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輝 李茉
摘 要:野生動物保護案件數量呈爆發式增長,如何體現修復優先的辦案導向,是實踐中亟待解決的問題。“小天鵝案”2020年被最高人民檢察院評為“野生動物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該案辦理具有創新之處,承辦檢察官將恢復為主、治污更要復綠的環境司法導向,合理應用于具體案件的辦理中,其生態修復責任的實現路徑對同類案件辦理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野生動物保護 公益訴訟 修復責任 小天鵝案
一、基本案情和辦案過程
2016年11月至2017年1月,胡某等人為牟取非法利益,分六次到位于湘陰縣楊林寨鄉的洞庭湖內橫嶺湖省級自然保護區,獵殺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小天鵝52只(以下簡稱“小天鵝案”)。湖南省岳陽市森林公安局偵查后,將該案移送湘陰縣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2018年1月23日,湘陰縣人民檢察院以被告人涉嫌非法獵捕、殺害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向湘陰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湘陰縣人民檢察院認為,本案中刑事被告人獵殺珍貴瀕危野生動物造成環境公共利益損害,因此附帶提起民事公益訴訟。
2018年6月15日,湘陰縣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小天鵝案”,湘陰縣人民檢察院邀請專家輔助人出庭,就獵殺小天鵝對環境破壞程度、生態的損害及修復方式、費用、保護生態環境資源等方面發表意見。胡某等人當庭通過省市縣三級媒體向社會公眾賠禮道歉。2018年9月18日,湘陰縣人民法院依法作出刑事附帶民事判決:1.責令胡某等人共同賠償造成國家野生動物資源損失價值共計人民幣69472元。2.采取替代性方式修復生態環境,共同承擔修復費用人民幣80000元。3.通過湖南省省級以上新聞媒體向社會公眾賠禮道歉。4.承擔本案專家咨詢費人民幣16000元,并相互承擔連帶責任。
判決生效后,胡某等人委托湘陰縣林業局制定《橫嶺湖省級自然保護區生態修復工程實施方案》,在橫嶺湖自然保護區的緩沖區設立人工促進修復區100畝管護三年,種植旱柳250株、種植水草100畝;印發宣傳資料5000份。湘陰縣人民檢察院繼續督促湘陰縣林業局完善生態環境監管,增強候鳥保護措施。據橫嶺湖自然保護區青山島管理站觀測, 2018年底,橫嶺湖省級自然保護區小天鵝種群數量明顯增加。[1]
“小天鵝案”2020年被最高人民檢察院評為“野生動物保護公益訴訟典型案例”,最大的亮點是檢察機關在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中,提出了生態修復的訴訟請求,法院審理后支持了檢察機關的訴訟請求,并最終取得了較為理想的執行效果,對同類案件辦理有較高的參考價值。
二、修復優先理念的有益探索
生態環境的修復是指在人為的干預下,利用生態系統的自組織和自調節能力來恢復、重建或改建受損生態系統,目的是恢復生態系統的服務功能。[2]學理上,生態環境能否修復及修復程度,可分為可以三種情況:完全修復、無法完全修復、完全無法修復。在生態環境能夠得到修復的情況下,責任人依法應當對受損的生態環境進行修復 ;在受損的生態環境無法完全修復的情況下,區分可修復部分及不可修復部分 ;在完全無法修復的情況下,則應當承擔損害賠償費用。理想的狀態是:責任人通過恢復原狀的方式針對受損的生態環境直接進行修復,將生態環境恢復到損害發生前的狀態和功能。這種方式不僅符合生態環境保護的宗旨,也是實現環境損害救濟最直接的方式。
民法典實施后,有關生態環境民事責任的權利主體類型更加豐富,環境公益損害的責任承擔方式也更有針對性。包括兩類主要的承擔責任方式:一是生態環境直接或間接修復;二是服務功能等相關損失的賠償。具體體現在民法典,以及2020年新修訂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民事公益訴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境公益解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環境侵權責任糾紛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以下簡稱《環境侵權解釋》)中。對破壞生態,已經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可以請求被告恢復原狀,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判決被告將生態環境修復到損害發生之前的狀態和功能。無法完全修復的,可以準許采用替代性修復方式。人民法院可以在判決被告修復生態環境的同時,確定被告不履行修復義務時應承擔的生態環境修復費用,也可以直接判決被告承擔生態環境修復費用。民法典第1234條規定:“違反國家規定造成生態環境損害,生態環境能夠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有權請求侵權人在合理期限內承擔修復責任。侵權人在期限內未修復的,國家規定的機關或者法律規定的組織可以自行或者委托他人進行修復,所需費用由侵權人負擔?!边@些規定都體現了生態保護修復優先的理念。
但“小天鵝案”在辦理時,民法典尚在制訂中。而且,一般認為,野生動物已被非法捕殺,不會再生,不存在恢復原狀或修復責任承擔的問題。因此,大多數野生動物保護案件僅提起了生態資源損害賠償的訴訟請求。而“小天鵝案”的辦理確有其創新之處,承辦檢察官將恢復為主、治污更要復綠的環境司法導向,合理應用于具體案件的辦理中。被非法獵殺的小天鵝并不能復生,但通過對其棲息地的環境修復和增強保護措施,可以間接增加小天鵝的種群數量。即在辦理野生動物保護案件中,如果以生態系統、生物多樣性保護為視角,陸生或水生野生動物被非法獵殺或捕撈,不僅僅是動物資源的損失,同時也可能造成生態系統的損害。因此,修復責任的承擔也就不必限定于動物資源本身,而可以因地制宜進行專業化修復,比如棲息地保護、救護和輔助生殖放歸等。
“小天鵝案”中替代性修復措施具體為以下內容:對橫嶺湖省級自然保護區緩沖區慈場湖進行人工促進修復100畝,工程投資包括:(1)購買、種植旱柳250株,費用1萬元;(2)購買、種植黑藻、苦草等水草,費用5萬元;(3)管護3年費用15000元;(4)5年共印發宣傳資料5000份,費用5000元。上述全部修復費用為人民幣8萬元,由胡某等人共同承擔。此外,為保證修復工程的專業性和實際效果,根據訴訟請求,判決要求此項生態環境修復方案由第三方湘陰縣林業局代為實施,包括具體組織購買、種植、管護、監測和評估等。這樣既保證了生態修復的專業性,也沒有讓國家掏腰包。
此類針對生態受損的實際情況,開展替代性環境修復,在近年的生態環境案件中已成為倡導性做法,比如補植復綠、土地復墾、增殖放流以及異地補植等。但在試點剛剛結束,公益訴訟檢察工作全面推開的初期,野生動物保護案件數量較少,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還沒有明確制度規范的時期,“小天鵝案”在主張賠償責任的同時,提出專業性、完整性的修復責任主張,確實難能可貴。尤其是本案的修復工程是由第三方湘陰縣林業局代為實施,保障了生態修復的效果,把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來做,避免了走過場,做無用功。
三、賠償責任的標準尚待完善
修復責任不影響賠償責任的承擔,無論根據修訂前后的《環境公益解釋》《環境侵權解釋》,以及民法典中關于侵權責任方式有關規定,檢察機關作為公益訴訟起訴人都可以主張賠償責任。從近年來發布的野生動物保護公益訴訟案件看,檢察機關基本都主張了對生態資源損害的賠償,但計算的標準還沒有完全統一。
“小天鵝案”中胡某等人承擔的賠償責任有兩項內容,一是共同賠償造成國家野生動物資源損失價值共計人民幣69472元。二是承擔本案專家咨詢費人民幣16000元,并相互承擔連帶責任。這里我們主要討論資源損失價值,包括標準和標準的科學性兩個層面。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野生動物資源屬于國家所有,野生動物的價值評估方法和標準由野生動物保護主管部門制定?!秶抑攸c保護野生動物名錄》規定,小天鵝系鳥綱雁形目鴨科天鵝屬的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根據1996年林業部《關于在野生動物案件中如何確定國家重點保護野生動物及其產品價值標準的通知》(林策通字〔1996〕8號,以下簡稱《8號通知》)和《關于〈陸生野生動物資源保護管理費收費辦法〉的通知》(林護字〔1992〕72號,以下簡稱《72號通知》)的規定,天鵝所有種的動物資源保護管理費是人民幣80元/只;國家二級保護陸生野生動物的價值標準,按照該種動物資源保護管理費的16.7倍執行。依據上述規定,小天鵝的價值標準為人民幣1336元/只(計算公式:80元/只×16.7=1336元/只)?!靶√禊Z案”中,檢察機關主張,依法判令胡某等人共同賠償因侵權造成的國家資源損失69472元,其計算標準即采用了每只1336元的標準,所以總額為69472元(計算公式:1336元/只×52只=69472元)。
需要說明的是,2017年12月15日起,《野生動物及其制品價值評估方法》(國家林業局第46號令,以下簡稱《價值評估方法》)生效,根據《國家林業局關于廢止部分規范性文件的通知》(林策發[2017]129號),原《8號通知》《72號通知》廢止?!秲r值評估方法》所確定的小天鵝損害價值為每只1.5萬元。但由于本案行為人的行為發生在《價值評估方法》生效前,且按此計算,數額巨大,行為人的賠償能力難以滿足,故仍按之前的規定確定賠償數額。
另外,該評估價值不能僅僅視為國家的財產性損失,其中含有生態價值因素的考量,比如國家一級、二級和“三有”野生動物計算標準不同: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按照所列野生動物基準價值的十倍核算;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按照所列野生動物基準價值的五倍核算;地方重點保護的野生動物和有重要生態、科學、社會價值的野生動物,即“三有”動物按照所列野生動物基準價值核算。其中即包含對物種瀕危程度、生態作用、科研價值等因素的權衡。但有觀點認為,《價值評估方法》對于珍貴、瀕危生物保護是不足的,因此,在江蘇省常州市金壇區檢察院訴袁某某等21人非法收購、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及制品刑事附帶民事公益訴訟案中,專家根據當前對馬來穿山甲資源價值的了解,以及資源補償實際可操作性,對馬來穿山甲的資源價值進行了評估,直接經濟價值+生態價值=1頭穿山甲一生創造的資源價值為51萬元。而根據《價值評估方法》計算的價值為4萬元。最后綜合考慮穿山甲目前極度瀕?,F狀,檢察機關采納專家意見中可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查處標準,向資源破壞者按每只穿山甲8萬元的標準追償資源破壞補償費。[3]因此,下一步所面臨的問題,一是標準的統一;二是標準的科學性。
四、責任主張的前提是生態環境損害評估
近兩年,為貫徹落實黨中央決策部署和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講話精神,踐行生態文明建設理念,檢察機關辦理的野生動物保護公益訴訟案件數量大增。與此同時,受制于專業性要求,生態環境損害評估依然是判斷公益受損和提出精準訴訟請求的瓶頸。對此,“小天鵝案”提供了可以參照的評估范本。
“小天鵝案”辦理中,就本案生態環境評估問題,承辦檢察官于2017年8月1日赴湖南省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進行了咨詢,該院推薦了湖南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鄧學建教授。在一體化辦案機制下,省市縣三級院承辦人六次赴湖南師范大學與鄧學建教授進行溝通。2017年12月18日,鄧學建教授(湖南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湖南省野生動植物司法鑒定中心司法鑒定人、中華人民共和國瀕危物種科學委員會協審專家、長江中下游濕地保護網絡專家組專家)、王斌副教授(湖南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教授)組成專家組,從小天鵝的物種情況、野生小天鵝的物種價值、獵殺小天鵝對環境造成了危害和小天鵝的保護四個方面,就本案行為人獵殺小天鵝的行為對當地生態環境的影響出具了專家意見。根據《環境公益解釋》,專家意見經質證,可以作為認定事實的根據。專家意見認為:(1)物種概況。小天鵝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是天鵝屬的鳥類,洞庭湖區域越冬的小天鵝主要在西比利亞的北極圈東西兩處繁殖。其中一支經新疆遷至俄羅斯西面北冰洋的格拉海南海岸線越冬;另一支經東北飛至俄羅斯東面北冰洋的拉普捷夫海南海岸線繁殖,第二年,它們又遷回到洞庭湖越冬。(2)野生小天鵝的物種價值。鳥類分子鐘標定研究顯示,天鵝形成于晚白堊紀的55.1225MYA,也就是起源于5500萬年前。經過漫長的演化過程,形成了目前世界上的小天鵝種群。洞庭湖的小天鵝數量波動在800至3000只之間。在長期進化中,每只小天鵝都攜帶著本種群的基礎基因以及個體的特殊基因,由此構成的該種群的遺傳多樣性。與其他物種一樣,其復雜的基因結構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一旦消失,將無法挽回。至目前為止,無法通過人工繁殖技術增加小天鵝數量。(3)獵殺小天鵝對環境造成了危害。小天鵝的生態價值主要體現在生態位上,這包括它對其他動、植物的影響以及所處環境各要素的制約關系,通過長期的進化磨合,小天鵝與環境已經形成了相對固定的生態關系,這種動態平衡關系維系著當地的生態平衡。人為造成小天鵝種群數量的減少,直接影響著該系統的穩定性。目前研究得知,洞庭湖越冬的小天鵝對當地的水生植物起著控制和促進作用,它對特定深度水域的植物,特別是淤泥下0.5米處的植物數量起到決定性作用。除水生植物外,小天鵝捕食軟體動物,特別是對洞庭湖的釘螺起到一定的遏制作用。另外,對外來物種克氏鰲蝦的控制也起到了一定作用??傊?,替代小天鵝來維持洞庭湖濕地生態環境的穩定的費用巨大,無法用數量來統計。(4)小天鵝的保護。洞庭湖至北冰洋都是小天鵝的家園。因此,小天鵝不僅僅屬于洞庭湖和中國,它也是蒙古國和俄羅斯的資源,中國在保護本國的鳥類資源的同時,也擔負著不損害他國鳥類資源的義務。由于小天鵝的珍貴稀有性,受到人們的高度關注,鑒于其有限的數量和重要的生態地位,人們給予它較高的保護價值。1981年中國政府與日本政府簽署了保護候鳥及其棲息環境協定。協定中將小天鵝定為保護對象。中國與美國也將小天鵝定為候鳥保護物種。1988年我國頒布的野生動物保護法將小天鵝定為國家二級陸生野生保護物種,直至2016年7月修訂的新野生動物保護法,仍然保持著小天鵝二級保護動物的地位。除此之外,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對野生動物的瀕危程度具有定性化的評估,2016年在中國脊椎動物紅皮書中,再次評價并證實了小天鵝的瀕危程度(NT)。
相對于大多數案件中表達較為籠統的專家意見或鑒定意見,“小天鵝案”的專家意見將動物個體與種群、種群與物種、動物與環境、遺傳多樣性和生物多樣性,以及世界范圍內的保護狀況,做了全方位的分析闡釋。專家意見闡釋了小天鵝不僅屬于洞庭湖濕地,更是自然生態系統中不可替代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大自然賦予人類的寶貴資源。小天鵝被大批量獵殺,直接導致小天鵝種群數量減少,破壞了生物多樣性,影響了洞庭湖濕地生態環境平衡。而洞庭湖濕地也是長江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世界候鳥主要遷徙通道中的重要停歇地。基于此,法律層面對于非法獵殺52只小天鵝與生態損害之間因果關系的判斷就有了科學基礎,對于修復和賠償的責任主張也有了依據。系統全面的生態環境損害評估是提升辦案質量的基礎保障,“小天鵝案”堪稱典范,可資借鑒。
此外,“小天鵝案”中,關于修復責任履行,還有一些問題沒有涉及,例如對于長期性修復工程,修復費用的保管和使用制度;修復效果的評估主體和程序等。比較而言,環境污染的修復可參照《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Ⅱ版)》中的“基線狀態”予以評估,那么野生動物保護案件中的修復也應當確立相應的標準。而在結果性的標準出臺之前,可通過完善程序性措施,比如規范修復方案的制定、修復資金的管理,經由程序保障效果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