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明
(作者單位:南通大學)
甲午戰爭后,中國全面的民族意識的覺醒促使中日美術交流,相似的文化背景及便利的交通使中日的交流日益頻繁。甲午后,日本政府信心膨脹,意圖做東亞的“領頭羊”,外交政策上主張“脫亞入歐”;中國方面,孫中山、袁世凱等政治人物也在利用日本政府達成自己的政治訴求,但如陳振濂先生所說:“民間的文化交流具有某種‘友好’‘真誠’的品格。”[1]據水中天著《20世紀中國美術紀年》記載,光緒二十八年,周湘、陳衡恪兄弟東渡日本;后蘇曼殊、高劍父、李叔同等中國美術史重要人物留日。僅是單方面人才輸出不能定為交流,日本籍人才的參與構成了中日美術交流的閉環:19世紀晚期,安田老山到上海拜胡公壽為師,20世紀初商務印書館聘請日本技師用西式技術印刷古代名畫并出版中日合作的鉛筆畫畫帖,兩江師范學堂聘請日本畫家擔任圖畫課程教師。隨著交流的深入,雙方交流方式呈現多樣化。
《商務印書館圖書目錄(1897—1949)》[2]中,日籍學者撰寫著作占外籍學者半數;1913年羅振玉將所藏甲骨文匯編成書,在日出版;1926年,在中日學者雙方的努力下組建了繪畫社團“解衣社”及“中日藝術同志會”。
因1905年科舉被廢及清政府對教育的重視,鄭昶自幼接受西方的先進知識;同時,家鄉濃厚的傳統文化底蘊,使鄭昶備受中國傳統畫學的熏陶。新知識和傳統文化的交織,令鄭昶在近代多文化互相交駁的環境之中守故納新。與滕固撰寫的純學術美術史不同,鄭昶的撰寫以文人畫家視角進行;相較陳師曾、潘天壽,鄭昶有著自己的分期方式與觀點。潘天壽、陳師曾受日本學者影響,對中國繪畫史的分期方式近似于“上古-中古-近世”;滕固受到西方考古學影響,以宗教藝術為主線,將中國藝術分為四個時期——“生長時代、混交時代、昌盛時代、沉滯時代”;鄭昶則將繪畫分為“實用時期(物品的實用性)、禮教時期(藝術的教化作用)、宗教化時期(藝術的陶冶作用)、文學化時期(藝術的趣味性)”,這種以時間為脈絡,以不同時期繪畫的不同社會功能、屬性作為定語的繪畫分期方式間接表達了鄭昶對中國畫的樂觀態度,正如鄭昶在《東方雜志》上所言:
……我國繪畫與域外藝術相接觸而發生關系,今為第四期。以我民族文化之特性,而證以過去之史實,對于域外藝術之傳入,初必盡量容受;進而取精遺粗,漸收淘溶之功;終乃別開門徑,自見本真。[3]
鄭昶對中國畫的未來飽含自信,對于“我國繪畫與域外藝術相接觸而發生關系”的沖突情況,與部分對中國畫保有悲觀態度的美術界學者不同,他認為中國文化的特異之處不會令中國文化被外來文化侵蝕;對于來源于域外的文化,鄭昶認為應當盡量接受,并提出利用域外文化探尋我國繪畫的“本真”。
鄭昶作為一名文人畫家,不僅在理論以及實踐上為中國畫在20世紀初的中日交流中進行聲援,同時積極活躍于各個繪畫社團之中。他曾參加上海巽社、寒之友社、九社,主動召集畫友組建了蜜蜂畫社(其后并入中國畫會);[4]并在1926年與橋本關雪、黃賓虹、張善等人共同組建了中日藝術同志會。[5]
大村西崖(1867—1927),原名鹽澤鋒吉,后因被大村家收養改名為大村西崖。大村西崖(下簡稱大村)雖為日籍美術學者,但對中國美術極為推崇,為此,他曾四次自費前往中國進行實地考察。
大村作為與鄭昶同時期的美術理論家,有著相似的文化背景與歷史語境。大村與鄭昶雖并無直接接觸,但大村活躍于上海,與陳師曾等人有著密切交流,同處上海美術圈的鄭昶有所耳聞。鄭昶學術成果主要有《中國畫家全史》以及《中國美術史》,大村西崖同類型的學術成果主要有《文人畫之復興》及《中國美術史》。
大村在《文人畫之復興》中說:“蓋復興文人畫之一道,使不絕滅士人之雅賞也。”且只有文人畫能“凈化其(人之心念)必起之聯想而導之高雅者”[6]。復興文人畫百利而無一害。大村在《文人畫之復興》中對中國傳統文人畫的肯定及其他國外友人對中國美術的肯定在令鄭昶等中國文人畫家為自身身份感到自豪的同時也帶來了危機感。鄭昶在《中國畫學全史》自序中寫道:
近世東西方學者,研究中國畫殊具熱心毅力……大村西崖之《文人畫之研究》等……亦足見日本人之先覺,而深愧吾人之因循而落后。
中國畫作為歷史悠久的新大陸吸引了諸多美術史研究學者探究,日本學者近水樓臺先得月,在中國美術史上相較于其他國家先行一步。日籍學者“較國人為勤”,這令國內中國畫家及美術史研究領域學者感到愧疚,鄭昶也包含在內。鄭昶深覺中國畫史沒有系統的學術研究成果是中國畫一大遺憾,是中國畫家、中國美術史研究學家一大詬病。包含《文人畫之復興》在內的國外學者學術研究成果是促使鄭昶撰寫《中國畫學全史》這一系統性畫史著作的直接原因。
《中國畫學全史》與《中國美術史》皆為鄭昶關于中國美術史的學術成果,兩者是基于同一思想理念,兩者相同之處以及詳細內容不再在此贅述,以下列舉兩者兩點主要不同之處:
第一點:化中國畫為中國美術。文人畫家這一身份在為鄭昶早期中國美術史研究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局限了他對中國美術史的總體把握。《中國畫學全史》僅關注“中國畫”,這在其自序“范圍之規定”中講得很清楚;在《中國美術史》緒言部分,并非鄭昶根據自身美術史思想所撰寫,而是引用滕固的學術成果。[7]但從目錄劃分可看出,鄭昶已然跳出“中國畫”的圈子觀察中國美術。[8]
第二點:在《中國美術史》中,鄭昶不僅關注美術本身,而且將時代背景與美術具體科目知識在學術成果中雜糅呈現。鄭昶雖在《中國畫學全史》中表明中國畫必然會受到他因影響,并根據自身對中國畫史的理解,將中國繪畫劃分為四個時期——實用時期、禮教時期、宗教化時期、文學化時期,但在具體知識闡述時又將其分為概況、畫跡、畫家、畫論分別論述。這其實是將時代文化背景、藝術物質性表現、藝術創作主體、藝術理論割裂闡述,這反映了《中國畫全史》并未將思想落于實處。而《中國美術史》章節之后并未出現諸如概況、畫跡、畫家、畫論此種多分標題,每章節以簡單美術科目命名,其內容順從中國文化歷史演變進行闡述,背景、實體化藝術作品、藝術主體、藝術理論互相交織,美術的來源與結果、主體與客體、抽象與具體相互串聯,簡潔易懂。
大村《中國美術史》在中出版于1926年,鄭昶《中國美術史》出版于1935年,兩者相隔近十年時間。但鄭昶早在1929年出版《中國畫學全史》這本條例周密清晰的著作中已經形成自身對于中國美術史的系統性觀察方法以及邏輯思維。鄭昶所撰《中國美術史》是他在縱覽十年內海內外各家對中國美術史看法后結合自己的思維邏輯、實踐經驗的“精華濃縮”。且大村在中國的影響不能以《中國美術史》出版為起點,大村最早出版于中的學術成果是1922年由陳師曾翻譯的《文人畫之復興》,《文人畫之復興》才是大村學術思想在中國傳播的開始。鄭版《中國美術史》與大村版《中國美術史》的創作環境以及著者文化背景也不盡相同,兩者間存在相同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鄭昶與大村同樣有著高度的民族情懷,飽含對東方美術的自信。鄭昶之在自序中說:“言東畫者,以中國為祖地,此我國國畫在世界美術史上之地位。”大村則言:“洋畫于我國之屋宇不適宜……”身為山水畫家的鄭昶與贊揚氣韻為生的大村達成繪畫價值觀的相似。
鄭昶心理結構中雕塑地位的上升一定程度上受大村的影響。大村版《中國美術史》以雕塑知識而著名,在晉朝中國畫嶄露頭角前,大村撰寫中國雕塑近36頁,全書正文262頁,不論分布在其他章節(時代)中的雕塑,雕塑在大村版《中國美術史》中占比較大。鄭昶編撰《中國美術史》雕塑部分僅次于繪畫在全書中的占比[9],在雕塑部分之中,部分史料以及語句與大村版《中國美術史》高度重合。
大村西崖與鄭昶之間存在相似性,同為亞洲國家籍貫學者,有著相似的文化經歷——大村年輕時便經歷明治維新,鄭昶經歷了新文化運動。鄭昶作為本土具有代表性的畫家及中國美術史研究學者,留下諸多作品的同時,其美術史理念至今仍具備研究價值以及現實意義,大村的對文人畫的辯護以及“治史論實”的美術研究態度影響深遠。
注釋:
[1]陳振濂著:《近代中日繪畫交流比較史》,上海書畫出版社2019年版,P9。
[2]《商務印書館圖書目錄》,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P185-P186。
[3]鄭昶著:《中國畫之認識》,《東方雜志》第28卷第1號,P107。
[4]趙丹著:《鄭午昌藝術和理論研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P24-P31。
[5]陳振濂著:《近代中日繪畫交流比較史》,上海書畫出版社2019年版,p96。
[6]朱良志,鄧峰著:《陳師曾全集·詩文篇》,江西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P60-P68。原文為:“人之心念刻刻移行……凈化其必起之聯想而導之高雅者,誠于美術作品為最益,無待言也。若是者,唯文人畫之題贊。此予所以欲復興文人畫之一事也。”
[7]王洪偉:《鄭昶中國畫緒論與滕固關系考》,《美術學報》2013年第1期,P82-P87。緒言部分背后所含的美術史時代劃分與鄭昶《中國畫學全史》中所提的“四分法”不一。王洪偉認為因《中國美術史》撰寫經過滕固之手,推測其為滕固留德時期所著,鄭昶負責主干部分的撰寫,本文對王洪偉博士的論點表示贊同。
[8]鄭昶:《中國美術史》,岳麓書社2010年版,目錄頁。雖然此可能由于王光祈或者中華書局的要求,但鄭昶先生能接下此任務,表明在《中國畫學全史》出版之后,個人有出版與《中國美術史》類似書籍的意愿以及野心。
[9]虞文文:《鄭昶及其〈中國美術史〉》,中國美術學院,2017。提出鄭昶除了在緒言借以滕固之言之外,在雕塑和建筑部分同樣采用了部分滕固《中國美術史》中的內容;然滕固《中國美術小史》1934年商務印書館出版,大村版《中國美術史》1926年,且鄭版《中國美術史》中有些史料或話語更近于大村版《中國美術史》。此處筆者認為大村版《中國美術史》對鄭版《中國美術史》在雕塑板塊的影響相較滕固《中國美術小史》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