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旭 陳 天
身體是主體社會意義的生成器,獨特的具身現象又展現著特殊社會主體間的微妙關系。身體社會學者們宣稱,身體“為社會關系構筑了真真切切的基礎”[1]13。同時,身體倫理學[2]、身體哲學及相關學者們提醒我們,任何社會問題都繞不開身體,并且認為關于身體的一切討論無不與醫學有關[3-4]。醫學是一門“涉身”的科學,從身體哲學視角認識疾病與健康,既是研究醫患關系的重大理論問題[5],也是醫學化研究中的一個重要現實議題。因此,要全面清晰地理解醫患關系,只有從身體社會學中清醒地認識身體與醫學之間的必然關系,才能進一步構建醫患主體之間的應然關系。賀來先生關于“他者”的相關論述,是應對“陌生人”問題時提出的一種理性構建思路,這一思路對我們立足身體社會學,重新審視現代醫患關系并提出相應的管理哲學構建策略,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
醫患關系,一般是源于疾病和健康問題而建立起來的臨時性關系,這就一定程度上決定醫患關系,實則是一種關于“陌生人”的——“他者”關系。作為醫患主體,特別是醫生而言,則要思考:我們為什么會對“陌生人”負有倫理責任?為什么要對“陌生人”行善?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對待“陌生人”[6]?在賀來先生看來,對這一系列現實問題的追問,其本質是回答“陌生人”的“位置”問題,即作為“他者”存在的陌生人與“自我”的關系問題。再具體地說,基于醫生視角,醫生(自我)應該以何種方式,處理與作為“他者”(患者)之間的陌生人關系;相反,基于患者視角,也是如此。利他精神可視為作為“他者”存在的通俗理解,但不限于此。換言之,要在陌生人關系中,真正地實現利他精神,其基本前提是“自我”和“自己人”之外的“陌生人”,必須在價值倫理關系體系中獲得應有的位置。
“醫學身體”揭示了醫學與身體的內在緊密聯系,是醫學化趨勢的現代性表達,該概念辯證地揭示出醫學發展史是一部醫學身體史,即醫學史是身體史,身體史又是醫學史。約翰·奧尼爾在其《身體形態——現代社會的五種身體》一書中首次提出“醫學身體”的概念,并系統闡述了人作為一種社會存在,表現出五種基本的身體形態,即“世界身體、社會身體、政治身體、消費身體和醫學身體”。在奧尼爾看來,“醫學身體”概念是重新審視醫學社會化發展和解讀現代醫學危機的關鍵描述。對“醫學身體”最直接的理解就是,現代社會主體的一切行動均是身體的,且是醫學的,任何主體要獲得獨立性必然基于身體的獨立性,而涉身的主體又必然是醫學的。醫患關系是由疾病和健康問題引起的主體關系,而疾病和健康又是人的一種重要身體表征和醫學現象,于是醫患主體關系的確立,就是發生在身體上,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發生在“醫學身體”上的疾病和健康所引起的一種特殊的社會主體關系。此外,對于如何基于這一主體關系的特殊性去構建其理性關系的問題,賀來[6]認為應從“關系理性”中理解主體存在的規定及其依據,在超越實體化、單子化的社會關系,以“作為他者的自身”這種形式打開“自我”與“他人”之間的通道。醫患關系既具有社會主體關系的一般屬性,也是一種深度涉身的特殊社會關系,所以在重構醫患關系的方案中,筆者認為除了要自始至終與身體保持著最為密切的關系,通過思考醫患主體的獨立性,重新審視醫患間的理性關系,還要遵循“他者”理論去重新審視醫患關系。據此筆者進一步認為,對于醫患關系而言,要保障醫患能夠通過身體這一“通道”順利溝通的邏輯前提,則不能繞過“醫學身體”去討論醫患主體的獨立性問題。
現代社會所取得的重大成就,就是突破共同體的桎梏,以捍衛主體獨立性。在賀來[7]看來,所謂的“他者”,一方面指相對所屬群體,即相對于共同體而存在的“其他人”,另一方面指相對于個體“自我”而存在的“其他人”。因此,要實現主體的獨立性,只有消解“共同體”與“自我”中存在的“求同”而“排異”的本性,即實體化和總體化,才能真正在臨時性的、陌生的關系中確立起“他者”的理性態度。對于醫患關系,討論醫患主體獨立性問題,同樣涉及兩個“他者”,其一是醫患共同體中的“他者”,其二是醫患主體個體間的“他者”。
針對醫患矛盾而提出的“醫患共同體”理論,逐漸成為一種共識性的策略。對此,多數研究者主要探究醫患主體的共性問題,集中在醫患雙方主體之間存在的利益關系、情感關系、倫理道德關系以及生命關系等領域。但是需要注意的是,通過共同體思維重構醫患關系,更應該關注醫患主體的獨立性議題。潘新麗[8]就指出,基于技術、市場的健康利益共同體的分解,源于醫學人文精神失落、德性削弱、弱視生命,而其重建理性的醫患關系,除了強調醫學回歸“善”之外,還應該認識到醫患主體間的獨立性地位。醫患主體的獨立性問題,是醫患主體實現共同性的基本前提,即醫患主體之間達成某一共識的前提是:相互認識,并尊重作為“他者”存在的獨立性。
醫患關系在其本質上來講,首先是以生命的形式存在的共同體[9],而每個單獨生命個體的實踐出場方式,正是通過一個個“活生生的身體”得以實現。醫患主體間獨立性的第一個問題,也是根本問題,就是圍繞身體而展開的,具體來說就是“醫學身體”的問題。醫學哲學學者認為,從身體間性探討醫患關系不僅更適合,還是醫學哲學的一個新視角,這有利于補充、矯正生命倫理學在實踐上的“失能、失效、失范”[10]。因此,沿著醫學與身體之間關系,特別是基于約翰·奧尼爾所提出的“醫學身體”概念去理解醫患主體間的獨立性問題,對于重新審視并構建作為“他者”存在的醫患關系,具有重要的醫學哲學價值。
討論醫患主體獨立性的前提是,醫患雙方首先應是具有獨立意識的主體。筆者認為,具有獨立意識的醫患主體首先承認身體的獨立性存在,因此主體間性問題就是身體間性問題,且身體間性是讓醫患主體成為“他者”的前提條件。進一步說,從身體社會學的角度看,醫患主體間性與“他者”問題的關系,實質是醫患雙方主體圍繞身體而展現出的具身社會關系,討論醫患的身體間性,就是討論醫患的主體間性。梅洛-龐蒂試圖打破身體與心靈、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嚴格界限,提出了“身體間性”的概念。他認為,主體間性問題不是意識問題,而是身體問題,即身體是主體間性討論的基礎[11]。通俗地講,所有社會關系中的主體之所以形成互為“他者”的關系,源于身體本身。楊大春[12]同樣認為,梅洛-龐蒂創造性地把主體間性解讀為身體間性,“我與他人之間的關系首先是一種原始的知覺關系,我在身體知覺中見證了他人的存在,他人也在身體知覺中見證了我的存在”,而“自我”與“他者”之所以能夠形成相互見證的過程,得益于身體主體取代意識主體。那么問題是,醫患主體間性(身體間性)的特殊性是什么?
筆者認為,醫患關系比任何一種社會關系離身體“更近”。換言之,醫患的主體間性就是身體間性,且醫患主體間性特殊是基于“醫學身體”而形成的身體間性。約翰·奧尼爾[13]所提出的“醫學身體”概念,與醫學哲學、醫學社會學關系最為密切。他不僅闡述了生物性身體與社會性身體分離,且前者獨立于后者所形成自足狀態,是醫學誕生的源頭,而且闡述了造成醫學社會化或者稱之為“醫學化”最根本的原因是身體。筆者在《醫學與哲學》2020年第18期《“醫學身體”的缺席、復顯及醫學倫理困境》一文中,具體地闡述了身體缺席源于身心二元論和“潛態勢身體”、身體復現源于權力身體、消費身體和技術身體并最終通過醫學的方式干預身體[14]。基于以往研究,筆者認為,如果說權力、消費和技術通過醫學干預身體是醫學危機的根源,那么聚集這些因素的“醫學身體”,必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醫患主體間的關系確立。
醫患主體獨立性問題就是承認醫患主體的差異性,這種差異性是基于社會分工所形成的獨立性。一方面,醫生作為一種社會職業,扮演的是消除疾病、緩解疼痛的施救者角色;相對醫生的“他者”——患者而言,則是被施救的角色,他們可能是商販、警察、教師等職業。因此,承認職業差異、承認主體的獨立,是研究醫患關系的首要現實問題。另一方面,醫患主體的獨立性問題并非絕對。從身體社會學的角度看,醫患關系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關系,其關系的確立同源于患者身體(疾病),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醫患主體面臨共同的敵人——疾病與疼痛。問題是,從社會職業角度來看,醫患主體的差異客觀存在;從身體社會學角度來看,醫患主體又統一于客觀身體,同樣是客觀事實,那么我們如何認識既存在差異,又存在同一的醫患關系?醫患矛盾發生的原因又是什么?我們認為,醫患矛盾問題,表面上源于醫患主體在社會職業上的分工,但不限于此。進一步說,理解醫患矛盾的核心問題——“醫學身體”的獨立性問題。
接下來,問題又會出現,如果醫患主體是圍繞“醫學身體”的獨立性問題展開,那么,醫患雙方中的“自我”與“他者”緣何失衡?我們又該如何更好地保持醫患關系平衡?在身體社會學者看來,生物性身體和社會性身體的獨立、對立及相融歷史邏輯起點始于身體二元論。也就是說,醫生將患者的身體視為生物性存在源于身心二元論。身體社會學的一個最大貢獻在于,身體不僅僅是相對精神存在的“肉體”、生物性存在,還是實實在在的社會性存在。因此,以上問題具體轉化為,如果醫生能將“自我”的身體視作生物性存在和社會存在,為何卻將作為“他者”——患者的身體僅僅視作生物性存在?
克里斯·希林[1]95認為,“在社會構建的背后,隱伏著某種缺席的‘他者’。不過,即使是這樣情況下,對于這種身體角度上的‘他者’究竟是什么,我們也是所知甚少”。在他看來,以上錯誤是由于人們簡化了對身體的理解,進而造成我們認識自我身體時會犯錯,進而導致我們在對待“其他人”身體時,依然保持了一種單一的、生物性的、錯誤的身體認知。相應的,“醫學身體”的研究不僅平衡了生物性身體與社會性身體的研究,而且對于我們從身體的角度理解醫患關系的本質,以及基于醫患主體獨立性而提出有關“他者”的應對策略,發揮了積極構建作用。
“醫學身體”是涉身的,且涉醫的。具體而言,身體是一般社會主體交往的意義生成器,“醫學身體”則是醫患主體這一特殊社會關系意義的生成器,是醫患主體間交往的基石。梅洛-龐蒂[15]認為,身體在人們構建多種社會關系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他這樣闡述:“作為身體圖式的壁爐不是建立在對某個規律的認識基礎上,而是建立在對身體呈現的體驗基礎上的一個等值系統”。人們社會關系的確認以及社會交往的多種可能,是基于某個人通過“自我”身體展現給對方一個可識別、可理解的“身體等值系統”[16],即“我通過我的身體理解他人,就像我通過我的身體感知‘物體’”[15]。對于醫患關系而言,就是圍繞“醫學身體”而形成的特殊性社會關系。通俗地講,醫生要想理解患者并建立醫患關系,一定是源于“醫學身體”,即疾病與健康問題的發生根植且作用于現實的身體。而進入醫學視野中的身體——“醫學身體”,則自然成為醫生與患者的中心議題。醫學與身體這兩個概念,在某種意義上屬于一個問題的兩個表達。例如,在生活場景中,某個人去醫院就醫就等于去治療身體(心理)疾病。因此,對“醫學身體”概念的再認識,對研究醫患主體間關系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發意義,其也被認為是重新審視醫學社會化問題的關鍵性描述[14]。
身心二元論的醫學身體觀,是認識醫患矛盾最原始、最隱秘的本質問題。長期以來,醫學研究的對象是生物性身體或是其構成要素,在醫學實踐中,醫生與患者爭執結果往往與此相關。全面、系統地認識醫患關系,需要解密長久隱藏在醫患主體意識層面的身心二元論,即過度重視生物性身體而忽略社會性身體的問題。部分身體哲學學者認為,身體與精神世界的分離和主體關系的重建,均是通過疾病得以實現[14]。由于處于健康狀態的醫生,他們很難通過疾病、疼痛的方式“激活”自我的社會性身體去理解“他者”(患者)。所以在醫治病態身體的過程中,基于職業習慣,醫生自然或不自然地將治療“他者”(患者)的過程簡約為生物性治愈。相反,此時患者正是通過親歷疾病、疼痛的方式與精神世界搭建了緊密聯系,他們在遭受、感知身體疼痛的過程中,往往比任何時候更需要精神世界的滿足和社會性關注。現代醫學的診治過程是片面的、局部性的,醫生診斷的過程也往往只關注患者身體的生理性疾病與疼痛,而忽視患者的精神和社會性需求。對“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現象的詬病,不僅折射出整體醫學的單維度、片面的發展困境,也反映出身心二元論對醫患主體關系的負面影響。
權力和消費意識作用于“醫學身體”,是認識醫患矛盾最現實、最直接的現代問題。威廉·考克漢姆[17]93-94認為,塔爾科特·帕森斯提出“病人角色”概念旨在對復雜的功能主義社會模型進行解釋,社會系統與人格系統、文化系統統一在一起共同構成社會秩序的基礎,而其中患者的越軌行為是反功能的、非理性的。“病人角色”是從醫生的角度來看待醫患關系,所以醫生治療患者被認為是控制患者越軌行為,促使其回歸正常社會角色,維持社會秩序的理性過程。但從患者角度理解醫患關系,醫生往往被認為是強權者或消費文化的過度使用者。
醫患矛盾是醫患主體間圍繞爭奪“醫學身體”權力而展開“我-他”關系的博弈。從權力轉讓的角度來看,病態身體是患者對“自我”身體失去了控制權和知情權。首先,從身體的控制權來看,患者無法完全按照“自我”的意愿來任意地使用、控制自己的身體,甚至不得不躺在病床上任由醫護人員讓自己擺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肢體動作。其次,從“內部器官的隱形”特征來看,醫生在“打開”患者身體、解密疾病信息的之前,患者對發生在“自我”身體的疾病以及疾病對身體的摧毀程度幾乎缺乏全面認識。基于此,患者就醫過程可以被描述為,患者將“自我”失控的、缺少認識的身體轉交給“他者”醫生予以恢復。過程中,由于身體這個“標的物”發生了轉移,這必然導致醫患主體雙方對身體控制權、知情權轉移的發生。其中,醫患主體在身體知識層面所形成的認知差異、信息不對稱,是醫生實施控制、濫用權力核心權力。在這場權力之爭中,醫生正是通過接受患者將身體移交給自己,從而獲得對患者身體的控制權與知情權。權力移交會促使醫生自覺或不自覺地去鞏固自身權力地位,進而會產生一種猶如政治權力的強權性質的權力意識。例如,部分醫生往往采用生硬、冰冷的行為動作指令迫使患者“服從醫囑”,這正是醫生獲得這種權力后而產生的外在行為。需要注意的是,醫生將身體作為權力實施工具的同時,往往會以“合目的性”的面目掩蓋權力之爭。例如,當患者對自我身體狀態進行適當控制、尋求醫生解釋時,部分醫生往往以身體健康的目的,有意識地剝奪對患者身體的控制權和知情權。因此,將身體讓渡給醫生的患者,則不得不以一種順從的姿態去迎合身體權力的裁決者,甚至容忍一些比較粗暴的行為指令以求減少疼痛。
在消費社會中,醫生的社會角色和整個醫患關系不可避免地被修改了,患者被作為消費者而不是作為患者的身份概念被確定下來,同時對于醫生來說,他們仍然保持了醫學事務的最高權威,不過這種權威不再具有絕對性[17]181。如果說身體與權力發生關系是同樣通過疾病和疼痛實現關聯,那么,在更具吸引性的消費文化中,身體與權力發生關系則是以美為中介。特別是在消費社會中,醫生的權力意識直接轉變為消費意識,進而造成了醫學主題從疾病、疼痛轉向了美麗、性感。這種轉變最大的負面意義在于,對于患者“自我”而言,“醫學身體”成為了可供消費的客體;對于醫生以及整個醫學系統而言,其功能也成為整個消費符號體系中的一個符號。例如,醫生這個職業不再獨立于疾病、疼痛而存在,成為打造性感、美麗臉蛋的職業;醫院不再獨立于社會延續、人類健康而存在,成為開發生物技術、基因改造工程的商業機構。因此,醫療在改善人們生活質量的同時,也將患者視為一個可供醫方消費、可供醫方獲得經濟利潤的“他者”,而醫生也因此被患方貼上消費主義的標簽,甚至出現了職業群體“污名化”現象。而這一切是消費意識投射在“醫學身體”上并由此產生了最現實、最直接的醫患矛盾。
醫患雙方對“醫學身體”的認知隔閡,最終造成了經驗醫學與技術醫學的失衡局面。雖然醫療技術最大限度地確保了技術本身在醫學領域的積極效用,但在現實診斷身體健康與否的問題時,醫療技術多大程度、多大范圍上介入醫生的診斷,醫患雙方出現了分歧。或者更明確地說,疾病的診斷是依靠醫生的經驗,還是依賴機器數據而得出?如果是后者,患者是否還需要一個只會“讀取”數據的“閱讀者醫生”?
傳統的醫患關系中,主體雙方是有直接或間接的身體接觸的,這種關系隱喻了“醫學身體”的核心內容。在傳統醫學方案中,醫生往往會依據以往大量患者身體的病例,對新患病身體做出確定病因、實施醫治。例如,“望、聞、問、切”是一種典型的具身認知手段,有的甚至是通過“親身”體驗、以患者的身份獲得的醫學認知。筆者認為,傳統醫患關系之間存在的身體隱喻關系,就是醫生基于對以往“他者”的具身認知而形成的醫學經驗。但現代醫學不再是經驗科學,而是技術科學。為了提高診斷的精準度,提高效率,醫生往往借助最新的醫療技術手段,在機器得出客觀數據的幫助下完成確定病因和實施醫治,這確實大大地降低了誤診率、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患者的疼痛,但從身體社會學的角度來看,崇尚技術主義的現代社會中,醫患身體之間原有的親密關系被冰冷的“他者”——機器代替,進而造成現代醫患交往在身體層面是疏離的。“身體意向性從來就不是單向的,它不僅僅是‘我’的身體活動指向世界和‘我’通過身體活動進入世界,而且也是身體應和、依賴和適應世界,世界向身體開放,世界給予‘我’,進入‘我’,顯現于‘我’的知覺、記憶乃至言語思想中,成為‘我’知覺、回憶乃至構想的世界。”[18]換言之,以技術為紐帶構建起來的現代醫患關系,消解了身體作為社會關系、社會意義生成器的基礎性作用,醫患主體無法通過身體的共同體驗進入“自我”和“他者”的交往通道中。
在醫療技術逐漸攻克人類疾病難題和醫患沖突不斷升級的面前,醫生則表現出過度依賴技術的傾向。然而,這就給患者造成了“技術診斷疾病”的假象,患者對醫生醫術產生了懷疑與隔閡;此外,在醫療技術成本逐漸疊加于患者身上,患者對醫療技術適用性則采取了一種模棱兩可的態度。于是,患者寄望醫生適當地采用傳統醫術治療疾病,而醫生又由于過度依賴技術手段無從下手,此時醫患矛盾進一步加深。除了外部風險因素之外,醫生對醫療技術的過度依賴和自我醫術不自信,造成了患者對醫生醫術的質疑,醫患雙方對醫療技術的適用程度、范圍存在認知差異,又強化了醫生、患者之間的疏離感,最終在經驗醫學讓步于技術醫學的過程中,醫生與患者在對“醫學身體”認知的層面上存在了身體認知隔閡,又再次放大了醫學技術的不確定性,醫患關系漸行漸遠。
賀來[6]認為,“只有確立‘為他人’的‘個人主體性’觀念,形成對人的全新的自我理解,把‘自我’的存在及其生存意義和幸福與‘他人’內在地關聯在一起”,而實現這一要求的前提是,把個人從共同體的藩籬中擺脫出來,首先,承認主體是獨立的生命個體;其次,擺脫自我中心主義的個體觀念,在相互承認的社會關系中把“他者”視為“目的”而非“手段”,只有這樣才能在根本上拆除“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墻壁與藩籬。這種新的社會理性關系即為“關系理性”,而這一“關系理性”包含著交互性關系和互依性關系,其中前者屬于“自我”與“他者”相互承認的關系,而后者指的是“自我”與“他者”相互實現的關系。
醫患身體間的交互和互依,不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更表現為在精神和社會層面上的社會交互。例如,醫生往往通過診斷患者的生物性身體狀況以獲取疾病信息,但處于病痛中的患者很容易將社會性身體問題,諸如尋求同情、安慰等情緒一并轉述給醫生以求滿足。醫生方面,由于身心二元思維加之工作繁瑣,醫生往往難以兼顧并“設身處地”地對待患者的生物態身體和社會態身體,故將作為“他者”的患者身體簡約為生物性身體,并給予單一、片面的生物性醫治。對此,醫生應消除“獨善其身”的治療觀,在關系理性的指導下,形成醫患身體間相互存在、相互依賴、相互認同的主體關系,特別重視身體作為社會關系生成器的價值。畢竟,健康的身體不會產生,也不需要醫生和醫學,恰恰處于疾病狀態中的身體才需要醫生和醫學。因此,患者身體的存在是醫生職業、醫學存在的前提。同時,從功能主義的角度看,醫生醫治個別患者的過程,也是修復社會交往系統的過程。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患者作為醫生的社會性“他者”存在,既包含著醫患主體生物性和社會性層面的交往,也修復著互為“他者”的社會交往系統。
以作為“他者”存在的理性態度,反思“醫學身體”中的權力和消費意識。關系理性是在對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批判的前提下提出的,它糾正了主觀理性和客觀理性以“自我”為中心所構建的社會關系,主張以尊重“他者”為中心構建社會關系。“他者”的認識邏輯出發點不在“自我”,在于基于對象所處的時空情境去理解“他者”,進而實現“他者”與“自我”的交往。身體作為社會關系最為古老、最基本的元素,是人們區別“自我與他者、自我與他類”的客觀標準,過分強調“自我身體”往往會陷入忽視“他者身體”的困境。以關系理性構建社會關系有利于醫患換位思考,促使醫生清晰認識到自身權力的來源,并能理性地對待患者的身體,實現尊重患者健康權、生命權。
在消費社會中,應建立以健康為中心的“醫學身體”關系理性,身體不應是以消費品、消費意識作為“他者”存在的依據,“醫學身體”應回歸身體作為構成社會關系的基礎本質。身體作為社會意義的生成器,應體現和傳遞社會公平正義,醫生應將“自我身體”作為患者——“他者身體”來對待,而不是將患者視作與“自我身體”無關的消費者,更不應將其視為放置在手術臺上的“消費品”。此外,破除以“自我”為消費中心的認識,應認清消費主義對“醫學身體”的過度“開采”行為,如整容、整形甚至基因改造計劃等。醫患主體應努力讓醫學目的回歸到醫學本身和身體存在的本義,抵制身體成為消費序列中的一個消費符號。在醫學社會化、市場化傾向面前,醫患主體盡可能保持獨立且清醒,維護“醫學身體”在醫患關系中的原始功能。這就要求患者理性地對待社會性身體,即不能一意孤行地將完整的生物態身體忽略,過分地強調社會性身體的功能,大肆地對自我身體進行社會化改造,進而將醫學、醫院作為整容、整形以及可提供消費的大型商業機構。
理性對待醫學技術對“醫學身體”的兩面性作用。首先,醫生的獨立性表現為醫生要盡可能依據自身經驗而進行醫療決策。技術本是社會關系生成的工具而非主體,所以對于醫學技術的適用程度,應主張醫生在實施診斷的過程中,盡量保持以醫學經驗為主、技術為輔的醫治邏輯。而要實現這一要求,醫生必須通過培訓以強化專業能力,使其在應對普通患者時,能盡力通過經驗醫術的方式醫治患者。這不僅可以增加醫生主體意識、增強醫生自我的職業認同感、減少對技術的依賴,還可以通過遵循基于身體的社會交往規律,重新喚醒醫患雙方主體間的信任[19]。其次,患者的獨立性表現為患者要理性地看待醫學技術,且要盡可能依據生命需求而進行尋醫問診。患者應辯證、理性地看待醫學技術對治愈疾病、減緩疼痛的作用。雖然對醫學技術發展,一定程度上加劇了社會不確定性因素的產生,但我們也應看到,戰勝困擾人類健康的疑難雜癥、對自我身體的認識不斷深化以及對生命的控制力不斷增強,均益于醫療技術的不斷創新。因此,患者在就診的過程中,應理性地看待、采納醫生的合理性建議,相信醫生專業能力和職業態度。
無論是醫生還是患者,保持醫患主體的獨立性,是構建作為“他者”存在醫患關系的邏輯起點,而遵循“他者”的身體作為自身存在的社會交往理性關系原則,則是構建現代醫患關系的一種管理哲學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