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艷玲 / 李曉燕
周朝以公元前771年為界,分為西周和東周前后兩個階段。周人本善農耕,西周時期伴隨新的生產關系得到進一步發展,東周初年由于鐵器的產生和廣泛使用,對社會發展產生了空前的影響和推動作用,音樂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得以充分發展。“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有關西周音樂文化的剖析,多以其雅樂制度的“和平中正”、“典雅純正”為代表,以其鮮明的階級、等級觀念為原則,但在這樣的音樂現象之下,蘊含著具有深刻意義的音樂智慧——音樂的兼容性。
任何在歷史長河中延續的文化現象,都不可割裂的看待。在分析周王朝宗教信仰之前,必須回過頭去溯其之源。商代君王已有“君權神授”的觀念,殷紂王篤信天命,他認為,殷商之大運是上天賜予,決不會發生任何變化,于是便窮奢極欲,為所欲為。不僅如此,即使已經面臨末世的境遇他仍深信自己成王的命運早已由上天所決定,聲言“我生不有命在天”。商人在篤信天命的同時還崇尚鬼神,故去的先人在其心中占有相當重要的地位。因此,商王朝巫風盛行,商樂因而具有顯著的巫樂特點。
至周朝其文化意識形態已經發生了相當大的改變,如商人“尚鬼神”而周人“尚人”。商人對于上天是極為狂熱而虔誠的,但周人在“敬神”旗號的背后更多地將宗教信仰作為輔佐政治、愚昧民眾的工具。周人以小勝大,打敗了殷商之大邦,促使他們對于前代商人所深信的“一國之運為上天賜予”的這一觀念產生分歧——天命的眷顧并非商人所信是永恒不變的,即所謂“天命靡常”。殷商的前車之鑒值得周人構建了這樣的認知,在這樣的認知之下周王采取一系列鞏固其統治的措施,從政治到文化制定出一系列完整的典章制度,同時,這也成為周人自己謹言慎行的信條。
“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盡管殷商王朝的覆滅使得周人對于“天命”的認知發生改變,采取了不同于殷人的保留態度,但不可否認的是周代的政治制度、思想體系并非與商代完全切割,而是沿襲于商,宗教觀念仍占據支配地位。周代統治階級管轄的樂舞,絕大部分出自于古代和當時人民的創造(一定程度上也說明周代統治者對于前代文化、民間文化的汲取與發展),五類樂舞①中便包含著帶有宗教色彩性質的樂舞,以《舞雩》和《儺》為代表,《舞雩》為旱季求雨,《儺》為秋季驅瘟。這類樂舞由四級的樂官負責,較被重視。宗教和宗教音樂在原始社會是由人民自己創造的,寄托著人民希冀的幻想,承載著人民對于無法克服的自然困難的祈盼。綜觀中國歷朝歷代的發展,宗教都在其中扮演著不可忽視的角色,自然西周統治者也無法斷然擺脫這樣的精神觀念。但以西周統治者對于音樂文化所做出貢獻的視角來看,正是因為其對于前代信仰并不全盤否定的容信智慧,才使其囊括包含宗教樂舞的多種舞蹈,造就了西周豐富的音樂文化。
六代樂舞,簡稱六樂,是據說從黃帝始至西周初年歷朝流傳下來的六個具有當朝代表性的樂舞,于西周一并匯集,供西周統治者用于祭祀和宴饗活動,在周代音樂文化成就中居于代表性的地位,包括《云門》《咸池》《韶》《大夏》《大濩》《大武》。六代樂舞中的前三部樂舞作品屬于原始社會時期,當時古人以圖騰為主要崇拜的對象。“云彩”是黃帝時期的崇敬圖騰,《云門》便是黃帝部落用來歌頌該圖騰的樂舞。“咸池”一詞的原義是天上西宮星名,古人認為它主管五谷,編導《咸池》樂舞以祭禮,求得五谷豐登;同時,有關“咸池”一詞的另一種說法水魚圖騰,樂舞《咸池》便是贊頌水魚圖騰崇拜的樂舞,充滿浪漫主義氣息。②《韶》用編管的蕭作伴奏樂器,有九個段落。是登峰造極的樂舞作品,其美妙曾使孔子稱“三月不知肉味”,并作出“盡善盡美”的評價。后三部作品由對神的稱頌轉為對人的稱頌,歌頌當朝統治者的文治武功,宏大磅礴,標志著先民由混沌時代進入英雄時代。
于西周集而為大成的六代樂舞橫跨千年,記錄了夏、商、西周三朝極具代表性的音樂現象與思想文化。六部作品共同見證著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轉型之際文化性質、音樂功用、民眾思想以及在民眾思想變化之下引起的音樂風格類型的更迭演變,堪稱時代之史詩,音樂文化之精髓。六部作品匯聚于周代宮廷,其用途主要是用以祭祀天地、山川、宗祖。其規模宏大、程式規范,以詩、歌、舞為一體;而聲調平緩,在深厚的歷史文化內涵積淀之下表現出一種與統治階級音樂審美愿望相一致的莊嚴、平和、中庸的情緒,具有符合祭祀音樂特點的嚴肅靜穆之感,同時又兼具燕樂性質,被后世儒家奉為雅樂的最高典范。不談西周末年奴隸制度崩塌之后雅樂的僵化和沒落,六代樂舞的匯集本身便已經證明了當時的中國已經成為奴隸制時期強盛的文明大國,也充分證明中國古代音樂的進步和發展。
西周統治者將六個時代的樂舞作品集而為大成,其背后彰顯的便是統治者對于前代歷史包容的智慧。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大濩》歌頌商湯伐桀,西周統治者卻將其一并納入六代樂舞之中,正是周朝統治者對于音樂文化博大、寬容的胸懷,成就了這部史詩巨作,也成就了西周音樂文化的輝煌代表。
政治制度不斷完善、經濟狀況蓬勃發展等一系列的原因,促使西周音樂文化朝著高度繁榮前進,與此同時,周朝樂官制度的建立以及其派生的樂官文化,也與西周音樂文化的高度繁榮密不可分。《周禮·春官》中記載的大司樂即屬于樂官文化體系,它與史官文化一并,構成了西周“學在官府”的蔚然壯觀的文化現象。自商朝滅亡至東周伊始,西周270多年的時間造就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具有里程碑性質的輝煌時期,其具有深刻包容智慧的樂官制度不可忽視。
1、商的延續
周朝建立起自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最為嚴密的職官禮樂制度體系③,其樂官制度體系的建立是否是一蹴而就?答案必定是否。“凡有道、有德者,……死則以為樂祖,祭于瞽宗”。“瞽宗”即祭祀廟宇,具有很高的地位。一方面,這一記載表明周朝樂官具有很高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面,“瞽宗”這一詞在《禮記·明堂位》中有這樣的描述:“瞽宗,殷學也。”可見是商代已有的音樂機構。對于前代音樂文化成果的吸收,必然使得商音樂文化制度之精華盡歸周人。
2、樂官職能
樂官享有眾多職能和較高社會地位同樣體現著周朝對于人的包容。從樂官職能的角度來看,周朝樂官掌管之事務眾多。歷朝歷代中,祭祀與戰爭都被視為一國之大事,同樣的,商周兩朝都將祭祀和征伐作為國家大事,其負責人便是樂官。樂官不僅承擔以“六樂”祭祀天地、神靈、先祖,同時,具有較完整音樂教育制度的周朝,樂師同樣負責教學事宜,樂師所教授的“四術”和“四教”,就是禮樂和詩書。樂官的職能還不限于此,周朝還有樂官“采詩”制度,以囊括西周初期至春秋末期作品的《詩經》為代表,充分體現出樂官對于民間傳統音樂的記載與發展所做出的貢獻。此外,周朝樂官還負責樂舞創作與誦詩諷諫的政治職能。樂官職能的豐富,彰顯出西周對于人的包容。
3、樂官人員
西周繁榮的音樂文化在樂官人數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樂官活動中居于中心地位的音樂教育,承載其音樂機構工作人員可考者便有1463人。值得推敲的是,享有極高地位的樂官中,除了只是少數的低級貴族(包括中大夫、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112人以外,更多的1351人來自于奴隸階級。龐大的音樂機構工作人數不僅體現出周朝音樂機構乃至音樂文化之繁榮,其成員的組成也再一次顯示出西周統治者森嚴等級制度下的容人智慧。由此也造就了其民間音樂的繁榮發展。值得補充的是,西周的樂官制度在歷史的洪流和社會形態的急劇轉變之下已解體,以盲人樂師為主體的享有極高地位的樂官群體也隨之瓦解,音樂從業者的地位由高峰一落千丈,從春秋時自稱“賤工”至之后封建社會背景之下愈演愈糟,淪為生活在底層的藝人。回首百年之前的西周,不僅更為感嘆當時制度的超前與包容。
從古至今,外交事務始終伴隨著世界歷史的進程,舉足輕重。若無被譽為“絲綢之路”開拓者的張騫,怎會將華夏文明傳至西域,又怎會在西漢時期的古代中國,就出現從西域引進的石榴、胡麻、汗血馬?便是這一來一往之間,迸發著東西方文明的交流與碰撞;若無昭君出塞,怎會想象到往后幾十年間漢匈兩族的和睦與安寧?匈奴一族數年的戰事得到終結,華夏民族的一統與興旺也由此奠定……打開國門后的世界,逐漸呈現于世人的眼前,音樂文化的交流也在這來來往往之間,迸發著出源源不絕的生機與可能。
夏朝末年夷人和華夏部族之間的樂舞交流,可以視為現存有記載的古代音樂文化最早的一次交流。自西漢張騫出使西域,一條“絲路”將東方文明帶到西方,西方的藝術家也將西亞文化帶至長安;魏晉以著名的龜茲樂家蘇祗婆為代表的歌舞伎樂交流登上舞臺;更不必說曾被譽為“世界中心地區之一”的隋唐兩朝,三百余年間不僅對中國、對世界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更是締造出讓千年后的國人都為之向往的外交盛況——璀璨大唐,盛世難忘。
與此相對比,周代的對外交流并不具備極為重大的意義,但結合當時的時代背景與發展狀況,仍然值得把握與分析。周王和貴族對于外國音樂所指定了將其加入本國祭祀和宴饗禮儀之中,其主要目的是借以炫耀自己政治勢力范圍之大,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客觀方面促進了外國音樂的輸入。相傳,周穆王作為一名喜愛音樂且喜愛旅游的君主,在其執政期間曾帶領盛大的樂隊外出游歷。游歷過程中曾在阿富汗附近和與里海相連的黑湖邊上舉行了演奏會,還曾在一個叫漯國的國外為祭奠他死去的白鹿舉辦演奏會;返途路上遇到一位能表演傀儡戲的藝人,更是用自己的副車將他帶回了本國。因為周穆王自身對于音樂的喜愛,使得其在面對異域音樂時持有包容與接納的態度;也正是由于這樣包容與接納的態度,使得周朝音樂更為豐富,呈現出囊括眾多的音樂百態,為周朝音樂的豐富性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音樂教育在西周不斷發展,成為西周音樂文化現象代表之一,世界上最早的音樂學府在此時誕生。社會不斷發展進步為西周音樂教育的發展提供不竭動力,反之音樂教育的興盛也在潛移默化地產生影響,為當時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做出了貢獻。音樂教育的高峰出現在西周,這并非一件偶然的事情。周代社會的先進、安定對于音樂教育的展開起到積極的作用,這一點不可否認;但在古代中國千年的歷程中,社會高度發展的朝代絕不限于周代,音樂教育卻成為周代最具有代表性的事業,刻上了里程碑式的標記。
一方面來說,奴隸制社會達到全盛時代的周朝,統治者對于音樂社會功能的把握更為清晰,音樂所兼具的社會功能和娛樂功能得到了充分的挖掘,在利用音樂加強統治之外,通過音樂建立的音樂等級制度再一次使奴隸制制度之下的等級劃分更加合理化,使普通民眾以更為軟性的方式接受,達到潛移默化的效果。另一方面,周朝統治者對于音樂教育文化內容的包容,同樣起到了積極作用。在談教育內容的多樣性之前,必須提及其承載組織:一類是職業音樂教育;一類是學校音樂教育。④職業音樂教育機構十分龐大,單明確記載的人員便多達1400多人,由此也成為了我國乃至世界上最早的音樂學校。在明確的音樂教育分工之下,課程開設內容也涵蓋全面。據記載課程內容包括:音樂思想理論學習、演唱學習和樂舞學習。學生13歲入學,20歲畢業,學習時長共7年。
完善的機構分工和合理的學習內容,周代的音樂教育在井然有序之下進行。統治者的執政開明使得音樂教育事業散發活力,在客觀上提高了當時的音樂水平,使得配合禮的樂更加深入人心,被視為西周鮮明時代特征和階級特征代表的雅樂,實則亦融入了許多民間人才的優秀音樂智慧;同時,當時音樂機構培養出的大批人才,在社會發生巨大變革的西周末年——“文化下移”現象出現時,對當下及往后音樂發展都發揮出了不可忽視的影響。看似森嚴的奴隸制等級制度之下對于包容文化的自由之念,造就了西周音樂教育的輝煌成果。
容的現象以此為代表,但絕不局限于此。武王伐紂前夕,便有殷國的大師、少師等逃至周國,這類人中不乏攜帶祭祀和音樂所用器具,由此可知,商代音樂文化的精華部分在這逃亡間已盡歸周人。典雅純正、莊重肅穆的西周雅樂并非冗長僵化之物,實則滲透著周王對于民間音樂文化的包容;伴隨樂器豐富性而出現的被譽為我國音樂歷史上最早的樂器科學分類法“八音”,同樣體現著周朝對于音樂的承載;晉侯穌鐘的出現不僅證明了西周的編鐘價值,更體現出周人的音樂愛好——音響宏偉,氣勢磅礴的鐘磬和聲效果——亦可以視為一種包容的、組合的態度。在仍處于奴隸制時代并達到高峰的周代,為何會出現看似矛盾的容的觀念?
若以今天的視角審視千年之前的周代,其政治制度、等級觀念的局限性昭然若是,但若以當時的視角重新審視,在社會并未高度發展的當時,自由、平等、多元的觀念遠未普及,即使采風制度的根本意圖是統治者維護自己統治,但這一制度本身的出現以及發展,已經將周代政策所具有的包容性充分彰顯。
周代在歷朝歷代中脫穎而出,其音樂文化現象的繁榮始終成為具有代表性的時代之一。作為中國古代的第三個王朝,其社會發展程度較之前已經有了巨大的進步,經濟發展、都市興起,為音樂活動創造了更加良好的生存條件——這是客觀的,也是不可否認的。與此同時,同樣不可否認的是往后的千年伴隨朝代的更迭發展,周代的一些音樂現象卻再為出現,西周時期音樂工作者的社會地位之高更是無法比擬和難以再現的。時至今日,音樂的普及性愈發提高,音樂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充當起了愈加多樣的角色:音樂愛好者群體日漸壯大,音樂作品類型風格也越來越紛繁復雜,同時音樂教育事業也在蓬勃發展……但存在的問題也日益凸顯。回首周代音樂文化現象,依舊值得細細解讀。“情動于中而行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藝術的源泉在于生活,正是因為真真正正的生活,為藝術家注入了真實的感受與情感,因而藝術作品才能呈現出栩栩如生的效果。從西周奴隸制度之下民間音樂發展的豐富和深情,至東周“禮崩樂壞”的背景之下音樂思想競相迸發的“百家爭鳴”的珍貴現象,周代音樂思想情感的充分釋放不斷推動著音樂的繁榮生長,至枝繁葉茂。
通過上文對容的現象和容的原因進行的較為全面的剖析,證明了周代對于音樂文化的包容性是其音樂文化蓬勃發展的極為重要的主觀原因。值得強調的是,盡管西周王朝是奴隸制度的頂峰,但就是在這樣的社會制度背景之下,民眾的情感并未被完全的束縛,音樂的類型也并未被徹底的局限,而是生機勃勃,豐富多樣——似乎呈現著與制度相悖的狀態——正是多元的包容觀念,護佑了音樂文化的生長。■
注釋:
① 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35.
② 劉再生.中國古代音樂史簡述[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6:62.
③ 劉再生.中國古代音樂史簡述[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2006:72.
④ 陳四海.中國古代音樂史[M].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20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