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磊 沈燕如
叔本華曾說“死亡和生殖的交替好像種族的脈搏”,死亡意味著個體生命的終結,生殖意味著個體生命的誕生,兩者很難在同一時間狀態內發生,但隨著人類輔助生殖技術(assisted reproductive technology,ART)的迅猛發展,隨著“人造子宮”體外培育技術的不斷研發,死亡與生殖不再絕對地對立,死后人工生殖由不可能變為技術可行,在此背景下,近年臨床實踐中出現死者家屬要求醫療機構為死者提取生殖細胞以用于人類輔助生殖的案例,且今后社會必會面臨上述新興科技引起的現實訴求所造成的倫理問題、法律問題。死后人工生殖一般指將死者生前凍存的生殖細胞通過ART與死者有特定關系的人進行生育結合的醫療技術,也可擴大定義包括提取死者生殖細胞以用于與死者有特定關系的人進行生育結合[1]。根據死者性別劃分,可分為女性死后人工生殖、男性死后人工生殖。對于前者,因孕育生命的器官子宮僅女性擁有,則死者丈夫若行死后人工生殖,或通過“人造子宮”這一體外培育技術,或通過代孕等,鑒于體外培育技術的不成熟性及代孕的違法性,在此不討論女性死后人工生殖具體問題;對于后者,又可分為:(1)ART者。男性死者生前與妻子已開始接受ART治療,或存有凍精(精子與妻子卵細胞尚未人工授精),或存有凍胚(精子與妻子卵細胞已經人工授精,形成胚胎并冷凍保存)但女方未移植胚胎等,其妻擬繼續接受ART治療生育子代。(2)非ART者。男性死者生前出于生育力保護等因素而存有凍精,或其生前明確表示同意死后取精,或其家人要求對死者取精,同時其女友/妻子要求進行ART治療生育子代。筆者在文中僅就男性死后人工生殖的現狀與倫理思考作以簡單交流。
1.1.1 廣東
2004年,一位正在接受ART治療的已婚男性因車禍意外死亡,其妻擬使用于廣東省婦幼保健院生殖中心凍存的13枚胚胎繼續治療,以期產子,但醫院依據我國《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中關于禁止為單身女性實施ART的規定,拒絕其妻繼續治療要求,后經其妻3月余的申訴,最終由原衛生部發文廣東省衛生廳,同意其妻可以繼續接受ART治療[2]。這是我國首例在丈夫死亡后其妻利用既有凍存胚胎進行ART治療的臨床案例。
1.1.2 臺灣
2005年,臺灣一位軍人在移防中意外殉職,其家人與女友要求醫療機構為死者精子凍存,為死者生育后代,最初衛生主管部門以《人工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中的相關規定,認為不可以開展死后取精,從而拒絕死者家人要求,但后來受到社會輿論等壓力,允許為死者先行精子凍存,后續精子的處理使用問題再行研議[3]。然而,死后生殖所涉及的法律、倫理等問題顯然不是短時間內能夠厘清并解決的,最終這一臨床案例以死者家人決定銷毀死者精液而宣告結束。
同年,一位已婚未育的男性保險員于上班途中猝死,但死者生前立有遺囑以聲明死后可以對其精子凍存并用于妻子生育后代[4]。此臨床案例中,家人同樣取得了死者精液,但也同樣因死后生殖的違法問題等致其妻最終未能進行ART治療。
1.1.3 四川
2006年,四川一位已婚未育男性駕駛員因車禍去世,其妻子接受悲痛現實后,決定為亡夫生子,遂請成都市錦江區婦幼保健院的醫生為其亡夫進行了死者精子凍存手術,家人計劃后續通過ART治療完成懷孕[5],但取精后未進行輔助生殖。
1.1.4 山東
2014年,山東一位已婚未育男性溺水身亡,其家人計劃由醫療機構為死者精子凍存,但醫療機構出于死者無法做到知情同意,且取精后精子的處理可能會導致糾紛的考量,拒絕了死者家人取精凍存的要求[6]。
1.1.5 廣西
2018年,一位妻子在其丈夫死亡后,擬繼續在原廣西壯族自治區人口和計劃生育委員會生殖中心進行輔助生殖治療以再次為亡夫生育子代,治療訴求被醫療單位拒絕,當地法院認為該夫妻已經通過ART治療而育有1女,故未認可女方在其丈夫死亡后進行死后人工生殖的訴求[7]。
1.2.1 法國
1981年,法國一位癌癥患者開始治療前進行了生育力保護,將精子凍存。1983年,其婚后二天死亡,其妻試圖獲得亡夫精子進行輔助生殖,精子保管中心拒絕此請求。后經法院審理,以“優先考慮死者生前對精子處置指示”的角度,在死者父母與其妻作證死者有死后生殖意愿后,判定精子保管中心歸還死者家人精子[8]。
1.2.2 美國
1991年,美國一位男性在自殺前將精子寄存于加利福尼亞州一家精子銀行,并通過書面文件及遺囑明確表達其死后,該精子處置權交由其女友。當其女友主張對精子使用權利時,遭到死者的成年子女反對。最終死者女友通過法院訴訟獲得精子使用權而進行輔助生殖[9]。
美國第一個對男性死者進行死后取精并進行死后人工生殖的臨床案例亦發生在加利福尼亞州,一位女性在其丈夫死亡30小時后進行了精子提取,并通過ART技術懷孕且順利生育1女。但后續在此子女與死者關系確定上出現了問題,行政單位依據州法不認可死者為此子女父親,不認可此子女繼承血緣亡父的社會利益[10]。
1.2.3 英國
世界首例死后取精并通過ART完成生育后代的臨床案例發生于英國。1995年,英國一位腦膜炎患者突然死亡,其妻在醫療機構幫助下對死者進行了精子凍存,并擬行死后生殖,但鑒于英國《人類授精與胚胎法案》禁止在缺乏男性在先書面同意的情況下對其遺體進行精子提取并輔助生殖,其妻遂轉至比利時進行人工授精,最后分別于1998年和2002年各順利生育1子[11]。
1.2.4 日本
1999年,日本一位慢性骨髓性白血病患者在進行骨髓移植手術前進行了精子凍存,術后向家人表示后續治療若出現不測,希望其妻利用凍存精子產下后代。當年10月,患者死亡,其妻按照患者遺愿實施ART治療,并于2001年成功生育后代[12]。
此臨床案例雖然完成男性死后人工生殖,但子代身份卻歷時6年申請仍未被認定婚生子女及與血緣亡父的父子關系。
1.2.5 德國
2008年,一對進行ART治療的新布蘭登堡的夫妻,在精卵人工授精后進行了凍存,后男方因車禍不幸死亡,其妻擬繼續進行治療以期受孕產子,但醫療機構依據德國《胚胎保護法》禁止死后人工生殖行為等相關規定拒絕為其妻繼續治療,其妻遂欲轉至波蘭進行后續ART治療,但德國醫療機構亦拒付生殖細胞以避免成為死后人工生殖施行的“協助犯”[4]。此臨床案例后續經歷2起訴訟,至二審裁定醫療機構將受精凍存的胚胎進行返還結束。
上述臨床案例的具體情境雖然不同,但涉及和觸碰的問題卻大體相同,均涉及男性死后人工生殖的倫理和法理問題等,問題本就難以厘清,更何況加入了不同國家的不同風俗。世界范圍內以法律條文明令禁止死后人工生殖的國家有德國、法國、瑞典等,美國生殖醫療協會對死后人工生殖的建議是醫療機構在死者生前未明確同意或可推斷同意死后人工生殖時,其生存親友不能利用死者配子或胚胎進行死后人工生殖,相較國外,我國尚無相關法律制度,唯一涉及到醫學人工生殖領域的法律文書是1991年由最高人民法院作出的《關于夫妻離婚后人工授精所生子女的法律地位如何確定的復函》,復函提出的“在夫妻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雙方明確同意進行人工授精,所生子女就視為夫妻雙方的婚生子女,父母子女的權利義務關系適用于婚姻法的相關規定”也并不適用死后人工生殖,與此同時,國內現行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規范》《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主要是從行政管理角度對開展ART的醫療單位及醫療技術人員進行的規制[1,13-15]。
在無ART之前,除非死者生前進行的性行為可導致其女友/妻子受孕,死后絕不會再產生自然血親的子女后代,死亡與生育沒有交集,但隨著ART這一醫學科學技術的出現,死亡與生育開始有了交集,ART可以讓死者享有生育權,與此同時,情、理、法在這一技術的迅猛發展之下,開始顯現沖突,出現不匹配的滯后與尷尬。面對男性親友的離世,在世親友必然十分悲痛,尤其是面對未育男性的去世,更會加劇此悲痛情感,此時逝者父母或女友/妻子希望通過ART生育逝者的子女后代,此訴求可以理解,但面臨諸多倫理困境。
醫學倫理學的基本原則包括尊重(自主)原則、不傷害原則、有利原則、公正原則。若對男性死者死后取精進行ART,這種具備傷害遺體的有創性操作是否侵犯了死者尊嚴?同時,由于死后人工生殖相關的特殊性、敏感性,導致幾乎每一起所涉臨床案例都會引起新聞媒體等的報導,更有甚者,有的報導直列當事人姓名等隱私、羅列相關操作細節等,違背了醫療操作的保密原則,這是否也是對死者的不尊重?死者尸體或人體組織不屬于一般的物,不屬于法律上的物,不能作為繼承標的,結合現行法律,死者親友只能在法律規定范圍內進行遺體的捐獻、喪葬等事宜,所以男性死者生殖細胞的法律屬性導致其親友沒有對其精子的支配權,死者的親友不能像繼承死者一般財產一樣繼承生殖細胞并通過ART而自由應用于死后人工生殖中[16]。若死者生前未明確同意死后人工生殖,又會侵犯死者的知情同意權,同樣有悖尊重原則,此時如果死者生前本就反對死后人工生殖,更有悖死者意愿、有悖有利于當事人的原則,即便死者生前存在冷凍精子的醫療行為,但也不足以證明、推定其同意死后人工生殖;若死者在臨逝前的較短時間內,突然自發或受親友情緒感染而臨時決定“留后”而同意死后人工生殖,這種在時間有著急迫限制的環境下,其作出的決定無法保證是理性的、深思熟慮的、不會改變的,很難體現理性下的自主原則;若死者生前深思并通過文書或影音資料明確表示同意死后人工生殖,同時親友亦自愿進行,這滿足對死者尊嚴、知情同意權、自我決定權等不存在侵犯,但這種滿足死者“留后”遺愿、滿足生者情感慰藉的最終結果是出生子女出生即缺失生父關愛、出生即在單親家庭,雖不能斷定這些客觀事實一定會導致孩子心理、精神層面出現不可逆傷害,但在單親生活環境等各種現實問題面前,他們必然會比擁有雙親生活環境的同齡人存在更多的心理、精神健康成長隱患,這種結果對出生子女不公平,亦不負責任。
2.1.1 血脈傳承觀念根深蒂固
一個生命的誕生可以因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傳統血脈傳承文化的影響,若死者為已婚、未育、獨子男性,其親友對死后人工生殖的訴求可能最為強烈。我國社會重視血脈傳承,特殊的傳統文化與風土人情使得傳宗接代這一傳統觀念根深蒂固,當事人或也存有養兒防老的傳統觀念,認為有子代則可以在老后給予生活照料。在這些背景下死后人工生殖相關醫療操作比較符合社會倫理,但一方面,隨著時代變遷,我國社會保障體系不斷完善,人們不再僅能、必須通過子代來保障老有所養、老有所依;另一方面,在醫學領域內,醫學倫理與社會倫理雖存有交集,但醫學倫理的指導意義應該高于社會倫理,因為醫學倫理本身的要求更加嚴格,醫學的特殊性與醫學倫理的嚴謹性相契合,醫療技術必須在合理、合規、合法的前提下施行,必須保持治療疾病的初衷不隨意改變,不能因ART可以治療不孕不育而推導出“死者無后=可施行死后人工生殖”“死后人工生殖技術可行=現實可行”等。
2.1.2 忽視生育權相匹配的責任
一個生命的誕生可以因成人享有生育權,生育權歸屬夫妻二人,即夫妻作為共同體,生育權由夫妻雙方共同支配,其實際內容體現為夫妻須統一決定是否生育子代、何時生育子代等,所以當丈夫死亡后,妻子單方不具有獨立決定生育的權利。但在死后人工生殖情況下,生育權這一夫妻共有權利變為單方權利,丈夫死亡后其妻可自行決定是否生育,對現行法律提出了巨大挑戰。與此同時,隨著男方死亡,婚姻關系即而解除,夫妻關系不再存續,若堅持離開婚姻關系的單方生育權就屬空談了,女方若以亡者之妻的遺孀身份即可進行死后人工生殖,更加劇此挑戰,所以即便死者生前同意死后人工生殖,因夫妻關系的解除也未必能夠順利實施。生育權雖有自由屬性,但因其結果為創造生命,涉及子代的家庭成長環境是否完整等,成人享有此權利的同時,也應受到相關義務、責任、法律的限制。
2.1.3 無法正面失親之痛
一個生命的誕生可以因夫妻間的深厚感情、可以因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父母之痛等,父母、妻子寄希望于通過死后人工生殖為男性死者產子留后,子代被賦予了更多的精神寄托、感情慰藉,質樸摯情的出發點非常可以理解。生命因親情、愛情而炫麗豐滿,生命也會因意外變故而留有遺憾,林林總總的元素構成了一個生命的全程,就算死者本人生前看淡生死,對生死處之淡然,對生命中的某些遺憾可接受,但他的至親又如何忍心在“現實技術可行,現實未明令禁止”背景下無動于衷地承受喪偶無后、喪子無后。此外,若死者妻子擬利用死者生前本就凍存的精子、胚胎,或對死者進行死后取精等進行死后人工生殖,在悲痛情緒緩解后或出于保障子代完整家庭的權利,或出于單親撫育子代的巨大社會壓力等因素,不再選擇為亡夫生育后代,其是否會受到他人的情感質疑甚至指責,而死者父母是否會著力于境內的非法代孕、境外的代孕機構,這些情況無疑會造成更多的家庭矛盾及倫理沖突;若死者妻子決意進行死后人工生殖,并成功生育子代,其后續生活所面臨的養育壓力必然很大,即便拋開子代權利保障不談,其在子代撫養、工作打拼等諸多現實社會壓力之下依靠愛情信仰而辛苦前行,可能離世的愛人也不希望看到。無論親情、愛情,都出發于愛,愛的形式有很多種,但其中肯定包含放手,感懷于與死者曾經擁有過。
對于死亡,正如鄭曉江教授所指出的,“我們社會的一種普遍現實是人人必死,每天都有人死亡,但卻不能談死,哪怕談得正確,談得很有藝術,那也不行”。因疾病、意外等導致的無后男性的死亡固然讓人悲戚,對于死者妻子、父母的喪偶無后、喪子無后之痛也能非常理解,子代被賦予死者生命的另一種延續色彩,但死亡也屬于生命的一部分,死亡意味著訣別,固有遺憾、可懼之處,面對既成的事實,雖然我們無法做到淡定從容,但應理性高于感性,正面親友的死亡、正面生命有遺憾這種一定意義上的人生常態。從成人視角出發,若男性死后人工生殖可以開展,那么生命倫理中正義原則下的同等情況同等對待——權利對等的女性死后人工生殖是否也應開展?因為喪夫、喪妻后對生育子代的訴求本質上相同,屆時喪妻男子通過代孕獲得子代,甚至單身主義者以婚姻關系因夫妻任一方死亡而結束后恢復獨身都能享有生育權而提出生育訴求等情況,屆時的社會挑戰更加巨大。醫學有禁區、醫療技術有紅線,死后人工生殖區別于醫學的疾病診療目的,若某項醫療技術存在脫離自然因素、社會因素、人文因素、倫理因素等情況,則應約束使用,限制其非醫療目的使用。
生殖是一個獨立新生命的孕育和出生,弱小出生嬰孩的利益如何維護,出生子代成長的福祉如何保障,亦是權衡死后人工生殖是否可施行的極重要考量因素。成年人有權決定將子女帶來世界,但也應考慮可能會給子代帶來的影響,子代的健康成長是社會穩定與可持續發展的重要環節,所以生育自由與生育責任密不可分,甚至生育責任應大于生育自由,所以死后人工生殖施行與否應該遵循子女利益主位,遵循子女最佳利益主位。
2.2.1 親子關系混亂
人類社會現行的親子關系確認多以自然生育為基礎,以父母婚姻、在世為前提,在傳統倫理中親子關系的認定不是問題。相比之下,死后人工生殖中男方已死亡,子代出生后與其血緣父親的關系沒有了時間上的明顯聯系,致使子代與死者間的父母關系得不到現行法律的認可,前述的臨床案例即反映出此點,因為不符合許多國家現行的有關親子關系認定的法律規定,出生子代的身份認定就出現問題,這對子代而言是一個極大的傷害。既往簡單、清晰的親子關系認定變得模糊,親子關系作為子代出生后建立的首個基礎關系而意義重大,在此關系的保障下子代才能更好地成長,親子關系的認定出現問題,則子代后續人生中所伴隨的遺產繼承、社會關系等也會出現各種問題。
2.2.2 子代權利損害
死后人工生殖無法保障子代的最大福祉,單親家庭的環境下單親需要獨立面對工作、生活上的多重壓力,單親出現監護不足的概率會增加,若子代隨母親重組新的家庭,他(她)們的成長將面臨更多的挑戰。子代也屬于死后人工生殖的利害關系人,有權利享有完整家庭,成人人為地剝奪了子代擁有完整家庭的權利,子代毫無選擇地喪失了具有雙親的權利,而雙親家庭是子代教育及社會化的重要環境,雙親角色的不同會滿足子代成長過程中心理、社會的不同需求,子代自形成胚胎時就意味著會面臨親屬缺失的缺陷、面臨今后多于同齡雙親家庭孩子的成長不利影響,這種傷害從子代角度又是否符合倫理,是否公平。此外,雖然死者妻子及父母本著為死者生育后代的良好初心,情感的真摯表達容易獲得他人感性認可,但若進行死后人工生殖的主要原因是為死者留后等目的主導,亦有悖于生命倫理中的行善原則、正義原則,且主因若以本代當事人的情感需求甚至養老需求為出發點,輕視甚至忽視可能引發的代際不公平,對社會可持續發展也會造成巨大阻礙。
對于死后人工生殖,必須考慮出生子代的利益,而擁有雙親是保護子代利益的重要內容,借鑒已對ART進行立法規范的國家的舉措,如1990年英國立法規范ART時,明文要求開展此項醫療技術前須要考量子代利益,此利益包括子代的心理利益,盡量規避子代可能受到的不利風險,如20世紀以來,世界范圍內的親子法立法價值取向也由既往的“親本位”轉向“子女本位”[17],所以從保護子代權利層面出發,施行死后人工生殖亦不妥當。
死后生殖涉及樸素情感、倫理道德及法學等諸多方面,其“生殖”的醫學特征使其具備的影響力巨大。就像“基因編輯嬰兒”事件中包括基因編輯嬰兒父母在內的相關人員共同對基因編輯嬰兒的自主決定權、健康權等造成權利損害[18],死后生殖不僅僅是成年人可于自身進行的一種ART,更關系到出生子代的健康成長,波及當前社會的現行制度,而目前社會的公序良俗、法律法規還沒有充分的準備去應對這些問題。生殖醫學專家馮云教授在論及ART所包含的植入前遺傳學診斷及篩查技術時曾指出,當一些醫學技術發展尚有缺陷、個體價值尚無統一評判的情況下,少做比多做好,謹慎比鼓勵好[19]。
本質而言,ART作為一種非常態生育方式,其目的為治療不孕不育患者,適用對象應是不孕不育且無法治愈者,讓不孕不育患者達成建立健全家庭生活的心愿,死后人工生殖有悖疾病治療目的,且不能建立一個健全的家庭,而是以情感寄托或其他非疾病原因為訴求的創造生命,更多地體現了死者在世親友的情感需求等。此外,“人造子宮”技術發展雖然困難重重,但卻未止步,2021年3月17日以色列魏茨曼科學研究所Jacob H.Hanna教授等于Nature發表研究論文公開介紹其團隊首次使用人造子宮培養了小鼠胚胎6天且期間胚胎發育正常,6天時間已達到小鼠整個妊娠期的近1/3(小鼠胚胎完整妊娠期為19天~21天)[20],我國也于2020年底由鄭州大學第一附屬醫院成功實施國內首次人造子宮胎羊體外培育實驗[21]。試猜想,如果“人造子宮”技術發展成熟,屆時再配以死后人工生殖合法化施行,兩者的結合開創新型治療方式的同時,也會帶來更多、更復雜的問題,如“前人”冷凍的胚胎被“后人”復蘇移植并孕育成人,不但有悖于自然秩序,更會亂于社會秩序。
在國內,對于死后人工生殖,雖然目前公開報道的有關臨床案例不多,但可以預見其訴求會在將來不斷出現,當醫療技術高速發展時,倫理、法律層面可能會出現相對的滯后,但無論現在抑或將來,面臨各種因醫療技術飛速發展而產生的情、理、法之間不匹配的問題,我們總會找到某個平衡點去最大化地解決它,但在此之前,筆者認為對于死后人工生殖禁做比準予為妥,死后人工生殖被認為“存在就是合理”是不夠負責、不夠嚴謹的,應讓輔助生殖技術回歸疾病診療本質,進一步出臺ART相關法律制度,對死后人工生殖產生的價值沖突進行有效的引導。禁止死后生殖:無論死者生前是否明示同意死后人工生殖及相關醫療操作,對死者均不能提取生殖細胞用于生殖目的;在ART治療過程中若男方死亡,則治療周期立刻結束并銷毀夫妻雙方所有生殖細胞及胚胎,僅允許治療期間女方已移植胚胎并受孕的情況繼續進行(若女方已移植胚胎但未受孕,則不能再次移植胚胎進行受孕),且出生的子女的身份定位應為婚生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