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悠悠
提起琵琶曲,人們想到的大多是《十面埋伏》、《霸王卸甲》等氣勢磅礴的武曲,亦或是《月兒高》、《春江花月夜》等詩意朦朧、委婉纏綿的文曲,再或是《彝族舞曲》、《火把節之夜》等風格新穎、活潑歡暢的文武曲。而這首《老童》,既不在文武曲限定之內,也不能用任何一種風格去約束它,是琵琶曲中僅有的描寫帶有童心的老人的曲目。
劉德海創作的《人生篇》包括《天鵝》、《老童》、《春蠶》、《秦俑》和《童年》。他將創新的技法、有趣的想象以及具有深度的哲理思想注入到《人生篇》中,將作品賦予了極強的人文精神。劉德海先生曾說,希臘有兩個神,一個是阿波羅日神,她代表至高無上,完美無缺的精神塑造;而另外一個是酒神,他更接近民間,富有浪漫,富有人情。而日神和酒神的結合,才產生了希臘文化。因此,他認為民樂的追求,應該有這兩個神的存在。而《老童》,就像是酒神的存在,非常民間化,也非常有人情味,是一種帶有酒意的,非常浪漫的感覺。先生對《老童》的定位是幽默和活潑的,這首作品不似古琴音樂的難覓知音,其最終是落實到旋律上,音響上,技法上,是可聽性很強,非常形象化的音樂。《老童》這首樂曲充滿了對人生張力的表達以及對人生的態度,表達了作者對人生的追求。
在《老童》這一樂曲中,劉德海先生大量運用了琵琶技法中的正反彈。同一旋律用正彈和反彈演奏兩次,所體現出截然不同的音響效果與音色特點是該曲的亮點所在。《老童》中不同技法的交叉使用,傳神地描繪出一個借酒消愁卻又不畏困難,飽經風霜卻又擁有赤子之心的一位老年兒童形象。話說回來,其實這位老年兒童形象就是劉德海先生自己的影射,他將自己在音樂道路上摸索的經歷用音符寫出,再輔以琵琶這一充滿了“人性美”的樂器演奏出來,向聽眾娓娓道來自己心酸卻永不放棄的人生態度。所以說該曲突破傳統琵琶僅能描寫哀婉凄慘或是金戈鐵馬的桎梏,轉而描寫了一位老年兒童形象,形象生動地將傳統根基與現代人的音樂思想相結合。《老童》巧妙地將現代琵琶曲目與中國傳統民間音樂相結合,充分發揮了中國傳統民間音樂虛實結合,抑揚頓挫的音樂特色,使人聽起來感到輕松愉悅、不自覺地跟著旋律進行跳動。
在琵琶曲中,使用下出輪的曲目并不常見,最常見的應屬上出輪。上出輪是食、中、無名、小、拇指,以上幾個手指按照順序依次彈出,發出連續而均勻的弦音,而下出輪則是小、無名、中、食、拇指次第彈出。由于下出輪是由小指開始作輪,所以要特別注意其音量的控制,否則會出現音量不均勻的現象。
《老童》引子部分的前半段都是在四弦上用左手進行演奏,其中運用了“下出輪”這一演奏技法加以左手大幅度的綽音,再輔以捺打與帶的結合,使得該曲在聽覺效果上,音色偏向古琴,削弱了琵琶的音色。
對于泛音,大家更為熟悉的是將左手手指浮在泛音位置處的弦身,同時右手指甲彈弦。這樣演奏出的泛音,音色圓潤、明亮。例如《春江花月夜》中的波光一段,泛音透徹、空靈。這里需要注意的是一定要打在泛音位置處,稍有偏差,則打不出聲音來,同時左手手指力度一定要夠,力度不夠,也是打不出相應的泛音。
一般在面板上的彈奏,不過就是掌心拍面板或是指關節打面板,這樣出來的音響效果,要么就是很輕松,要么就是非常有爆發力。而拳砸面板則是右手握拳,拳心朝上,右手小拇指外側面敲打面板,該類演奏法為非樂音類演奏技法,用“X”來進行記譜標記。作者在該樂曲的第三部分運用了砸面板的技法,形象地刻畫出老人步履深沉而又堅定。
砍弦是以右手大拇指指尖為發力點,輔以右手手腕的力量帶動,右手臂輔助手指下切過弦,發音后即刻捂弦,雖然音色聽起來有力而沉重,但與該曲旋律搭配起來,則使得旋律更為輕巧,曲藝盎然。
刺弦是劉德海先生創作,該指法目前只存在于《老童》中,是大指壓四弦碰擊品后發“刺聲”,在譜面上標記為“刺”的,在該曲中用來表現老頑童玩鬧、嬉笑時的情景。
該曲中最能展現正反彈技法應用的部分,應屬轉C調后旋律相同的部分,該處的正反彈體現在彈分與摭撫。彈分不用過多介紹,屬于正彈;摭則是大指與食指指甲同時向內抹進,抏是中指將弦向內撫進,摭抏屬于反彈。而相同的旋律分別用正彈、反彈演奏一遍,聽覺效果則是完全不同的。正彈時,音色飽滿,活脫脫一位兒童在肆意跑跳、玩耍;而反彈時則會多了一絲阻力,一絲沙啞,是訴說完自己洋洋得意的經歷后對現在徐徐老矣的一絲哽咽。
《老童》的引子部分幾乎都是在四弦上用左手進行演奏。一開始在四弦上的左手綽音技法呈現出古琴滑弦的音色,綽音前后兩個音為主音,且綽音過程中絕對不能出現中斷現象,旋律的進行一定要是連續的。在引子部分,描述的是一個跌跌撞撞,有些凄慘的醉漢形象。表現出老頑童雖步伐不穩卻又堅定前進的狀態,實質是生活雖不易,卻仍舊樂觀、笑對生活的心態。
樂曲入板后,先是雙彈演奏,這里的雙彈,要求有手臂往前推的感覺,后面就是劉德海先生創新的“正反彈”指法,在這一段中,旋律的音為正彈,三弦的空弦音都為反彈。在彈四弦的過程中,我們要適當的加入一些提拉的感覺,使得音不會彈“破”。就像我們之前彈“挑”這個指法,都是往自己的右上方挑,同理我們要有往上提的感覺,要先把右手的大拇指置于四弦里側,然后垂直向上提起,就呈現出相應的感覺。這對右手大指的爆發力有著極高的要求。這些技法與音響效果的結合,體現出老人艱難的步履,像是走在石頭尖上。
樂曲的第25小節到51小節,旋律基本上都在四弦,右手以分、抹、抏幾個正反彈技法結合為主,左手的劃弦占主要地位。一小節四拍,主要節奏型為附點節奏與切分節奏。使之體現出一種舞蹈的感覺,表達出一種似是伴有酒意,十分活潑的老年形象。
樂曲的中間部分則出現了兒童音樂,體現出一種返老還童的感覺。不同于之前旋律音都在四弦的厚重感,這里的旋律都在一弦,旋律音程間也多為跳進、大跳,感覺是蹦蹦跳跳的小童,十分淘氣。在演奏這一段時,不論是挑分還是摭抹,都要秉承之前提拉的感覺,絕對不可以出現平和的感覺,同時也要盡量減少指甲與琴弦摩擦帶來的噪音。這一段相同的旋律,分別用正彈和反彈先后演奏了兩次,這一段返老還童的兒童音樂,充分體現出老人心中依然存在的“童心”,身已老,但心永遠不老。
第179小節開始的一段旋律,先后采用了正三指輪和反三指輪的技法。在演奏時,要注意對手指的控制以及三指輪的音量的平均、顆粒性與連貫性。接下來四弦上的長輪,最好使用鳳眼的手型,大拇指的大關節要打開,使輪指的聲音更加挺拔、有力度。這一部分節奏自由,速度緩慢,旋律色彩很厚重,似是年已古稀的老者對自己這一生的回憶,又似是對這一生遺憾的惋惜。
樂曲的最后是開頭旋律的再現,這一段的速度要比一次演奏的速度更快,左手在按音的時候,要注意每一個劃音的重音一定要突出,使音樂更富有張力和力度。最后的打四弦泛音要等余音結束后再捂音,體現一種完整的終止感。即使年至耄耋,卻仍然童心未泯。
童心,是沈復在《童趣》中所言:“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之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的洞察力,是辛棄疾在《清平樂·村居》中所道的“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的純真嬉鬧,是楊萬里在《宿新市徐公店》中所寫的“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的天真淘氣。而將這些都融入對音樂的創作中,則是對音樂的不懈追求、專心鉆研與樂在其中。劉德海先生認為:“音樂、繪畫、文學等歸根到底是人學,都要返回到對人自身的看法。而且人應該講一點超越,無哀、無愁、無傷、無怨、給人希望,催人奮進。”在我看來,初心即童心。劉德海常比喻自己是民樂道路上的爬坡人,而這正是先生的初心。幾十年來,劉德海先生一直在琵琶藝術發展的道路上不斷探索,堅持不懈,才有了現在的成就。
《老童》中雖有作者對人生的反思與回憶,但更多的是幽默風趣、手舞足蹈。就比如說其在厚重尾聲前再現一段歡快的旋律,看似毫無邏輯,可實際上這才符合兒童的心理特征,沒有充分理性的思考,有的只是感性的認知。在此能夠感覺到劉德海先生以一種十分跳躍的思維來進行創作,他在極力刻畫真正兒童的思維與想法,并非是“為賦新詞強說‘童’”。
兒童是最富有想象力的人生階段,他們的想象天馬行空,沒有任何桎梏。而《老童》本身的創作,將兒童的靈魂注入到老者的身體中,這本身就具有新穎的想象。劉德海先生是在用一顆童心在大膽想象,完成這個創作,在“老童”中很好的將側重點轉移到“童”上。創作《老童》的這顆童心必定是真誠的,是熱烈的,它打開了我們對童年時期的美好回憶,想起了曾經對未來的美好憧憬與向往。
劉德海琵琶藝術的最大特點在于創新,他承古而不泥古,勇于突破。從移植到改編,從改編到創作,他在不斷汲取傳統音樂文化內涵的同時也不斷創新。然而創新的同時必定會帶來質疑與謾罵,可他卻始終堅持自己的藝術追求。劉德海先生在《流派篇》中說道:“明知忠實原版安全而不那樣做,深感改革如走鋼絲有險而偏要去走。”正因為劉德海先生在琵琶藝術道路上堅定不移的追求,才使他帶來了現代琵琶藝術的空前發展。
還記得五歲那年,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劉德海先生所言:“有一顆遠離功利的平常心,你終將獲得一份千金難買的精神財富。”或許只有這樣對人生的豁達,才能創作出《老童》這篇如此感性的音樂作品。
從劉德海先生的作品和其創作經歷可以看出,藝術創新與做人之根本是息息相關的。一個合格的音樂工作者,他的藝術成就必是以其人品、修養作為前提,以藝術基礎、文化素養和思想作為條件,再通過時間的磨煉而不朽所得。這也正印證了劉德海先生說的:“手勤而心美,律己而寬人。”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創新其實并不難,但是能經得住批判、并為大眾所接受的創新是極其困難的。就好比琵琶中的“正反彈”技法,“反”字,我所理解的,跟“正”完全不一樣。在大家看來,與“正”相悖的言論應該都是不為世人所接受的。可劉德海先生創造出“反彈”這一技法,打破了常規,讓人們看到琵琶的多樣性與發展性。可是在“反彈”剛出的那個年代,也是不被大眾所認同的。因此,通過《老童》中諸多新技法的展現,我們可以得知,不是現有的才是最好的,“拿來主義”已經不適用于今天琵琶的發展道路。輪指不是只有從食指開始的“上出輪”,在《老童》中,“下出輪”才是反應老人醉態最好的表現。
現代人們總以為,用古典樂器演奏流行樂曲則是傳統與現代的結合,其實不然。在《老童》中,作者用琵琶這一古典樂器,江南音樂曲調作為素材,再嵌入現代人的審美思想,這才是真正傳統與現代的結合。劉德海先生的想法必定是深遠的,是超前的。在1984——1985年間,那個年代幾乎沒有描寫黃發憶垂髫的音樂作品。若說開始憶往昔,那應該也是從21世紀10年代起,這類藝術作品才開始出現。由此可見,劉德海先生的藝術成就是必然的,這也啟示當代音樂人,真正的創新,不僅要大膽想象,更要有遠見,有先見之明,不可坐享其成,要敢于“逆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