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寧容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上海美術學院)
唐代人物畫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繪畫的基礎上發展而來,在盛唐時期達到鼎盛。緣于政局的安定帶來的文化發展,以及唐代人對前人成就的總結,唐代的繪畫理論體系和繪畫技法逐步完善。在繪畫語言上,無論是線條運用、精妙用色、構圖安排還是氣氛渲染,無一不精。而顧愷之“以形寫神”、謝赫“氣韻生動”等繪畫理論對唐代人物畫在題材和繪畫形式上都起到了決定性的影響。唐代仕女畫作為唐代人物畫突出的內容形式,體現了唐代人物畫在中國繪畫史上的輝煌成就。而唐代仕女畫中成熟的色彩運用是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畫面的色彩富麗典雅,豐富多彩,體現出畫家對于中國畫傳統色彩理論的理解和運用,也得益于其時設色技法、顏料制作工藝的極大發展。
南齊人物畫家謝赫在“六法論”中提出“隨類賦彩”,主要是指人物設色,是對中國畫色彩應用的一個總結,指“畫家根據客觀物象的基本色調、基本屬性,在一定程度上融合畫家的主觀認識與理解,對物象進行分類,在‘氣韻生動’的前提下進行著色賦彩”。因此,這個理論中的“隨”與“賦”結合了客觀與主觀,這種主觀意識對于畫面效果的完成有著直接而深刻的影響。基于這樣的理論,中國畫的設色表現的“不是物體在光源下的色彩,而是表現物體的恒常心理視像(包括形狀和色彩),畫面中的色彩是被‘結構’統一在一起。而不是通過光源和視點”。如在傳為周所作的《簪花仕女圖》中,色彩即是根據人物在畫面中的構成需要來安排的。《簪花仕女圖》表現的是一群衣著華麗的宮廷貴婦的閑適生活。據傳原畫作為屏風,后改為手卷,因此畫面被分為四個部分,四組人物之間相互獨立,又通過人與人之間的動作和色彩而互有聯系。整體畫面呈暖色調,色彩艷麗沉著,每位婦女身上都使用了朱砂色,通過這些面積大小不一、或深或淺的朱砂色將人物統一在畫面中,并且以這種醒目的色彩暗示畫面的主角。除了朱砂之外,畫面中還運用了朱、胭脂、曙紅和赭石等朱砂的同類色,這些顏色的明度與純度低于朱砂,與朱砂形成了一個不同層次的紅色系的色平面,也使畫面的暖色顯得厚重飽滿。在暖色底的基調上,畫家運用了石青、頭青、花青、三青、頭綠、汁綠(即草綠,是花青、藤黃合成的顏色)等冷色系色點綴其中,冷暖相襯,相得益彰。另外用白粉、金粉等明度較高的顏色提亮臉部膚色,并描繪局部細節,與使用墨色描繪的發色、動植物局部的深色調相配合,使畫面有了非常豐富的明暗層次。這些色彩的運用,除了考慮到一定的客觀因素如唐朝的服飾偏好紅色,如一些物體的固有色彩之外,更多的是畫家在布局畫面的時候,把色彩按照一定的構成原則和需求來安排,亦即暗合了“隨類賦彩”的奧義。
在張萱的《虢國夫人游春圖》中,除了富有節奏感的構圖、氣韻生動的線條和清新雅麗的顏色的畫面特點,畫家在色彩配置和色彩結構上的處理也匠心獨運,色調的濃與淡、艷與雅結合畫面人物布局的疏與密,相輔相成,每一處顏色都十分妥帖。整體畫面呈暖色調,運用了比較多的青、綠、淺紅等明艷的顏色,并且以黑、白色相間調和,艷而不俗,色彩豐富而統一,活潑明快,表現了在風和日麗的春日踏青的歡愉休閑的氣氛。
中國古代早期的人物畫設色方法主要是勾線平涂,經過了兩漢時期和魏晉南北朝,到了唐代,簡單的色塊平涂慢慢轉向層次豐富、色彩華麗的染色法,在設色時廣泛運用暈染、疊染等染色法。也因為絹本設色作品絹的質地關系,無法一次性厚涂,需要在畫面上反復敷染,使顏色滲透到絹絲的紋理之中,使得畫面色彩格外豐富,薄而厚重。
如前所述,唐朝時期,人們研制和開發出更多的顏料,顏色有了空前豐富的種類和樣式,并且有了復合色,特別是礦物色與植物色的綜合運用大大拓展了色彩表現的界限,這些顏色在畫面色彩的豐富度與表現性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從唐代以前的壁畫到唐代使用的尺素,繪畫載體的改變,以及畫種的分科,刺激了對具體技法的研究。花鳥畫、工筆畫在唐代開始出現,盡管到宋代花鳥畫才成為專門的學問,但在唐代的萌芽,促成了對人物畫色彩的運用和研究。
傳統中國工筆畫的顏料分為石色(礦物色)和水色(植物色)。石色是由各種顏色礦物質提取、加工而成的,顏料色彩濃厚。水色是將各種有色植物通過蒸、煮、發酵等工藝提煉出的透明質地顏色,不同的顏料性能不同。唐朝時期的顏料提取技術已經十分的高超,可以通過非常煩瑣的工藝——“淘、澄、飛、跌”四個步驟,把同一色分出不同的層次和色彩傾向的顏色,如朱砂可以漂出朱(三朱,偏黃)、正朱(二朱,呈鮮紅色)、粗砂(頭朱,略帶黑色),石綠可以漂出綠花、枝條綠、三綠(淺綠)、二綠(正綠)、頭綠(粗綠)。《簪花仕女圖》中仕女身著的團花襯裙的鮮艷紅色即正朱。成熟嚴格的色彩研漂工藝使顏色種類得到了極大的豐富,畫家在作畫的時候可以在統一和諧的色調之下刻畫出更多豐富的色彩層次和細節。植物顏料的使用在周朝開始就有記載,《周禮·地官》中記載“掌以春秋斂染草之物,以權量受之,以待時而頒之”,染草即指的草木染料,也稱植物染料。
以上的顏料為某種原料經過一定工藝而完成的單色,經過不斷的改造,唐朝時期已經可以使用復色,即兩種或以上的單色調和或疊加而得的顏色,包括礦物質色的復合色以及礦物色與植物色的復合色。礦物質復色:朱色合白色可成肉色,石青合白堊可成天青色。礦植復色:藍靛合朱成紫色,槐花合石綠為嫩綠色等。在《簪花仕女圖》中,多次運用了單色與復色的層疊敷設,人物罩袍的顏色即復色,由花青、胭脂和朱砂三色疊加而成,花青色的沉穩,降低了紅色的明度與純度,使合成的絳紫色穩重沉著,與身著的其他純度較高的紅色形成呼應,使人物更加立體豐滿。
六朝之前,人們在作畫的時候,對顏料的運用就是單一的涂抹,唐朝的畫家對于石色和水色這兩種不同特性的顏料的綜合運用使設色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并通過不同的染色技法如分染和罩染(絹本的層層薄染)等,使顏色更艷麗、穩固,經久不易褪色,水色與石色的層層染色也讓畫面顏色更厚重豐富,在細節的描繪上也更精致入微,讓畫面更具感染力。如唐人在“使用青綠之前,有的先用花青分染出深淺、反正、濃淡(石綠),有的是用墨先分染深淺、反正、濃淡(石青),然后再上青綠,再進行分染”。盛唐時期墨的種類繁多,墨的使用也使唐代畫家在用色上更加的多樣化。
從張萱的《搗練圖》中可以很直觀地感受到水色與石色結合的熟練運用以及高超的分染、罩染設色技法。《搗練圖》描繪的是宮中婦女在練上進行搗練、縫紉和熨燙的操作過程,結構嚴謹,畫面人分三組,各組人之間相互呼應,動態生動,整個畫面色彩華貴,艷麗厚重,這樣的色彩效果得益于這張作品石色為主、水色為輔的設色方法,石色的厚度具有多種層次。如在畫面的最右側的一組搗練婦女,身著的藍色與綠色裙子的顏色厚重艷麗,應是涂抹了多層石青與石綠。這里不同材質顏料的敷色先后順序應為:先墨色分染,水底打色,再罩染石色。婦女的綠色裙子,先沿著結構轉折,用淡墨分染,待干透之后再用淡花青罩染數遍,最后根據畫面的整體效果多次罩染石綠,這種層層覆蓋使色彩達到華麗又不失厚重的效果。整個畫面為暖色基調,沉穩厚重的藍、綠冷色和小塊的高純度朱紅、橙色點綴其中,以大量的米黃、白色來調和畫面,使整個畫面色彩鮮艷奪目,對比強烈,石色的厚重與水色的透明清雅形成鮮明的對比,虛實相間,主次分明,生動形象。
唐代仕女畫中成熟的色彩語言、高超的設色技巧以及唐代豐富多樣的顏料使得“隨類賦彩”的色彩理論的實現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層層敷染設色及對于顏料研制的嚴格考究讓這些作品歷經千年,畫面的顏色仍然保持著富麗華貴、豐富多彩的效果,色調氣氛猶在,也使唐代仕女畫具有了豐富厚重的層次和深度,讓唐代中國傳統人物繪畫達到一個空前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