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瑀/趙兵
自人類文明誕生以來,飽含抗爭性的故事便存在于各個歷史時期,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精神內核。大約出現于漢末(公元220年左右)一直到現在都流傳著的著名琴曲《廣陵散》與1804~1806年貝多芬所作的鋼琴奏鳴曲《熱情》遙相呼應,雖相隔1500多年,音樂風格也完全不同,但其中所蘊含的抗爭性與英雄性卻是相似的,代表著中西方音樂所承載的相同精神力量。因此,筆者嘗試通過對比這兩首作品,來分析中西方是如何通過音樂來表達內心的抗爭精神的。
大型古琴曲《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于東漢末而成,這段時期朝政腐敗,社會動蕩不安,大動亂、大分裂使得民不聊生。在這個受壓迫的年代,涌現出許多具有反抗精神的文人琴家,嵇康便是其中的一位,他們通過筆墨、音樂,抒發著內心的悲憤與不甘,因此,也催生出了這樣一首充滿反叛精神的千古名曲。它所表現的內容有說“聶政刺韓王”的故事,記載于漢代蔡邕《琴操》中的《聶政刺韓王曲》,也有說“聶政刺韓相”的故事,載于《史記》中,但無論是哪一段典故,毋庸置疑的是這首曲子所傳達出的抗爭之聲。①但從后來的發展來看,中國文人在藝術創作的內容、格式上,長期處于一種受約束的狀態,留給他們自由發揮的空間并不大,哪怕是最為開放的唐、宋時期,詩文里也盡是心境意緒,并無理性的批判。
而相隔1500多年后的德國也正處于騷亂不寧的時期,古典時代的規則被撕破,浪漫主義得以凸顯。筆者認為,浪漫主義運動并非傳統所認為的產生自19世紀初,而是從18世紀便已開始孕育,跨度非常大,以致后來產生的存在主義②、虛無主義③都可以涵蓋在浪漫主義的發展歷程中。而18世紀是一個啟蒙運動的時代,所謂的啟蒙就是要以理性④來開導人。它基本上有兩個步驟:第一步是要質疑甚至推開宗教的勢力;第二步是讓政治上的王權也要慢慢符合民意的要求。最后的結果就是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而這場轟轟烈烈的革命便為想要擺脫專制的人民帶去了希望,也引起了貝多芬的密切關注。貝多芬將只與自己相差一歲的拿破侖看作反抗封建統治的民族英雄,是民主和自由的代言人,期望他能帶領人民走向民主共和,于是寫下《英雄交響曲:波拿巴》題獻給他。但1804年當他得知拿破侖復辟了帝制,這令貝多芬大失所望,他曾經心目中的英雄也不過就是一個有野心的政治家而已。此時34歲的貝多芬已飽受耳聾的折磨8年之久,心愛的人也嫁與他人,貝多芬內心狂亂的情緒近乎把他毀滅,音樂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柱,《熱情》鋼琴奏鳴曲也在這樣的情境下獲得了生命。⑤
從這兩首作品的創作歷史背景來看,它們都誕生于混亂的社會環境中,并且作曲家都向往著和平、自由的生活,但都事與愿違。因此,這兩首音樂中都寄托了作曲家內心對現實的不滿與反抗,也有對未來的熱情與希望。
然而究其根本,法國大革命雖是西方浪漫主義的巔峰呈現,但其本質是新興的中產階級的奪權革命。西方的殖民擴張讓中產階級通過貿易殖民獲得了巨額的財富,所以他們對社會地位的訴求越發強烈,并且渴望在政治、藝術、文化等多元領域有話語權,他們勢必要打破傳統貴族在社會聲望、文化藝術的壟斷,因此他們要打起“平等、民主”的文化大旗行革命之事;而在古代中國,始終沒有崛起新興的中產階級,處在社會頂層的士大夫階層通過文化藝術追求的則是一種高遠空靈的精神境界。
除社會背景不同外,中西浪漫主義的精神內核也就不同,西方浪漫主義的精神內核是反抗,所以他們渴望打破,渴望英雄,渴望社會新的秩序,所以貝多芬看到拿破侖便將他作為民族的英雄;而中國浪漫主義的核心是一種超脫,對俗世的超脫,對空谷幽蘭的向往,故此以嵇康為首的竹林七賢就經常在山陰的一片竹林里飲酒、彈琴、下棋、聊天,超然物外,風雅之氣很濃。
《廣陵散》每段琴譜都圍繞“聶政行刺”的過程加上了小標題,其中所帶有的戈矛殺伐的戰斗氣氛是我國現存古琴曲中僅有的。全曲氣魄深沉、結構龐大、構思嚴謹,有“曲之師長”之譽,粗獷、質樸之美。它的基本曲式結構在南宋及金元時期定型,由開指加大小序8段、正聲18段、亂聲10段、后序8段四部分組成,包含44拍,且調式為慢商調。⑥“慢商調”是外調,是琴的一種定弦方式,似乎只有《廣陵散》采用了這種調式,商調式可以說是最具有中國特色的調式。全曲有兩個主題貫穿始終。一個是多出現在樂段開始的正聲主調,起到主導作用;另一個是多用于樂段結尾的亂聲主調,既起到了調性回歸的作用,又輔助標記了段落,使整首樂曲的各部分聯系更加緊密。
正聲部分是全曲主體,音區相比序引明顯移高,開頭在同一個音上的空靈回響,像鈴鐺一樣提醒著人們故事的開始,隨著小疊句的重復使用,速度達到了最快。跟隨每段的小標題“取韓”、“作氣”、“含志”,我們更能感受到音樂所講述的故事,敘事性非常強烈。但到了第八段,音區和速度突然回到了全曲開始時的低音與慢速。常用“按音”與“滑音”的技法加上切分節奏,來顯示主人公內心的郁悶與激憤。音樂在正聲的第十段力度不斷加強,頻繁出現裝飾性變音,反復使用一些核心材料強調樂曲主題。它們經常出現在段末,這也是民間樂曲慣用的“合尾”手法,藝術特色十分明顯。并且利用“撥”、“刺”的技法來表達強烈的抗爭情緒,音樂鏗鏘有力,氣勢咄咄逼人,模擬出兵戈相見的戰斗場面,達到了此曲的高潮。進行到第十一段時,節奏和力度都逐漸緩和。第十六段多用“散音”、“泛音”,音色對比明顯,速度加快,生動的展現了主人公成仁取義的內心情狀。⑦
同樣,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熱情》也從結構動機、速度節拍、調性和聲等方面體現著抗爭性與英雄性。作品采用貝多芬常用的三樂章形式,相似的動機與樂匯貫穿始終。第一樂章是f小調稍快的快板奏鳴曲式樂章,12/8拍為后面矛盾的展開很好的起到了動力推動的作用。前3小節低沉的主題像是一群人無奈的嘆息,第4小節靈動的顫音似乎是人群中的一位在壓抑的環境中迸發出的一絲能夠掙脫的靈感,接著移高小二度的模仿像是另一個人發表了相似的看法但又有些不同,人們小聲的討論著,這時在第10小節運用了“命運”的樂匯,弱奏重復幾遍之后,以突然的一串強奏的下行琶音將聽者從陰郁的氣氛中驚醒,之后每一次的由弱到突強的強烈對比,都象征著人民的抗爭意識不斷的覺醒以及不斷的抗爭。哪怕是在從第24小節開始的連接部,都用左手不斷的同音彈奏營造出波濤暗涌的氛圍,使得右手聲部沉穩中帶著激進之感。自此,不斷涌動的底層聲音再也沒有停止。
第二樂章是流動的行板D大調變奏曲式。第一個和弦落下,便將宗教性的色彩全部顯示出來。第1至33小節像是一段“鋼琴化的眾贊歌”,充滿了莊嚴與神圣的感情。從第33小節開始,主題動機隱藏在右手十六分音符的旋律下,猶如春日般的明朗,有“鄉間民謠”的風格。而從第54小節開始,速度不變但跑動的節奏型變為三十二分音符,令人感嘆的是這并沒有造成急促感,而是相比十六分音符更歡愉的跑動⑧。描繪出人民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在結尾處突然強奏的減七和弦,將人們從幻想中拉回現實,打響了戰斗的第一槍,號召人們為自由與民主奮起反抗。
第三樂章回到主調從容的快板奏鳴曲式,以連續切分節奏的支撐下強奏十三次不協和七和弦,如號角般喚醒沉浸在幻想當中的人們,同時完美的展現出貝多芬心中的英雄形象——帶領民眾不屈不撓地與黑暗勢力抗爭。在猶如枷鎖般的2/4拍進行曲節奏的框架下,音樂在模進中將快速的跑動和寬廣的抒情糅合在一起,表現出壓迫下蓄勢待發的情緒。通過這一特點,此樂章的主題表現出了百折不撓的精神和宏大的戰斗場面,再現時貝多芬在主題材料的基礎上注入了更充沛的力量,鏗鏘有力的將終曲推向爆發的臨界點,最終急版的尾聲是戰斗的最高潮,英雄滿懷信心、一鼓作氣的形象體現得淋漓盡致,充滿了戲劇性。
通過對比可以看出,兩首作品都從曲式結構上劃分出了故事的開端、發展和結尾;從力度上都通過鮮明的強弱對比來營造抗爭的氛圍;從速度上都有明顯的快板與慢板來表達不同的情緒;從音樂語匯上都使用了重復、模進以及變化發展的手法來推進音樂進行;從規模上看,兩首作品都是當時環境下的巨作,所承載的精神也十分厚重。
在文化發展進程中,文人從古琴中汲取精神力量的同時不斷豐富著古琴的內涵,古琴也從文人的一種閑情雅興轉為傳遞文人復雜精神世界的媒介。《晉書·列傳·嵇康》中記載“康將刑東市,太學生三千人請以為師,弗許,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曰:昔袁孝尼嘗從吾學《廣陵散》,吾每靳固之,《廣陵散》于今絕矣”。魏晉之間的文人琴家嵇康,性烈而才俊,剛直任性、不依附權貴的性情使他哪怕被陷害也面不改色,從容就戮。宋朝女詩人李清照曾寫下一首五言絕句《詠史》,借借嵇康之典,來影射那些不思報國卻貪戀權位的人。或許嵇康也正是深切感受到了《廣陵散》中的反抗斗爭精神與自己的內心無比契合,才舍不得將這首琴曲教授給他人。明代宋濂跋《太古遺音》謂“其聲忿怒躁急,不可為訓”。《琴苑要錄.止息序》云“怨恨凄感處,曲調凄清清脆;怫郁慷慨之處,又有雷霆風雨、戈矛縱橫之氣勢”。清光緒二十年(1894)陳世驥撰輯的古琴譜《琴學初津》中收錄了琴曲《廣陵散》,在此曲的后記中寫道“調用黃鐘慢二,仍借林鐘宮音,調亦神奇,意亦深遠,音取宏厚,指取古勁”。“妙在不疾不離,就入亂后,一收痛快”。
雖然《廣陵散》所承載的悲壯歷史無論是聶政還是嵇康仍然是悲劇的結局,但在不同時代都獲得了文人強烈的同情和共鳴,他們在凄怨悲涼、憤慨抗爭的曲調中,找到了追求正義、平等、博愛的動力與支持,勇敢的表達著他們對當時統治階級的不滿與批判,賦予了這首琴曲永不磨滅的抗爭精神。
在貝多芬的世界里,普羅米修斯代替了英雄形象“破滅”的拿破侖,成為了引領民眾走向勝利的精神領袖。所以貝多芬完全重塑了古希臘悲劇中英雄形象的結局,從“受難”與“犧牲”轉向了“創造”與“引領”,面對強悍的敵人和衰敗的命運毫不畏懼,這也全然是貝多芬自己的真實寫照。羅曼·羅蘭也曾給出評價:“一個不幸的人,貧窮、殘廢、孤獨,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沒有給他歡樂,他卻創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難來鑄成歡樂!”貝多芬將所有的思想投注到了音樂作品中,用他強烈的理性主義精神,大膽的拓展了奏鳴曲式,使這宏大壯麗的音樂形式,成為其音樂中“英雄性”修辭的重要組成部分,煥發出全新的意義。
所以一百年前俄羅斯音樂家蘭茲就把《熱情》與“火山爆發”相比,烏遼貝舍夫稱之為“火山式的奏鳴曲、既狂熱又崇高的作品”。屠格涅夫在《不幸者》中描寫蘇珊娜演奏的《熱情》時寫道“從這個奏鳴曲急速、熱情的Allegro一開始的幾個小節起我就感覺到那種呆怔、那種寒意和一瞬間抓住心靈的喜悅,使人感到甜蜜的驚恐,這時美突然侵入了內心,我自始至終紋絲不動,我不想也不敢喘氣”。羅曼·羅蘭更是準確的抓住了《熱情》與大自然力量之間的聯系,他說這首奏鳴曲是“火焰般的急流在花崗石的軌道上”。終曲的結尾“猶如一陣陣進攻著的浪潮猛擊這山巖,但怎么也擊不破、打不沉它”。⑨
一首音樂作品所承載的內涵是作者所處時代的特征以及作者親身經歷的反映,而其中的核心則是融入骨髓的民族精神。而中西方音樂中所傳達的內容以及表達方式的區別也都源于這一點。
在音樂的表達方式上,固然受中西方音樂體系的影響,單旋律與多聲部和聲的不同、含蓄與直接抒發情感的不同是眾人皆曉的直觀感受。在精神文化上,中國的神話故事里,幾乎所有的人物形象都在和大自然不懈的抗爭:鉆木取火、大禹治水、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等等,面對困境沒有哪一個人選擇了逃避,而是異常勇敢的直面它并想方設法的戰勝它。這種毫不畏懼的抗爭精神延續了幾千年,造就了“聶政刺韓王”、“嵇康臨刑彈奏《廣陵散》以明志”的故事,也通過文人記錄在了“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文化里傳遞下來。
在西方文化中的抗爭精神大多來自于希臘神話故事,通過眾多“人性化”的神,如“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帶來福祉,以高雅的藝術教化矇昧的人偶,啟迪他們的智慧,來喚醒人類自我意識的覺醒。法國大革命中“人民”的力量戰勝了“皇權”和“貴族”就代表著民主思想的徹底勝利。而貝多芬則站在了更高的視角,除了抗爭還傳遞著滿腔的熱情與希望,以及樂觀的人文主義精神。
可見在中西方的文化發展中,都含有一種反抗的精神,都深刻的體現了人類面對自然、面對世俗的反抗,都體現了一種人文主義,都在以人的視角去看世界,改造世界。但西方的浪漫主義不僅通過暴力革命了打破了傳統貴族壟斷的社會秩序,還在尼采大聲疾呼“上帝已死”的口號里擺脫了神權,要為西方文化重新建立價值系統。然而古代中國的人文主義雖過早成熟,卻由于社會原因、歷史原因,在中國古代始終沒能興起理性批判,始終在感性的范疇內強調意境、體悟,所以中國古代的文化藝術最終走向停滯,很難再走向高峰。
但“自救之路”從來艱難萬分,隨著革命帶來的快速而劇烈的變化,西方迎來了存在主義、虛無主義對傳統人文主義的徹底洗禮,一股非理性的浪潮悄然孕育。“詩意地棲居”⑩、“世界的散文”?是浪漫主義的一種延伸,一種對理性更深刻的思考,讓西方人文主義經歷了批判之后重生,與感性相平衡,恰到好處的融為一體。
雖說西方的“詩意的棲居”等理念與中國古人千百年來一直所追求的意境不謀而合,但我們并不能因此而斷定西方經歷了幾百年沉淀才回到中國古人的起點。宋代禪宗大師青原行思,提出了人生的三重境界: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禪中徹悟,看山仍是山,看水仍是水。此處亦是這個道理。打破之后的重塑必定獲得了新的涵義。我們應以發展的眼光和進步的觀點看歷史,文化藝術領域亦不能跳脫階段而發展,當代中國的文化藝術也必須在傳承的基礎上先去打破,破繭成蝶才會重獲新生。■
注釋:
① 田可文.中國音樂史與名作賞析[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7,9:29-30.
② 存在主義以人為中心、尊重人的個性和自由。其主要創始人是海德格爾,薩特將其發揚光大。
③ 由弗里德里希·海因里希·雅各比(Friedrich Heinrich Jacobi,1743年-1819年)首先引入哲學領域。他認為所有的理性主義都可以減到虛無,這樣我們應該試圖去避免它,回歸到某些信仰。
④ 理性主義(Rationalism)是一種哲學方法。一般認為隨著笛卡爾的理論而產生。17-18世紀間主要在歐洲大陸上得以傳播,本質上體現科學和民主,是啟蒙運動的哲學基礎。
⑤ 羅曼·羅蘭.貝多芬傳[M].北京: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03:31-50.
⑥ 吳安宇.耶律楚材所彈《廣陵散》研究——兼考《廣陵散》在宋元時期的發展[J].天津音樂學院學報,2009,(03):63-71.
⑦ 馬曉娟.淺析古琴曲《廣陵散》的藝術特色和思想內涵[J].蘭臺世界,2013,(12):131-132.
⑧ 胡耀華.貝多芬《“熱情”奏鳴曲》創作特點及演奏分析[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19.
⑨ [蘇]克里姆遼夫.貝多芬鋼琴奏鳴曲作品解讀[M].丁逢辰譯.上海出版社,2019,4:126-135.
⑩ 荷爾德林和海德格爾諸人所倡導的“詩意地棲居”,是旨在通過人生藝術化和詩意化來抵制科學技術所帶來的個性泯滅以及生活的刻板化和碎片化。
? 《世界的散文》,作者:莫里斯·梅洛-龐蒂,作者探討了文學、藝術和科學中的一般語言問題、表達問題、交流與對話問題、形式化問題,集中代表了他對于繪畫、文學、科學的評論與思考。某種盧梭式的田園美夢和神秘意識使梅洛-龐蒂從文化回歸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