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芳 賈曉明
心理咨詢指咨詢師根據來訪者的需求,針對他們存在的心理問題或困惑給予指導、建議或幫助。主要是通過兩人間的對話來緩解痛苦,目標在于通過支持及適當的建議指導,幫助來訪者自己發現解決問題的方法[1]317。心理治療指借助心理學方法(語言的和非語言的)幫助來訪者改變其心理活動、解決來訪者情感認知及行為等方面問題的一類治療方法[1]302。
心理咨詢與心理治療具有一定的區別。心理咨詢的適用范圍是心理問題或者婚戀、就業等發展性問題,不包括精神障礙。依據《精神衛生法》,心理咨詢人員不得從事心理治療或精神障礙的診斷、治療,不具有處方權。而心理治療適用于精神障礙,包括各類神經癥、心身疾病以及非急性期或康復期的重性精神病。依據《精神衛生法》,心理治療展開的背景條件是:有與從事的精神障礙診斷、治療相適應的精神科執業醫師、護士;有滿足開展精神障礙診斷、治療需要的設施和設備;有完善的精神障礙診斷、治療管理制度和質量監控制度;并依照醫療機構的管理規定辦理有關手續。心理治療師是否具有處方權取決于其受教育背景、工作資歷和執業資格等法定權限。
盡管兩者在工作人員專業背景和資質、適應證、實施場所上有所區別,但兩者的本質在某些情況下是一致的:具有一定受訓背景的專業人員,根據來訪者需求,應用心理學理論和技術,在一定的專業設置下(如固定的收費、頻率、時長和符合專業要求的空間等),通過談話幫助來訪者改善身心健康狀況。學術界常將之統稱為心理咨詢與治療。兩者常常共用同一套理論與技術,例如,利用道歉和原諒的相關理論與技術促進來訪者的身心健康。
在心理咨詢與治療實踐中,“道歉-原諒”是時常發生的議題[2],對于來訪者而言,該議題通常具有重要的內在意義[3]。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與來訪者之間會產生“道歉-原諒”的社交情境,也可能在移情與反移情發生的情況下產生“道歉-原諒”的心理動力,進而產生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替代性道歉行為。此外,道歉與原諒具有一定的文化內涵,中西方文化對其存在著不同的理解。
本文通過回顧以往文獻,歸納心理咨詢與治療中的道歉與原諒產生療愈作用的心理機制,探討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替代性道歉產生療愈的條件,并在此基礎上對道歉與原諒進行一定的文化反思,以期對替代性道歉產生更深刻的理解,促進其本土化應用更有效地展開。
依據《現代漢語詞典》,道歉指向人表示歉意,特指認錯[4]260。在《說文解字》中,“歉”,古時常寫作“嗛”,指“口銜食不滿也”,本意為“吃不飽”,后引申為所有“未滿”之意,如收成不好、貧困、不足、壞的、慚愧[5]。依據《現代漢語詞典》,原諒指對人的疏忽、過失或錯誤寬恕諒解,不加責備或懲罰[4]1548。依據《說文解字》,“諒”的本意為“信”。《方言》解釋道:“眾信曰諒。”[6]后來其詞意變化為原諒、料想[4]792。
由此可見,在漢語語境中,道歉和原諒的基礎是雙方共同的信念系統和價值判斷,形成道歉和原諒的前提條件是雙方對于什么是“過失”和“錯誤”持有相同的評判標準,雙方均認定傷害者的行為是錯誤的。道歉和原諒的過程實際上是在對錯的認知上達成了一致,進而達成理解或和解。
道歉詞義的歷史演進導致了心理學者在界定“道歉”一詞的定義時眾說紛紜。道歉(apology)在心理研究中的界定至今沒能達成共識,較為通常的定義是:為了錯誤行為得以接受而進行的解釋[7]。Robbennolt區分了部分道歉和完全道歉,部分道歉是表達同情(sympathy),但是不包括承擔責任;而完全的道歉既包括表達同情,也包括承擔責任[7]。
學者們對道歉的界定也具有一定的共性,定義普遍包含以下幾個元素:(1) 道歉者承認自己犯下錯誤(其中一部分道歉者表示為冒犯行為負責);(2)做出賠償或補救;(3)道歉包含道德維度。以平民為研究對象的調查也得出類似的結論[7],道歉包括情感、斷言(affirmation)和行動三種成分,每個成分都包括兩部分,一部分是傷害者“自我—聚焦”的反思,另一部分是“自我-他人”的反思。
與道歉常常成對出現的概念是“原諒”(forgiveness,也被譯為“寬恕”),原諒是一種心理狀態的轉變過程,包括減少對犯錯者的負面情緒,增加對犯錯者的積極態度和善意情感[8]。例如,疏遠、回避、報復犯錯者的動機在降低,善待傷害者的動機在增強。在這個過程中,積極的行為態度取代了消極的行為態度,而這一過程發生的基礎是對傷害者的共情[9]。受傷者原諒的心理過程有助于受傷者的身心健康,而道歉所產生的心理療愈,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原諒產生作用的。
有關“道歉”或“原諒”的心理療愈功能多見于西方心理學研究。心理學家對“道歉”的研究可以追溯到Heider在1958年的相關研究[7],最初多為社會心理學家和認知心理學家研究“道歉”相關主題,以便應用在行為矯治中。
以往的研究表明,道歉可以通過共情影響受傷者的原諒行為,也可以直接影響原諒與和解的過程。道歉影響接收者的情感、認知和行為。在認知層面,道歉行為調節了接收者對過錯行為的歸因,進而對傷害者的品性有了更積極的看法,這樣,道歉接收者就會更加相信傷害者會克制自己進一步犯錯。在情感層面,道歉可以減少受傷者的憤怒,并促使他們發展出對傷害者的共情。在行為層面,道歉可以避免受傷者采取報復行為,減少嚴厲懲罰傷害者的訴求[7]。
原諒(forgiveness)的心理學研究興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研究集中于“原諒”與心理健康和身體健康之間的關系。這些研究使人們進一步探究促進原諒的最佳方法。原諒對于身體和心理健康都可以起到促進作用。原諒可以減少焦慮等痛苦體驗,如果原諒的動機是利他性的,那么原諒可以同時對身體和心理健康發揮作用。臨床實踐者或求助者有時會根據實際情況將原諒設為心理咨詢與治療目標之一。
近年來原諒療愈,在臨床實踐和研究中逐漸成熟起來[10]。原諒療愈,是一種針對性、指向性和結構性較強的臨床實踐,通過幫助來訪者原諒傷害他或對他不公正的人和事,緩解壓力,促進身心健康。該方法的核心在于,將來訪者所經歷的特定冒犯事件和情緒困擾聯系起來,以此來解決來訪者與傷害者之間的“關系”困擾,處理人際沖突導致的情感傷害[11]。此外,也有些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通過共情(empathy)、謙遜(humility)、承諾(commitment)和道歉四個因素促進原諒的發生。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原諒療愈方法是有效的。系統的原諒療愈改善了來訪者(如受虐待、缺少父/母愛、夫妻關系不合等)的身心健康指標, 減低了憤怒、抑郁和焦慮的強度,提高了自尊、希望、社會功能的水平等[10]。
學者們進一步解釋了道歉和原諒發生心理療愈作用的機制。一種解釋是:道歉意味著受傷者重獲權力,傷害者和受傷者之間的力量關系得以恢復平衡。在冒犯行為中,傷害者或實際上或象征意義上剝奪了受傷者的力量,侵害了受傷者的自主感,打破了人際之間由公平和權力所建立的平衡。道歉行為賦予受傷者決定接受道歉或拒絕原諒的掌控權。接受道歉并且原諒對方,意味著受傷者有機會通過給予傷害者“不應得的禮物”而占領道德高地,受傷者由此便占據了權力和優越感的位置 (如原諒的權力)。即使是拒絕接受傷害者的道歉也會使受傷者被賦予權力,被置于控制傷害者的位置。總之,收到道歉意味著受傷者在面對傷害事件時有機會行使權力。由此,受傷者公正感和雙方之間的人際平衡得以重建[3]。
另一種解釋是,道歉作為“承認不是,表達遺憾的一種事后補救或請求原諒”的行為,其中蘊含的意義為道歉者希望與對方恢復、維護或重建關系。如Leary[12]認為道歉是道歉方期待與對方重建關系的矯正性策略;Tavuchis[13]認為道歉是在結果無法改變時的社會互動,是維持關系的一種社會方式。諸彥含等[14]提出道歉是補救受損關系的第一步,是關系補救行為的一種。還有學者認為道歉是傷害者放下尊嚴或面子向受傷者提供支持的一種行為,以便獲得個體或社會的接納。道歉的功能在于修復關系[15]。
由此可知,當行為主體意識到自己需要與對方(個體或團體)恢復、維護或重建關系時,道歉行為意味著行為主體為自己的需求負責,并付出相應的行動滿足自己的需求,同時向對方提供支持。而受傷者需要對方道歉,其內在的心理意義在于,即使自己對傷害者的行為感到不滿、憤怒、悲傷或委屈,但是仍然期待與對方恢復、維護或重建關系。而犯錯方放下顏面或尊嚴的道歉,則為這種心理需求提供了支持。
在道歉-原諒情境中,緩解緊張關系往往是雙方共同的心理需求。道歉意味著傷害者表達了修復關系的意圖。而作為原諒這一行為的主體,受傷者也成為恢復、維護或重建關系這一行為的主體,不再將恢復、維護、重建關系的責任完全寄托在傷害者一方,換句話講,原諒傷害者實際是一種自我賦權,使得受傷者成為滿足自己內心需求的主體。研究發現原諒有助于受傷者放棄對傷害者的報復,消除憤怒,減輕痛苦,維護身心健康,改善人際關系。接受道歉的受傷者自我價值感與控制感提高[16],安全感增加[17]。這種心理恢復功能很可能源于受傷者的力量感的重建,以及原諒的實施者對于“滿足自己心理需求”主體地位的重建。
綜合以上研究結果可知,道歉-原諒能夠產生療愈作用的機制在于:(1)收到道歉者通過被賦能而重獲力量感。道歉意味著傷害者讓渡由冒犯行為而獲得的力量感,繼而受傷者重獲選擇權、掌控權、自主感、公正感和優越感。原諒意味著受傷者正在行使自己的權力。(2)道歉使受傷者的心理需求被看到,原諒使受傷者成為滿足心理需要的主體。
道歉-原諒也可能會發生在心理咨詢與治療這種人際情境中,例如,來訪者對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不滿,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因故暫停咨詢或治療等情況使來訪者覺得被拋棄,被忽視。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會對來訪者產生“歉意”。鑒于“道歉-原諒”的療愈作用可以推知,如何恰當地理解并處理發生在咨詢中的道歉-原諒情境對心理咨詢與治療的效果具有重要意義。
理解心理咨詢與治療中的“道歉-原諒”情境,首先涉及到情境中的情緒情感所發生的層面,大致可以分為現實層面和“移情-反移情”層面。當道歉-原諒情境限定在現實層面,此時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道歉是行使社會功能的要求,道歉代表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承擔了維護咨訪關系的職責,例如,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遲到時向來訪者道歉,此時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道歉并不是替代他人,本文不做詳細討論。
道歉-原諒情境會超出現實層面,例如來訪者因為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遲到幾分鐘而感到強烈的憤怒和怨恨情緒。按照精神分析或動力學取向的心理咨詢與治療理論,這些強烈的情緒體現了來訪者對早年重要客體或者現實重要客體的情緒情感,即來訪者對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發生了移情現象。在心理咨詢或治療中,常常出現受傷者需要但無法收到道歉的情況。傷害者的道歉行為需要滿足一定的主客觀條件才能發生。在客觀條件上,現實生活中來訪者很有可能沒有機會獲得道歉,例如,對方已去世或者失去聯系;在主觀條件上,傷害者沒有意識到自己做出了冒犯行為,或者傷害者知道自己的行為造成了傷害但是拒不道歉。拒不道歉可以讓傷害者保持高自尊,維持力量感或掌控感[3],但來訪者卻感到受傷、委屈、不平衡,需要對方的道歉。
那么,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此時是否可以替代來訪者生活中的傷害者進行替代性道歉,以此來修通來訪者的內在心理世界,需要進一步探討。
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需要與來訪者建立安全信任的關系,形成工作聯盟,以便能夠理解來訪者的內心感受。在這樣的關系中,動力學取向的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往往使用反移情去了解來訪者的移情反應,而通過移情去理解和解釋來訪者的內心感受。移情和反移情的概念最早由弗洛伊德提出,是現代精神分析的重要技術手段。移情(transference)是指來訪者將其過去的人際關系模式轉移到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身上的現象,又稱轉移關系[18]。處理移情可以分為發現移情、促進移情、修通移情幾個過程。發現移情是指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觀察到來訪者與情境不匹配的反應。促進移情是指發現移情之后不斷促使移情發生和發展。修通移情的方法,其一是對來訪者的潛意識事件、現實中的日常事件、與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關系等元素,與早期人際模式進行聯系,以使來訪者領悟到當下的人際模式是其早期人際模式的強迫性重復;其二是在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與來訪者之間建立新的體驗,即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面對來訪者的負移情,保持接納和理解的態度,提供涵容的、促進性的或建設性的環境。與這種體驗相伴而生的,是與來訪者早期人際關系不同的、具有適應性的新的關系模式[18]。
通過有關移情的理論可以推知,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替代性道歉在理論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例如,在早年經驗或現實經驗中,來訪者因為一些主客觀原因沒有機會收到來自重要他人的道歉,那么在移情關系中,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替代性道歉就相當于為來訪者建立了新的關系體驗。這使得來訪者產生新的領悟成為可能。來訪者可能會領悟到,自己可以擁有“原諒或不原諒他人”的權力;因為錯誤或者過失而造成的關系破壞是可以通過“原諒”進行修復、維持和重建的;或者認為自己是有價值的,值得在親密關系中得到重要他人的珍視。這些關于“關系”的領悟可以促進來訪者早年形成的潛意識意念發生改變。即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和來訪者的共同努力可以在兩者之間建立有關“道歉-原諒”的新的情感體驗和更具適應性的關系模式。
替代性道歉能否促進心理咨詢與治療的發展還取決于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如何處理自己的反移情。反移情(counter-transference)指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出現了愛或恨等強烈的情感。弗洛伊德最初認為移情和反移情起到阻礙作用,影響了心理分析的客觀性。而現代精神分析則認為反移情的作用是雙向的,反移情是心理咨詢與治療的動力還是阻力取決于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如何處理反移情。主要的處理方式是覺察和分析反移情。
反移情可以分為主觀反移情和客觀反移情。主觀反移情可能來自于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自身的局限性。客觀反移情指來訪者的移情帶給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情感反應,是人類的正常反應,此類移情最早由克萊因學派提出。客觀反移情可以用來覺察來訪者的移情,了解來訪者的人際模式和人格特點,幫助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進行評估、診斷或做出處理。反移情還可以分為一致反移情和互補反移情。一致反移情是指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產生了與來訪者相同或相似的反應。互補反移情指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產生了與來訪者的重要他人相似的反應。如果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將這種體驗付諸行動,可能會使來訪者的早期人際模式得以重復,給來訪者帶來傷害,加重來訪者的癥狀[19]。
如果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產生的“歉意”屬于主觀反移情,例如,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頻繁產生歉意,并且在產生歉意時傾向于表現為過度道歉的行為,那么此時的“道歉”實則屬于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個人需要,而不是來訪者的需要,這種反移情應該通過督導或接受分析加以克服。如果產生的是客觀反移情,即任何人在這種情境中都可能產生歉意,再辨析這種歉意是否建立在來訪者移情的基礎之上。如果當前歉意事件的意義不僅局限于此時此地,還涉及來訪者的早年經歷或生活中的親密關系模式,這說明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成為早年或現實重要客體的替代,這種歉意則是建立在來訪者的移情之上,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由此產生了互補式的反移情。面對這種互補式的反移情,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最好不要付諸行動,而是將互補反移情轉化為一致反移情,并在適當的時機進行適度表露,來訪者感到被傷害并渴望來自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道歉包含著早年創傷的再現,例如,公平與權力的失衡所引發的憤怒、委屈、絕望、無力感、被剝奪感、傷心,以及對于親密關系的渴望。
通過反移情洞察了移情的發生,可以為下一步的修通環節打好基礎。這種處理策略也符合“原諒”發生的條件,Engrith 和他的人類發展研究小組建立了原諒療愈模型,該模型共分為體驗傷害、決定寬恕、實施寬恕和收獲成果/深化共4個階段20個環節,其中僅僅體驗傷害的階段就包括8個環節[20]。如果來訪者不能充分地體驗到來自重要客體的傷害,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替代性道歉也不能引發來訪者進入內在意義上的原諒過程。將互補式的反移情轉化為一致性的反移情并恰當地表現出來有利于原諒行為的發生,研究表明道歉行為可以通過共情而間接影響原諒行為[21]。在這個過程中,來訪者可以體驗到與最初傷害事件中不同的客體關系,在這樣具有涵容功能、建設意義和適應性的關系中,來訪者很有可能體驗到與最初傷害事件不同的、前所未有的替代性情感體驗。
綜上所述,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進行替代性道歉能否促進療愈作用取決于一定的先決條件:第一,來訪者發生了移情反應;第二,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將自己“歉意”這種互補式的反移情轉化為一致性的反移情;第三,在以上兩個前提之下,基于一致性反移情進行適當表露,在良好的關系中促進替代性情感體驗的發生。
從西方研究出發,心理咨詢與治療中的替代性道歉的療愈作用具有一定的理論基礎和應用價值。對相關概念的文化反思可以促進應用者更深刻地理解不同概念的內涵,進而在不同文化環境下,更靈活更恰當地應用不同的概念和技術。
道歉與原諒是具有一定文化特征的人際行為。國外心理學研究中的“forgiveness”指發生在人與人之間的行為,與中文中的“原諒”相對應。此語境中的“forgiveness”基本脫離了人與神之間的宗教關系,主體與客體都是人,客體可能是現實的人或內在的客體意象。原諒療愈也是應用于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改善。
但最早的“forgiveness”指神與人之間的關系。最早闡述該詞的文獻來自希伯來圣經和新約,主體是神,指上帝對罪人的罪惡的監視、保密、凈化或消除,或指消除、放棄、赦免對罪人的懲罰,同時恢復罪人同神的和諧關系,以及神對罪人的無條件的愛[22]。這與上文中“道歉-原諒”療愈機制“關系重建”大體類似。也即,盡管西方心理學研究中道歉與原諒發生在人與人之間,但是其研究基礎及其對人們的影響仍然是基于西方傳統文化。
與“forgiveness”相近的中國傳統文化符號,是儒家的“忠恕之道”。“忠恕之道”在儒家文化中的地位非比尋常,它被譽為修己之道、處世之道、社會和諧之道[23]。在儒家思想體系中,“忠”合中道,心在中則為“忠”。即對待人和事,要把心放在正中,不偏不倚[24]。《說文解字》中記載:“恕,仁也。”“如,從隨也。”按照中國漢字的構成,“恕”可以理解為會意字,“如心”,意為如同自己之心[24]。 “恕道”的核心內容在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由此而擴展為“忠恕之道”,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恕道”以惻隱之心為基礎,以“由己度人”“由己及物”為途徑,實現“達”“接”“立”等功能[23]。對于心理咨詢與治療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但是學者也提出了傳統意義上“忠”與“恕”的局限,忠恕之中的“己”不具有主體性,不是自由思考的個體,而是業已規定好的某種人際界限或社會準則,尤其是繼“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思想之后,這種傾向尤為明顯。“恕”在發展過程中逐漸脫離原始意味,其主體是“上”,即君主、君子等,成為君本位再生產的動力機制[23]。這些思想也存在于文化中影響著中國人的觀念,有時并不利于來訪者的改變或本身就是來訪者產生心理問題的來源。例如,在臨床中某些處于邊緣地位的來訪者(如女性),寧可保持著委屈和哀怨的負面情緒,被動等待著一個說法,等待“上”的“恕”,也不愿成為關系維護的主體,因為這會威脅到自己所處的社會位置,產生不安全感。在此種情況下,強行進入西方“自由”“平等”的人際文化背景下的“原諒”或“寬恕”的療愈程序,對于來訪者來說顯然是不合適的。因此,忠恕之道的文化限制性對心理咨詢與治療也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忠恕之道”對于移情關系中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替代性道歉的實施具有以下幾點啟示。
以忠為鑒,不偏不倚。如前文分析,移情關系中發生的“道歉-原諒”,其情感張力是非常強烈的。在這種情況下,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出于緩解張力的需要,容易出現無意識偏袒一方、價值不中立的情況,如過度認同來訪者而急于道歉,或過度認同來訪者的內在客體而忽略來訪者的體驗。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自我覺察和分析可以“忠”為鑒,忠于兩方的內在心理現實。
注重探索“己”的內涵。在面對一個具體的人時,由“己”及人,“己”所不欲中的“己”,都將是具體的,而不是已經定型的人際界限或社會準則。而心理咨詢或治療的任務之一就是了解自己。對于來訪者而言,自己受傷害、關系被破壞、心理需求不被滿足的體驗,都是“己”的一部分,體驗這部分“己”,也是西方“原諒”療愈的重要環節。在“己”被規定的文化環境下,中國人談論的“己”往往隱藏在社會準則之中。所“欲”、不“欲”、“欲”立和“欲”達也隨之被“理”淹沒。沒有這一步的探索就談不上“及人”“達人”“立人”。因此,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與來訪者之間建立信任、安全、合作、非評判的關系,創建吐露心聲的空間尤為重要。而探索“己”的內容本身即是主體性凸顯、主體力量增強的過程。同理,對于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而言,探索“己”的內容,是利用反移情,轉化反移情的關鍵步驟。
雙主體,以及對于傷害者的“及”。對于“己”的探索使主體性得以強化。而移情中的“道歉-原諒”情境,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的替代性道歉,咨詢師對反移情的處理,使得來訪者固著于內在的“主體-客體”關系,活化成“雙主體共在”的關系狀態成為可能。如此,兩個主體之間的“及”才有機會在現實之中成為可能,進而形成來訪者新的關系體驗。這種關系屬于“仁”的范疇,而實現仁的重要途徑正是“恕”。“恕,仁也”“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出自《孟子·盡心上》)。當主體性和雙主體性中的信任關系都足夠穩定之后,來訪者的自體力量和自我功能都有足夠提升時,就可以涉及來訪者對于傷害者的“及”,也就是西方心理學中來訪者對于傷害者的共情,這種共情正是原諒的重要促進因素。移情關系中,借由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對互補式反移情的處理可以理解來訪者的重要客體行為背后的動機,進而用來幫助來訪者理解傷害者。而移情關系中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所體驗到的反移情來自于來訪者的重要客體,因此這種“及”無論對于來訪者的自體客體結構還是現實親密關系而言,都很有必要。例如,父母與來訪者一樣,同樣希望與來訪者保持良好的關系,但出于自身局限或創傷,無法很好地建立關系甚至傷害到來訪者。在移情關系中,在保持雙主體的情況下,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通過互補式反移情,形成對重要他人的理解,再適時傳達給來訪者,可以幫助來訪者形成新的領悟。
自我的延展,意義與認同。按照精神分析思想,來訪者童年時期無意識承擔了父母的痛苦。這種創傷的代際傳遞,可以理解為個體早期對于父母無意識的“忠”與“恕”。從這個角度,來訪者的癥狀可以理解為對家族痛苦的認同。來訪者對于療愈的努力實際上是替代整個家族處理創傷。這本身就是“忠”的表現——“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來訪者也可以并有權停留在沖突之中,繼續背負家庭中的議題,替當初的傷害者尋找一個恰當的出路,以此來謀求自己的出路,而不是單純的應對個人痛苦。如此,“自我”的范圍就被延展為內涵更加廣闊的“自我”。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角度上,來訪者的癥狀可以被賦予新的社會意義。也就是說,傳統文化中的“恕”與西方“原諒”療愈都包括“由己及人”的過程,但“恕”的結果并非必然是“原諒”。恕的結果也可能是按照中國人的傳統思路,形成對于“仁”“孝”“義”“讓”等價值的認同,進而將內在沖突“放下”。另一個思路是,以主體位置主動地獲得價值認同,將早年無意識的“忠”和“恕”轉化為主動選擇的價值認同,有意識地主動選擇與“忠”和“恕”價值對應的行為。由此,即使不原諒、不和解,來訪者的內在也能夠達到平衡。心理咨詢師或治療師也應該按照職業倫理要求對來訪者的價值認同和行為選擇予以尊重,畢竟“原諒”不是通往身心健康或社會適應的唯一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