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晶晶 李友筑 馬永慧
近幾十年來,世界范圍內承認同性婚姻的國家越來越多,不少國家還賦予了同性伴侶與異性伴侶一樣養育子女、成為父母的權利。例如,英國分別于2004年及2014年承認同性伴侶的民事伴侶權及婚姻權,并于2008年對《人類受精和胚胎學法案》進行了修訂,取消了先前對“孩子需要父親”的要求,并允許女性同性伴侶成為合法父母[1];美國生殖醫學會在2013年稱生殖技術的獲取不應受到性取向及婚姻狀況的限制[2],且美國最高法院于2015年宣布同性戀婚姻在全美合法化[3];澳大利亞和新西蘭2010年實施的《輔助生殖治療法案》允許女性同性戀夫婦接受生育治療[4];西班牙則早在2005年便給予同性伴侶與異性伴侶相同的權利[5]。以上的政策和觀點體現出這樣一種趨勢:借助輔助生殖技術成為父母已不再是異性伴侶的專利,而是逐漸面向全社會所有人群,包括同性戀群體。
基于上述背景,加之輔助生殖技術的蓬勃發展及廣泛運用,同性伴侶的生育愿望得以實現成為可能。在女性同性伴侶中,出于共享母親身份、共同與孩子建立生物學聯系、平衡及最大化雙方在生育行為中參與程度等目的,一種被稱為“ROPA(reception of oocytes from partner)模式”(女性同性伴侶中A卵B懷)的生育安排成為越來越多女性同性伴侶的理想選擇。本文首先介紹ROPA模式,辨析其與常規輔助生殖治療的不同之處。然后討論了ROPA模式的道德合理性,及其在母親身份認定、家庭模式、后代福祉等方面帶來的倫理挑戰,最后嘗試性地提出應對這些倫理問題的策略和措施。
ROPA模式作為一種發生于女性同性伴侶間的、特殊的生育安排,首次被正式報道是在2010年HumanReproduction雜志,具體是指女性同性伴侶中一方(A)提供卵子,與捐精人的精子在體外結合形成受精卵,植入未提供卵子一方(B)的子宮并完成生育過程,俗稱為女性同性伴侶中“A卵B懷”[5]。通過ROPA模式,同性伴侶雙方均參與到生育過程中,供卵一方(A)與孩子建立了遺傳學(基因)聯系,而另一方(B)通過孕育、分娩與孩子建立非基因關系的生物學聯系。
近期,我國發生的某對女性同性伴侶通過ROPA模式生女后爭奪撫養權一案,將此種特殊的生育安排帶入我國大眾視野。
案例:車某(女)與李某(女)于2018年相識并戀愛,雙方戀愛初期車某就提出希望李某能助其生育子女,李某同意。后二人求助于國內某輔助生殖服務機構,使用車某的卵子及案外人的精子,培育成受精卵后移入李某的子宮,由李某孕育分娩。2019年12月,李某于某南方城市一醫院順利生育一女,其出生醫學證明上載明母親為李某,未記載父親信息。孩子出生后不久,二人感情破裂,李某向車某索取25萬“助孕費”,車某認為費用太高,不予支付。后李某未經車某同意將孩子抱走,并不再讓車某接觸孩子,車某遂將李某告上法庭,請求爭奪孩子撫養權。法院一審判決車某敗訴,車某不服,目前案件仍在二審中。
此種生育安排自出現就引發了廣泛討論,迄今為止,仍只有少數國家(西班牙、英國、愛爾蘭等)允許輔助生殖機構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該種生育服務。那么,為什么大多數國家仍不允許實施ROPA模式呢?這種生育安排存在哪些特殊之處?
首先,該種生育模式的技術核心實則依舊是體外授精-胚胎移植(in vitro fertilization and embryo transfer,IVF-ET)技術,又稱試管嬰兒技術。但傳統的IVF-ET技術應用于不孕不育夫妻間,ROPA模式的適用人群則是女性同性伴侶,她們通常擁有正常的生育功能,并無實施IVF-ET技術的醫療指征;當然也不排除伴侶中一方或雙方存在生育障礙,但這往往不是其選擇ROPA模式的直接原因。
其次,ROPA模式與常規輔助生育治療——人工授精(artificial insemination,AI)相比也存在特殊性。ROPA模式中女性同性伴侶雙方通過其中一方提供卵子、另一方孕育分娩的方式均參與至生育過程,而在人工授精治療中,供卵者與分娩者為同一人,相比此種安排,ROPA模式使得伴侶雙方均與孩子建立了生物學聯系,并最大程度地參與到生育過程中來。
再次,與通過代孕生育子女的方式相比,ROPA模式發生于希望共同生活、共同養育子女的女性同性伴侶中,她們之間不是單純的委托與被委托的關系。ROPA模式中無論是供卵者,還是分娩者,都渴望成為孩子的母親。而代孕中的分娩者與供卵者之間并非伴侶關系,只是出于利他、金錢等目的幫助他人孕育子女,并沒有將來與對方共同養育子女的意愿。
相比于傳統的IVF-ET、AI、代孕等生育模式,ROPA模式的特殊之處總結為:(1)ROPA模式中的助孕主體通常沒有實施IVF-ET技術的醫療指征;(2)ROPA模式中伴侶雙方均與孩子建立了生物學聯系;(3)ROPA模式中伴侶雙方均渴望成為孩子的母親。那么,這種生育安排究竟是否合理?又會帶來哪些倫理挑戰?這些倫理挑戰應該如何應對?這是接下來需要重點討論的內容。
2.1.1 ROPA模式符合生命倫理學原則
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ROPA模式符合尊重、公正、有利、不傷害生命倫理學原則。
首先,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ROPA模式符合尊重、公正的倫理學原則。女性同性伴侶尋求輔助生殖技術的幫助體現出其對自身生育權、自主權等權利的追求,而生育權、自主權均應是人生來就有的人格權利,不應以其身份狀態(婚姻狀態、性取向等)為依據區別對待。同性戀者作為可以為自身行為負責的理性行為人,與異性戀者一樣,意圖生育與自己有生物學聯系的后代并無道德過錯。因此,單從這一角度來說,賦予女性同性伴侶生育后代的權利,甚至是自主選擇生育方式,包括通過ROPA模式生育后代的權利,是對公民人格權利完全尊重、對社會公正積極追求的表現。
其次,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ROPA模式滿足有利、不傷害的倫理原則。ROPA模式的實施對于女性同性伴侶是有利的。該模式為她們提供了伴侶雙方最大化參與生育過程的可能,拓寬了生育方式的選擇范圍,其生育權、自主權得以有效實現的可能性增大。此外,該種模式所帶來的風險相比較傳統輔助生殖方式的風險并沒有額外增加。ROPA模式中,提供卵子一方面臨的風險是卵巢被過度刺激、取卵期間及之后患并發癥的可能;接受胚胎一方面臨的風險則與懷孕、分娩有關,這與一般情況下IVF-ET技術中助孕主體所要面臨的風險是類似的。一項回顧性研究(n=121,研究對象是借助ROPA模式生育子女的英國女性同性伴侶)證實,ROPA模式是一種安全、有效的生育方式,擁有較好的生育結局。且相較于異性伴侶來說,由于女性同性伴侶中可以有兩個孕母/供卵母選擇,有更高的生育潛力[1]。所以,對于渴望雙方均參與至生育過程、生育與雙方均有生物學聯系后代的女性同性伴侶來說,ROPA模式所帶來的、對于她們來說較為完美的生育結局與其可能引發的風險相比是相稱的,也就是說,其風險受益比是可以接受的。因此,在倫理語境中沒有理由不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ROPA模式。
2.1.2 提供ROPA模式符合IVF-ET技術目標
我國目前只允許輔助生殖機構為有助孕指征的合法夫妻提供IVF-ET技術。其臨床指征包括妻子一方由于排卵障礙(如多囊卵巢綜合征)、配子運輸障礙(如輸卵管堵塞)、子宮內膜異位癥等一種或多種因素導致的不孕,丈夫一方由于少、弱、畸形精子癥或其他各種原因導致的不育等。只有夫妻一方或雙方被確診為不孕/不育后,才可以借助該技術實現生育目的。
因此,一些人反對ROPA模式就是因為通常選擇該種生育方式的女性同性伴侶生育功能是正常的,或至少有一方是正常的,她們不存在上述接受IVF-ET技術的醫療指征,為她們提供ROPA模式沒有醫學理由。但在ROPA模式合法化的國家(如西班牙和美國),助孕主體是否有生育障礙并不是是否為其提供該服務的依據[2]。因為IVF-ET技術的目標就是為由于各種原因無法生育子女的人群解決生殖問題,這些原因不應只限于醫學原因,社會原因也應當被考慮在內。ROPA模式可以幫助無法通過自然方式生育的女性同性伴侶生育后代,她們應當屬于輔助生殖技術的適用人群。由于各種原因產生的輔助生殖需求,如生育功能缺陷、生育功能正常但存在某些社會因素等,都應當是為其提供IVF-ET技術的充分條件,而并非只將生育功能缺陷作為其必要條件。所以,生育功能正常不能成為不為其提供ROPA模式的理由。
2.1.3 嘗試AI之前選擇ROPA模式并無道德過錯
如果希望借助ROPA模式生育子女的女性同性伴侶也可以通過AI生育后代,那么為何要選擇過程更繁雜、風險更大、成本受益比更低的ROPA模式?荷蘭某臨床醫生發表的一篇報道中曾記載一對女同性戀“夫婦”在不同的生殖治療中心申請ROPA模式均遭到拒絕。理由是這對夫婦可以通過AI生育后代,因此沒有合理的醫學理由使她們暴露于試管受精治療的風險之中,即使她們自己要求這么做[6]。荷蘭醫生的做法似乎正是“不傷害”的生命倫理原則所要求的,我們是否應該得出這樣的結論:沒有理由在嘗試AI治療之前就提供ROPA模式?
對此可能的反駁是,一方面,在女性同性伴侶充分地了解自己可以選擇的生育模式、對各模式帶來的風險(包括生理、心理、經濟等方面)和益處充分知情后,選擇何種生育方式、是否選擇接受額外的負擔和風險,都應當屬于其生育自由的范疇,是其自主決定的內容。正如Marina等[5]強調的,在生孩子如此重要的事情上,女性自己決定的權利應該得到尊重。雖然尊重患者自主不應意味著醫生為患者規避風險的專業責任可以免除,但盡管ROPA模式相較于AI的風險不可忽視,其與其他許多輔助生殖技術相比所面臨的風險差異并不大,女性同性伴侶更希望通過ROPA模式生育屬于她們共同的孩子并無道德過錯。
另一方面,相較于AI,ROPA模式可能更加符合女性同性伴侶的最佳利益。此種生育安排使得伴侶雙方可以最大程度地參與至生育過程中,均與孩子建立生物學關系、共享生物學母親身份,而AI中供卵、受孕與分娩都由一人承擔,無法達到上述目的。在這種背景下,家長式的、不允許女性同性伴侶首先選擇ROPA模式的論點似乎不太有說服力。
總之,在倫理語境下,因其符合尊重、公正、有利、不傷害生命倫理學原則,符合IVF-ET技術目標,在嘗試AI之前便選擇該模式也沒有道德過錯,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ROPA模式是具備一定合理性的。但即便如此,由于該種生育安排相比于傳統輔助生殖技術的種種特殊性,ROPA模式還可能會帶來唯一養育母親認定、沖擊傳統家庭模式、后代福祉難以保障等一系列倫理挑戰,其實施仍然存在不小的現實困難。
通過ROPA模式生育的子女存在血緣母、孕母兩個母親,使我國千百年來形成的父母與子女關系的單一性原則[7]遭到挑戰。當同性伴侶雙方持續以伴侶/婚姻關系共同生活、養育子女時,雙方均可作為其養育母親,判定誰作為唯一養育母親(撫養權擁有一方)似乎并沒有那么重要。但一旦雙方感情破裂、不再共同生活后,判定通過ROPA模式所生育子女的撫養權歸屬,即誰應當是其唯一養育母親就至關重要。前文中提到的案例就體現出該種生育安排引發的唯一養育母親認定困境。
我國既存的自然血親(分娩者自然成為母親,前提是默認分娩母與血緣母是同一人)、擬制血親(主要通過收養建立的、經法律確定的母子關系)兩種母親身份認定方式并不能幫助認定ROPA模式下的唯一養育母親[8]。分娩母因其十月懷胎滿足了母親身份的社會屬性,血緣母作為卵子提供者滿足了母親身份的生物屬性,分娩母與血緣母均應當有為母資格,但當需要判定撫養權歸屬時,社會屬性與生物屬性孰輕孰重、子宮與卵子的價值孰優孰劣,均無法簡單衡量,究竟應當如何判定何者能更好地照顧孩子、更適合作為該子女的唯一養育母親?由于ROPA模式與妊娠代孕有許多相似之處:均通過IVF-ET技術實現、孕母與血緣母割裂、孕母與所生育子女的遺傳學父親不存在伴侶或夫妻關系等。ROPA模式中唯一養育母親的身份認定方法似乎可以借鑒妊娠代孕中是如何認定法律母親的。
妊娠代孕中認定母親方式有以下幾種,包括分娩說、血緣說、子女最佳利益說及人工生殖目的說(核心是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依據生效的協議作為親子關系的認定標準)[9]。在代孕合法化的國家和地區,普遍認為委托夫妻為所生育子女的法律父母,即采用人工生殖目的說認定法律母親。例如,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最高法院對“Johnson v.Calvert”一案的判決中表示,“成為父母的意圖”是判定法律父母的重要標準,故而該案判定委托代孕的夫妻為法律父母[9]。此外,《烏蘭克家庭法典》《俄羅斯聯邦家庭法》等均采納該方式認定法律母親。那么是否也可以依據人工生殖目的說判定ROPA模式中的唯一養育母親呢?或許依然是存在困難的。在ROPA模式中,女性同性伴侶雙方都有養育孩子的意圖,很難判斷哪一方的養育意圖更加強烈,也沒有標準可以衡量。故而單純依靠這一標準依然無法判定唯一養育母親人選。
判定唯一養育母親的標準難以確認和統一,意味著裁定該人選時需要根據法官自己的經驗,未免帶有主觀性,這就導致了不同法官自由裁量下的唯一養育母親相異,而對相同案件的判定結果相異會折損法律權威,混亂我國身份認定秩序。需要制定統一的認定標準,以精準地指導我國的司法實踐,更公正、高效地維護我國身份認定秩序[9]。
女性同性伴侶與她們通過ROPA模式所生育的子女形成了新的家庭結構,這樣的家庭中存在兩個母親,且沒有社會學父親,我們目前的社會是否做好了準備適應和接受這樣的家庭模式?社會將怎樣看待這樣的家庭構成?主流文化是否承認此種家庭單位的有效性?我國的傳統文化早已形成了默認的家庭結構,即一夫一妻與他們所養育的孩子構成的家庭,在這樣的傳統家庭中,生育與性緊密聯系,一旦傳統的家庭模式被打破,將可能涉及復雜的家庭親緣、社會人倫關系,面臨不少的家庭糾紛、社會糾紛甚至與血緣關系聯系緊密的醫療糾紛[10]。在同性婚姻尚未合法化、針對同性戀家庭的各項制度尚未健全的今天,我國社會確實還沒有做好準備迎接同性家庭,更不必說通過ROPA模式養育子女的同性家庭,此種家庭模式中的成員將面臨巨大的輿論壓力,不利于其家庭的穩定、和諧,而這種“不穩定”“不和諧”又是不被我國傳統婚姻倫理所推崇的。
通過ROPA模式生育的后代可以說是此種生育安排下最重要的利益相關者。他們的福祉包括幸福、利益、福利等對其身心發展有裨益、有幫助的因素,這與其擁有什么樣的父母、家庭,生活在怎樣的成長環境中密切相關。將后代福祉作為處理涉及子女事物的出發點和首要原則早已是世界各國達成的共識,因此這也是我們考量ROPA模式是否應當被允許實施的重要因素。
出于對后代福祉的考量,許多人反對女性同性伴侶生育子女。一方面,他們認為孩子需要父親和“正常的養育”[11],認為異性伴侶家庭更穩定,所提供的養育環境更健康。美國的一項調查顯示,截至2002年,同性之間以伴侶身份共同生活達10年以上的僅占15%,而婚姻關系存續達10年以上的異性夫妻則高達70.7%。另外,同性伴侶的孩子可能更易受到來自社會及同伴的偏見與歧視,更易遭遇性別認同及性取向問題[12]。為了滿足自己的生育愿望而讓孩子出生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對孩子來說是不公平的。
但也有人認為生活在同性家庭中不會給后代帶來任何消極影響。有研究證實生活在同性家庭中的孩子各方面發展(包括學習成績、工作成就、社會關系、性別認同、性取向等)均與異性家庭的后代無太大差異[13-15];況且,上述數據是在美國同性婚姻仍未全面合法化之前的調查結果,而沒有建立婚姻是不利于關系穩定的,不能將此種伴侶關系與異性夫妻關系的穩定性做簡單比較。同性伴侶一樣可以為子女提供健康、支持性的家庭環境,且由于同性伴侶往往是經過深思熟慮、仔細評估自身養育意愿、經濟實力等條件后才可以孕育子女的,她們會更加努力、負責任地照顧這來之不易的孩子,這種家庭中長大的孩子能充分感受到愛與關懷。
無論如何,雖然現存的反對或贊成觀點仍缺乏大量的經驗性研究及數據支持,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同性婚姻尚未合法化、同性家庭尚未得到法律和社會認可的我國,此種家庭單位中的孩子還無法獲得與合法夫妻的后代完全相同的對待。例如,由于該種家庭模式并不普遍存在,孩子對于自己擁有“兩個母親”,卻沒有社會學父親的現象難以理解,很容易產生身份認同困難;另外,他們也可能會因為自己生長環境的特殊遭到周圍鄰居、同學的指指點點,而這種特殊化對待毫無疑問是不利于孩子成長的。所以目前在我國,女性同性伴侶通過ROPA模式所生育后代的福祉還沒有辦法得到很好的保障。
雖然從倫理學的角度來講,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ROPA模式是合理、正當的,但其實施應當建立在合法締結同性婚姻的基礎上,因為唯有同性伴侶建立了相對更為穩定的、受法律保護和約束的婚姻關系,才更能保證她們生育子女的決定是審慎的、對雙方及子女負責任的。若僅以伴侶身份、而非婚姻關系共同生活,確實缺乏穩定性,無論是對于雙方關系的發展還是后代的福祉,都是不利的。因此,ROPA模式的合法化也應當限于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國家和地區。
女性同性伴侶合法締結婚姻關系后,若希望借助輔助生殖技術生育后代,輔助生殖機構應將所有可供選擇的生育方式告知,以保證助孕伴侶對不同生育方式(如AI、ROPA等)的風險、益處有充分的知情同意。若仍然選擇ROPA模式,輔助生殖機構應本著不傷害的原則,在尊重當事人自主權、參考助孕者意見的基礎上,全面評估伴侶雙方既往經歷、身體條件,通過實驗室檢查等手段確定更加安全、有效的供卵者/受孕者人選,增加成功孕育健康子女的可能性。
當通過ROPA模式生育了共同后代的女性同性伴侶感情破裂后,判定唯一養育母親、認定撫養權歸屬應當充分考量具體案例中分娩說、血緣說、人工生殖目的說等各種認定方式的優劣及適宜程度,但無論選擇哪種認定方式,都須將子女最佳利益納入考量[16]。
除聯合國相關法律如《兒童權利公約》外,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婚姻法》等法律也不同程度地保護未成年人的利益。無論對該種生育安排采取何種態度,ROPA模式中所生育的子女都不應成為“替罪羔羊”,其利益也應當受到保護。因此,認定唯一養育母親應將對子女利益的損害降至最低為宜。至于如何判定哪一方能更好地保障子女最佳利益,可以依據其是否有強烈為母意愿、是否確保能良好地照顧子女,若血緣母、分娩母均存在強烈的為母意愿,則可以從物質條件、母親既往經歷、未來婚育計劃、家庭環境等其他方面綜合考量。
在同性婚姻及ROPA模式合法化的國家,公民應當理解同性戀者與異性戀者擁有相同的締結穩定婚姻關系、生育后代、形成家庭的愿望,并尊重他/她們的合法權利。當同性伴侶通過ROPA模式成功孕育共同后代,形成“孕母+血緣母+ROPA后代”的家庭模式后,社會應當給予足夠的理解,以開放的態度面對此種家庭模式,嘗試接納多元化的家庭組成。不對此種現在看來十分稀有的家庭中成員特殊化對待,真正消除對于同性戀者的歧視與不公。唯有如此,生活在該種家庭單位中的人才能得到充分的理解和尊重。
除了ROPA模式中的孕母、血緣母應當履行為母義務,盡最大努力為孩子創造健康、支持性的家庭環境外,社會也應當做出努力,全方位保障該種家庭模式中的后代福祉。例如,在法律方面,通過約束同性伴侶關系、規定同性家長義務等盡可能保障同性家庭中子女的利益;在教育方面,要保障同性家庭子女與異性家庭子女的教育公正,保證其入學機會、教育過程中機會、取得學業成功的機會等方面均等;在醫療方面,或許出生證明上不再是需要記載父親、母親信息,而是監護人1、監護人2,不將同性家庭特殊化對待,各項醫療行為也不應以性取向、婚姻身份狀態為區分……通過法律約束以及教育、醫療等多方面的社會服務,力求最大限度地保障ROPA模式所生育后代的福祉。
ROPA作為輔助生殖治療的特殊模式,為女性同性伴侶提供了一種新的生育選擇。但在我國,根據現行《婚姻法》第二條,我國“實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這一規定中可以看出,同性婚姻是不被法律認可和保護的。加之在原衛生部頒發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中明確規定,“禁止給不符合國家人口和計劃生育法規條例的夫婦和單身婦女實施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禁止實施胚胎贈送”;《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中也指出,“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配子、合子、胚胎。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不得實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術”。另外,為所生育子女開具出生醫學證明時,通常情況下需要填寫新生兒父、母姓名及其身份信息,除非是單親家庭或其他不可抗力因素,且若父母信息不全,子女后期落戶也存在一定困難。目前在我國,母親信息默認填寫分娩母親信息。因而,發生于同性伴侶間的ROPA模式,以及在此模式實施過程中的買賣精子、非供卵者接受胚胎、代理孕育等從制度上來說都是不被允許的,而出生醫學證明等的限制導致ROPA模式“共享生物學母親身份”的初衷并不能實現。
但現實中即便合法生殖機構不予提供這項服務,仍有人選擇借助地下的輔助生殖機構實施該做法,并引發了法律糾紛及廣泛討論。因此,厘清相關概念、討論該種生育安排的合理性、梳理其所引發的獨特倫理問題、重申我國的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規范至關重要,也是對生殖倫理學術討論更進一步的拓展、豐富和深化。
本文通過對比ROPA模式與傳統輔助生殖技術的區別,發現該種生育安排雖然具備一定合理性,但仍存在許多倫理問題。在同性婚姻及ROPA模式合法化的國家和地區,為了確保相關各方利益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該模式能夠更加安全和規范地實施,提供上述應對策略及措施;但在我國,則應當審慎地考察國外該模式實施現狀、考量其對于公民及社會的影響,借鑒其管理治理經驗的同時,從其帶來的倫理挑戰、不良影響中汲取教訓,在同性婚姻未合法化之前嚴格禁止ROPA模式的實施。在該模式未得到法律許可之前,應當本著“嚴防商業化”的輔助生殖倫理原則,加強對地下輔助生殖機構的管理,從源頭杜絕不法生育行為;另外,對于個別已經通過ROPA模式孕育子女的案例,建議法律秉持始終如一的價值取向去評判和規制此類既成事實,相應的規制效果應體現或實現對不法行為的嚴厲打擊,以防止誤導或誘發滋生與其規制目的相悖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