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禎農書》的“法制長生屋”

□丁建川 王弘揚

一

王禎，字伯善，山東東平人，元代農學家。《王禎農書》成書于1313年，是一部關于農業生產和農村生活的百科全書，也是中國古代“四大農書”之一。在該書后附的《雜錄》部分，王禎介紹了一種主要用以預防火患的“法制長生屋”，認為它能“御于未然之前，誠為長策”，就筆者目力所及，此“長生屋”為古籍中所僅見(明徐光啟《農政全書》照引《王禎農書》)。本文擬對“長生屋”和“法制”分別加以探討。現摭引《雜錄》部分文字于下：

(1)天生五材，民并用之，而水火皆能為災；火之為災，尤其暴者也……竊以此推之，凡農家居屋、廚屋、蠶屋、倉屋、牛屋，皆宜以法制泥土為用。先宜選用壯大材木，締構既成，椽上鋪板，板上傅泥，泥上用法制油灰泥涂飾；待日曝干，堅如瓷石，可以代瓦。凡屋中內外材木露者，與夫門窗壁堵，通用法制灰泥圬墁之，務要勻厚固密，勿有罅隙，可免焚焮之患，名曰“法制長生屋”。是乃御于未然之前，誠為長策，又豈特農家所宜哉？[1](《雜錄·法制長生屋》)

“長生屋”一詞，據字面可以理解為“經久耐用的房屋”。房屋是農家基本的生活資料和重要的財產，是他們的安身立命之本，而當時農村的絕大多數房屋是草屋，容易招致火患和風雨的浸蝕，帶來人身和財產的損失，因而擁有一座能夠“歷劫火而不壞，防風雨而不朽”的房屋對于農民來說至關重要。如何指導農家建造這樣結實耐用、傳之久遠的房子，也是王禎這位恤民疾苦的父母官時常思考的問題。

王禎曾經見過“腹里諸郡所居”，瓦屋則“用磚裹杣檐”①，草屋則“用泥圬上下”，這樣“既防延燒，且易救護”。受這些具有防火功能的房屋的啟發，王禎在《農書》中為農家遠避火患而專門設計了一種“火不能入”的“長生屋”，不僅適用于“農家居屋、廚屋、蠶屋、倉屋、牛屋”，對于“高堂大廈”“危樓杰閣”，皆可“依此制造”。具體方法是，“宜選用壯大材木，締構既成，椽上鋪板，板上傅泥”，其關鍵之處在于用一種“法制油灰泥”涂抹于房屋內外上下，“待日曝干，堅如瓷石”，其建造要點正如《法制長生屋贊》中所言：“制泥和灰，是墁是涂。”相較于以水滅火“救于已然之后者難為功”，用灰泥抹墻，則能夠“御于未然之前者易為力”，“可免焚焮之患”。王禎在《雜錄》中將建造“長生屋”所用“法制灰泥”的具體原料、配比及制作方法描述得非常詳盡，足見其拳拳生民之心(詳見下引例3)。

那么，“法制”一詞作為“長生屋”的修飾語，顯然是理解“法制長生屋”的關鍵，又當作何解呢？

二

《王禎農書》中“法制”共出現8次，眾古本“制”字寫作繁體“製”。其中2次在《農器圖譜之九·輾》中，如“法制輾槽”；6次在《雜錄》中，如“法制長生屋”“法制灰泥”等。《漢語大詞典》收“法制”，未收“法製”，并釋“法制”義項有三：①法令制度。②統治階級通過國家政權建立起來的法律制度和根據這些法律制度建立的社會秩序。③猶方案，格式。[2]細細揆之，此三個義項對于理解《王禎農書》用例皆有未洽之處。

“製”“制”二字古代詞義、用法不盡相同。“製”多用為動詞，“制”則兼動詞、名詞二類。《王力古漢語字典》辨析同為動詞的“製”與“制”：制，《說文》作“制,裁也”，本義是“裁斷”,亦引申為制造、制作。故與“製”本同源。后來,“制”多用于抽象的制作、制裁。如《國語·晉語二》:“因驕以制人家。”而“製”多用于具體的製造,今簡化為“制”。[3]古代“法製”的詞義、用法也區別于作“法令制度”的“法制”，二者不混用，前者可釋義為“以一定之規格和方法制作”。為敘述之便，現將《王禎農書》中“法制”(繁體作“法製”)其余用例盡錄于下：

(2)近有法制輾槽，法制：用沙石、芹泥，與糯粥同膠和之，以為圓槽。候浥，下以木棰緩筑令實，直至干透可用。轢米特易，可加前數。此又輾之巧便者。[4](《農器圖譜集之九·輾》)

(3)法制灰泥 用磚屑為末、白善泥、桐油枯如無桐油枯，以油代之、莩炭、石灰、糯米膠，以前五件等分為末，將糯米膠調和得所，地面為磚，則用磚模脫出，趁濕于良平地面上，用泥墁成一片。半年，干硬如石磚然。圬墁屋宇，則加紙筋和勻用之，不致折裂。[5](《雜錄·法制長生屋》附)

例(2)中“法制輾槽”，可以理解為“以一定之法制作的輾槽”。其“法”就如原文小字注釋中所說，“用沙石、芹泥，與糯粥同膠和之，以為圓槽。候浥，下以木棰緩筑令實，直至干透可用。”“芹泥”是燕子筑巢所用的草泥，“糯粥”是用糯米煮成的粥，與膠和在一起能起到緊密黏合的作用，《農書》明確記載了制作“輾槽”所需的原料及方法。

例(3)中，王禎詳細記錄了“法制灰泥”的制作及使用方法，將磚屑、白善泥、桐油枯、莩炭②、石灰五種材料等分，用糯米膠調和，可用以涂抹地面；圬墁屋宇時則“加紙筋和勻用之”；涂飾材木時則“用帶筋石灰”；涂抹光滑木材的地方則用小竹釘綴上麻須，增加摩擦力，可掛住灰泥使之不致脫落。涂抹后房屋內外“干硬如石磚”，能收到防火耐用的功效，可見建造“法制長生屋”的管鑰在于使用法制灰泥“圬墁”，因灰泥中摻有桐油枯或油，所以又稱“法制油灰泥”。

三

古代典籍中“法制××”類似的用例并不鮮見，多為藥材，如醫籍中“法制半夏”“法制青皮”“法制檳榔”“法制香附子”等，因這些藥物皆有相對固定的炮制之規、炮制之法，故亦以“法制”冠之。《中醫大辭典》釋“法制”：中藥傳統的炮制法。是一種特殊規定的加工方法，有“如法炮制”的涵義，一般加有其他藥料。如法(制)半夏等。[6]這些藥材與《王禎農書》中“法制輾槽”“法制長生屋”等的共同之處在于，都是依一定之規格、一定之方法制作而成，與“法令制度”無涉。撮舉數例如下：

(4)法制半夏 清痰化飲，壯脾順氣。用大半夏，湯洗七次，焙干再洗，如此七轉，以濃米泔浸一日夜。毎一兩用白礬一兩半，溫水化浸五日，焙干。以鉛白霜一錢，溫水化，又浸七日，以漿水慢火內煑沸，焙干收之。每嚼一二粒，姜湯送化下。御藥院方。(《本草綱目》卷十七下)[7]

(5)法制青皮 常服安神，調氣消食，解酒益胃，不拘老人小兒。宋仁宗每食后咀數片，乃邢和璞真人所獻，名“萬年草”，劉跂改名“延年草”，仁宗以賜呂丞相。用青皮一斤，浸去苦味，去瓤煉凈，白鹽花五兩，炙甘草六兩，舶茴香四兩，甜水一斗，煮之不住攪，勿令著底，候水盡，慢火焙干，勿令焦，去甘草茴香，只取青皮密收用。[8](《本草綱目》卷三十)

(6)法制清氣化痰丸 半夏、天南星、白礬、皂角、干姜各四兩，陳皮、青皮、炒蘇子、炒萊菔子、炒杏仁、葛根、炒神曲、炒麥芽、山楂、香附各二兩。先將白礬、皂角、干姜用水五碗,煎取三碗，次入半夏、南星浸兩日再煮，至半夏、南星無白點為度，曬干，再與諸藥共為細末，蒸餅為丸，梧桐子大，每服五十至七十丸，睡前茶湯送下。功能順氣快脾，化痰消食。治胸滿痰盛，內多積熱郁結者。[9](《校注婦人良方》卷五)

例(4)“湯洗七次”、例(5)“慢火焙干”、例(6)“浸兩日再煮”等句，都是“法制”的細節和要點，也是前人藥材加工、炮制之法的經驗總結，步驟清晰，敘述詳盡，“法”在其中也。如依法操作，則能收到應有之療效。

另外，古人信奉“藥食同源”，《周禮·天官冢宰》關于“食醫掌八珍之齊”的記載反映了醫、藥、食之間的關系至為密切。所以，隨著后世醫療實踐活動不斷充實豐富，更多的食材佐以藥材，依一定之法制作后具有特殊的藥用價值，如“雄鴨法制羹”“法制靈雞蛋”“法制豬肚”等。

(7)雄鴨法制羹 產后一二日患痘，宜用震元奪命散及雄鴨法制羮……雄鴨法制羮，肥雄鴨一只、人參一兩、肉桂五錢、砂仁一錢五分，童便酒漿煮熟，徐徐食盡。[10](《仁端錄》卷八)

(8)法制靈雞蛋 如楊氏家藏治瘰疬方，法制靈雞蛋，隨證虛實，揀擇用之自愈……法制靈雞蛋，治誤食毒物致腋下生馬刀瘰疬者，其功稍緩。螌蝥七個去頭足翅，右將雞子一個，頂上敲開小孔，入螌蝥在內，紙封固了，于飯上蒸熟，取出去殼切開，去螌蝥，五更空心和米飯嚼服，候小水通，如米泔水，或如脂，即其驗也。[11](《御纂醫宗金鑒》卷六十四)

(9)法制豬肚 獖豬肚一枚洗如食法、人參半兩去蘆頭、干姜二錢炮制剉、椒二錢去目不開口者微炒去汗、蔥白七莖去須切、糯米三合，右件搗為末，入米合和相得，入豬肚內，縫合勿令泄氣，以水五升于鐺內微火煮，令爛熟，空心服，放溫服之，次暖酒一中盞飲之。[12](《壽親養老新書》卷一)

例(7)-(9)敘述藥用食物的原料配方、制作過程、服用方法及其治療效果等，雖然今天看來其中部分內容具有一定的神秘性，但在科技不發達的古代也可以理解。這些驗方如法炮制服用后療效顯著，人們也將其作為“一定之法”加以記載和繼承。

四

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中詳細記載了“法酒”的制作方法，此處“法”與“法制”義同，可以理解為“依一定之法制作而成”的酒。如：

(10)黍米法酒：預剉曲，曝之令極燥。三月三日，秤曲三斤三兩，取水三斗三升浸曲。經七日，曲發，細泡起，然后取黍米三斗三升，凈淘——凡酒米，皆欲極凈，水清乃止，法酒尤宜存意，淘米不得凈，則酒黑——炊作再餾飯。攤使冷，著曲汁中，搦黍令散。兩重布蓋甕口。候米消盡，更炊四斗半米酘之。每皆搦令散。第三酘，炊米六斗。自此以后，每酘以漸加米。甕無大小，以滿為限。酒味醇美，宜合醅飲之。飲半，更炊米重酘如初，不著水、曲，唯以漸加米，還得滿甕。竟夏飲之，不能窮盡，所謂神異矣。[13](《齊民要術》卷七)

另外《齊民要術》卷七還記載了“當梁法酒”“秔米法酒”的制作方法。石聲漢釋“法酒”：“依一定的配方調制釀造的酒，稱為‘官法酒’，省稱‘法酒’。”[14]繆啟愉譯注：“按一定的‘術法’釀造的酒。據《要術》所記，與一般酒的不同點是：(1)初釀時水、曲、米三者的數量(或數字)相等；(2)以后投飯按比例增加，跟其他酒大都是逐漸減少不同；(3)無論數量和月日都采用三、六、九等數，或雙數、單數。”[15]《漢語大詞典》釋“法酒”第3個義項為：“按官府法定規格釀造的酒。”林可、劉洪波認為官府對“法酒”實行嚴格管理的原因之一是為了對法酒的純度與數量進行控制，避免民眾對酒的沉溺、濫飲，而導致國家動亂。[16]從以上材料看，當時“法酒”的釀造是有一定規格、標準和方法的，這也是“法酒”之“法”得名之由。

《證類本草》謂“酒味苦、甘、辛、大熱，有毒，主行藥勢，殺百邪，惡毒氣”，藥物經酒浸泡后，有助于有效成份的溶出而增強療效，所以“法酒”后世常作為中藥炮制的液體輔料用于醫籍方劑中，如：

(11)天南星丸方，治風痰胸膈煩滿，頭目昏眩……天南星用湯浸洗，刮去浮皮并虛軟處，令浮，用法酒浸一宿。以桑柴蒸，不住添熱湯，令釜滿。甑內氣旺，更不住灑酒，常令藥潤，七個時滿取出。[17](《圣濟總錄纂要》卷二)

(12) 右件七味，搗羅為末，毎服四大錢，用法酒一升于銀石器內熬成膏子后卻出，分在四盞內，別用法酒，看患人吃酒多少，漸調膏子，服盡為度。[18](《普濟方》卷九十三)

古籍中另有“法醋”一詞，結合上文“法酒”一詞的結構和釋義，我們認為“法醋”之“法”也是“法制”的省稱，可理解為“按一定的官府規格、方法釀制的醋”。與“法酒”一樣，“法醋”作為液體輔料在古代醫方中也很常見。中醫理論認為醋味苦溫，能散瘀止血，理氣止痛，行水解毒，還能作為有機溶媒使藥物中所含生物堿等成分發生變化，增強溶解度而易煎出有效成分。如：

(13)又方，治婦人傷寒嘔逆血，繼而齒縫皆流血不止。開口川椒四十九粒，右用法醋一大盞同煎，臨熟入白礬少許，嗽口，含在口中少頃，吐出，再啜嗽而含之。[19](《普濟方》卷三百十八)

(14)豬膽汁方：右以大豬膽一枚，瀉汁和法醋少許，以灌谷道中，如一食，須當大便。[20]

五

房屋自古以來就是農家最重要的生活資料，安身立命之本，經久耐用、傳之久遠是房屋設計、建造之初最重要的考量因素。王禎為農家設計的“法制長生屋”，就是按一定的規格、方法制作的房子，防火是其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其次是防風防雨。“法製”詞形今天簡化為“法制”，但不同于“法令制度”的“法制”，相較于“法制”重在抽象的制度層面，“法製”則重在具體的物質層面。王禎在《農書》中詳細地介紹了“法制長生屋”的建造方法、步驟及功用，言之殷殷，情之切切。

《王禎農書》由《農桑通訣》、《百谷譜》和《農器圖譜》三大部分構成，后世研究也于此三部分用力甚勤。而“法制長生屋”“造活字印書法”兩篇因與農業生產關系不大而被收入后附的《雜錄》之中。雖然王禎對二者的實用價值都倍加推獎，但又有所區別：“法制長生屋”從未見于王禎本人及后世付諸實踐的記載，而“活字印書法”經過了王禎的親自實踐且證實其印書效果極佳，誠如王禎所言，“本為《農書》而作，因附于《農書》后”。[21]元大德二年(1298年)，王禎曾用自制的木活字排印過《旌德縣志》，六萬余字，不到一個月就印刷了一百部，王禎因此也被目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成功地使用木活字印刷書籍的人”。[22]近年來學界關于“造活字印書法”的研究論文日漸加多，而對“法制長生屋”措意一直甚少。其實，王禎對“法制長生屋”寄望甚高，認為它是“永久萬全之計”，反復申說它的好處，而且不只適用于農家，除前引“誠為長策，又豈特農家所宜哉”外，又如“非直農家，此策為宜，凡百居宅，可仿作之”。本文不揣谫陋，以申王禎憫農恤民之心。

注 釋：

① 繆啟愉、繆桂龍：《東魯王氏農書譯注》注“杣”：“庫本作‘杣’，字書未見此字。”《漢語大詞典》釋“杣”為“屋檐前望板”，音shān。另《中華字海》釋“杣”同“櫋”，音mián，屋檐板。

② 《東魯農氏農書譯注》因原書“雜錄”部分與“農桑”關系不大未加譯注，只做了部分校注，對“白善泥”“桐油枯”“莩炭”三詞未作注釋。《漢語大詞典》釋“白善”為白色的土，李時珍《本草綱目·土一·白堊》：“土以黃為正色，則白色為惡色，故名堊。后人諱之，呼為白善。”白堊是石灰巖的一種，質軟而輕，是燒制石灰和水泥等的原料，橡膠制品和油漆等的填充物，亦可入藥。“白善泥”是用白堊土制成的泥。“桐油枯”中的“枯”，指油料作物之籽榨出油后剩下的渣滓，豆餅、花生餅都可以稱為“枯餅”。《漢語大詞典》不收“莩炭”，收“烰炭”“浮炭”“桴炭”“麩炭”等詞，皆指“木炭”。“莩炭”與以上諸詞音同義通，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六：“浮炭者，謂投之水中而浮，今人謂之麩炭。”李時珍《本草綱目·蟲二·蟻》：“(白蟻)性畏烰炭、桐油、竹雞云。”法制油灰泥中摻入木炭，既可以使房屋保持干燥，過濾氣體，又可以防止白蟻等的侵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