié)與共存。這些自傳體敘述者傾向于書寫令他們刻骨銘心的記憶傷痛,以期取得與敘事療法類似的效果并紓解當前所承受的情感折磨。此外,記憶的可變性特征甚至彌合了看似不相關的歷史事件之間的空白并融合成合乎情理的人生故事。唐納德·波爾金霍恩將自傳體小說的基本要素歸納為“記憶成為重構過去事件的要素”、“格式塔范式的平滑處理過程”以及“可行性的文化原型的使用”[10]42。作為自傳體敘事關鍵要素的記憶以及它的文本功能已經在前文中予以詳敘,而格式塔范式中的心理防御機制則強調了敘述者對過去事件的選擇和調整以期獲得敘事的連貫性。文化原型的情節(jié)化則利于“構建連貫的情節(jié)以及故事的結局與結尾”[10]43,作為歷史事件和人生經歷的敘事框架通過自傳體的體裁將小說情節(jié)和人生經歷組合成符合讀者期待的文本。自傳體小說的虛構性情節(jié)激發(fā)了想象與現(xiàn)實的融合,穿梭于昔日的創(chuàng)傷與當前的困境之間的記憶,逐漸編織起敘述者內在的情感之網。
弗洛伊德使我們意識到連貫的敘事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一篇結構合理的故事?lián)碛星泻蠈嶋H的與令人信服的敘事真相,賦予心理治療過程重要的意義。如同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療法,自傳體敘事的情感宣泄功能促使作家們利用象征、夢境、比喻與戲劇性場景等描繪他們的人生經歷并獲得一定程度的心理認同。因此,貌似不可信任的敘述者依賴記憶的可變性特征賦予了自傳體文本心理治療的良方,而可以組織的故事結構為個體生命帶來了存在意義的同時也撫慰了往昔的傷痛。文本敘述者在時空穿梭的記憶中整合了不同的故事情節(jié)和事件,根據(jù)適當?shù)脑瓌t修改情節(jié)的架構,在不同事件的對話過程中呈現(xiàn)隱藏在背后的共同主題和意義,構建了完整的故事敘述過程,“建立并擴展敘說過程,豐厚生命故事,如去本然地敘說,并且旁及未來的可能……確定生命故事的豐厚程度已足以支撐其未來的生活時結束”[11]15。這種敘說生命故事的模式被馬丁·佩恩稱為后結構主義“敘事療法”,人們可以“以第一人稱敘說生命故事,并通過過去的記憶、目前的生活、不同社會情景下的角色和關系作為構建自我認同的基礎”[11]18。自傳體作品承擔著自我治愈的療效,以致于能夠通過書寫或者敘說創(chuàng)傷性的經歷激發(fā)心理的防御機制。移民作家選擇自傳體小說作為擺脫身份困境的療法,甚至尋找某種替代他們疏離感和局外人的生存處境的可行性方案,而此種行為則協(xié)助人們重新檢視生命經驗,通過我們的局部經驗或支線故事產生更加豐厚的對比性描述,扭轉社會主流價值對個體的影響,最終使我們身處人群之中仍能享受自己的存在感和獨特性。
人生傳記不僅重新發(fā)現(xiàn)固有的身份認同的過程,而且也是自我定義道德品質的有力工具,而這份自畫像的完善更多的則是依靠小說情節(jié)的連貫性,而非敘述者真實的生活場景。鑒于其與當前社會語境千絲萬縷的關系,自傳體小說不僅被視為作家們針對過去經歷的追溯性回憶,而且還轉化為藝術的展演性角色實施身份認同的自我調整功能。敘述者的生活經歷與傳記故事之間存在的想象性空白為移民作家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敘事策略或者范式,以期解釋和辯護他們過去的經歷,并通過訴說他們的人生故事構建了一幅后現(xiàn)代自畫像。生命故事使自傳體主人公成為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但也構筑了困厄他的牢籠,這就使得敘事療法具有了存在的必要。移民作家群體期待能夠通過構建個體元敘事的過程來重新理解身份認同,或者利用小說中具有特殊意義的事件或故事開啟新的生活歷程,提升對生存現(xiàn)狀和未來的信心和滿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