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愛情神衹的差異性比對

趙丹寧

（延邊大學，吉林 延吉133000）

神話是遠古先民在對自然及文化現象的樸素理解的基礎上產生的古老故事，表達著先民們對于神秘與未知的敬畏及崇拜。自公元前8世紀起，伴隨著以腓尼基文字為基礎的古希臘文字的出現，歐洲先民們口口相傳的神話有了文字的媒介得以保留于各種歷史著作之中，成了人類精神文化的源頭。而中國神話也在竹簡木牘的契刻之中，代代相傳，以獨有的東方式的幽默、深沉、歡娛的主題，成為與希臘神話并存的兩大中西方文化源頭。

由于地理環境、生活方式的不同，中西先民的思維方式也大相徑庭，所以中西方的神話故事也有了顯著差異性。比如在中國民間人盡皆知的“月老”的形象是：“于月下倚布囊，坐于階上，向月檢書”。“布囊”“臺階”“月光”這些極具東方詩意的元素，給這位在明月之下檢視婚書的老人披上動人的光彩，使之成為中華先民心中頗受尊重的“愛之神”。其實，關于月老的傳說最早見于唐代李復言的《續玄怪錄》中。書中的《定婚店》一則云：唐代韋固想早日婚娶，于是“于元和二年，將游清河，旅次宋城南店……斜月尚明，有老人倚布囊坐于階上，向月撿書?！边@位“月老”手中所持的“幽冥之書”，所記乃“天下之婚”。

古希臘神話中掌管愛情的神靈經歷了三代更替變遷：第一代的愛神厄洛斯，她有著令神靈和人類沉迷的美貌，性欲旺盛，代表著愛情中原始狀態的對于性的渴望；第二代愛神是由男性生殖器演變而來的阿芙洛狄忒，自她誕生后古老的愛神厄洛斯一直追隨左右，成為古希臘神話中由原始愛欲向浪漫性欲轉變的形象；第三代愛神才是阿芙洛狄忒（也就是古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的兒子厄洛斯，此時的愛神由成年男女一舉幻化成為長著翅膀的可愛小男童，不僅有著胖乎乎的男童外形，也有著男童一般調皮的天性，他手里的小箭是制造愛情的神器。因此，從阿芙洛狄忒到小愛神的形象轉變，表現出了人類的愛情觀念已從男女性欲中跳脫出來，轉變成了真摯的、超越肉體的、有了更純潔的理想追求的精神愛戀。

據此，本文將從這東西方兩位愛情神祇的人物形象、人文內涵承載、誕生條件之差異等方面進行比較，并從其產生的地理環境、文化積淀、思想內涵等方面探究二者產生差異的原因。

一、神衹形象差異：“老人”與“孩童”的象征意義

中華民族歷來是一個講究“禮治”的民族，數千年的封建統治已形成了完備的禮儀體系和嚴密的規則，家國同構又成為封建統治的核心。國與家在組織結構方面具備相同的內質架構，使家庭同樣處于血緣宗法關系的統領之下。在這樣一種格局下，婚姻這件人生大事也早就納入到政治、倫理、生存的范疇之內，并出現了諸如“門當戶對”、“三從四德”、“七出”等嚴格的戒律，使婚姻成為了中華道德倫常的重要基礎。在此觀念之下，出現在明代沈三白《浮生六記》中“月老”就成了這樣的形象：“一手挽紅絲，一手攜杖懸婚姻簿，童顏鶴發，奔馳于非煙非霧中”。這位年高德重、有著健全精神與體魄的、知禮儀懂倫常的神奇老者，執掌著古代傳統的婚俗，使男女之間的正式結合必須依照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禮儀，經過兩道嚴密的帶有傳統價值觀念的審定之后，婚姻雙方才能合法化，婚姻生活才能正常進行。而中華先民心目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正是滄桑的生活歷練與集體意義上的價值觀的認同，因此，選用老者的形象來作為愛情神衹，也是中國傳統文化中對家長權威的肯定。“月老”作為具有豐富社會閱歷的神靈，作為對當下社會集體觀念的持有者、建設者和實施者，實施對各個體制嚴密的封建家族中的男女婚姻的道德約束和規范。

古希臘緊鄰地中海與愛琴海，狹小崎嶇的領土造就了希臘人好奇與冒險的海洋民族的探索性格。同時，地中海海洋氣候區多變的氣候條件，培養了古希臘先民熱情奔放的氣質，也養成了他們對生命本質的贊美。表現在古希臘文學中的古希臘人對宇宙、自然與人生的理解與思考，蘊含著他們較為原始的心理與情感。外部世界的神秘莫測，大自然的不可駕馭，人生的變幻無常，又使他們形成了帶有宗教宿命色彩的“命運觀”。因而在古希臘文學作品中，“命運”對人具有絕對的控制和不可改變性，人類在必須服從命運安排的前提下，可以在命定的范圍內發揮最大的才干與潛能。同時，古希臘開放的民主政治也鼓勵民眾追求個性自由，享受世俗生活的快樂。如此的社會環境和民俗風氣使得古希臘時代的性愛自由開放，各種愛情奇聞都有了生長的社會基礎而不受規范約束，因此“愛情”這一主題在古希臘神話中，就充滿了浪漫甚至玩笑的元素。

出現在古希臘神話中的小愛神厄洛斯成了一位光著身子的淘氣小男孩。他扇動著一對小翅膀，舉著手里的小弓箭漫游，經常惡作劇般地射出令人震顫的神箭，這行為本身就充滿浪漫的光彩。小愛神厄洛斯射出的箭又分為兩種，一是金箭，一是鉛箭。古希臘男女一旦被金箭射中，就會渴望愛情；若被鉛箭射中，則會拒絕愛情。在古希臘神話中“擬人化”神靈的前提下，神靈也具有人類的喜怒哀樂愛恨癡狂，小愛神厄洛斯這一形象完全符合古希臘神話中神人“同形同性”的特點，代表著一種激情與浪漫的風情。

二、表現手法上的差異：東西方愛神物象與工具的內涵承載

（一）東西方愛情神衹的人文指向

在中國傳統文學中，月亮具有十分豐富的象征意義，它不僅創造了優美的審美意境，同時也是人類情感的載體；月亮在中國文人的筆下既具有靜謐朦朧的神韻，又因其圓缺不定使人產生多重遐想，似乎與人生命運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所以，中國古代對月亮有著原始崇拜，人們愛月、賞月、拜月，又把對婚戀幸福的渴望與月亮相連，塑造出“月老”這一掌管人間情緣分配的神仙形象，這也是對堅硬的禮教社會中“父母之命不可違”的強大外殼的一種寬慰與軟化。

在西方神話和宗教傳說中，天使都擁有“純潔雪白的翅膀”。憑借著這對翅膀，天使在空中自由往來，不論何時何地，都會給身處苦難中的人們帶來精神寄托和美麗景象，因此“會飛的翅膀”也被賦予了“飛向期往”、“美好輕盈”等多重內涵。小愛神厄洛斯金翅膀的核心是“輕盈”、“美麗”、“自由”、“靈活”，其可以在天空中漫游，隨時隨地向人們發射弓箭，也象征著愛情存在于廣泛的空間。小愛神厄洛斯憑借著這一雙翅膀，隨處播灑下感情，也為情愫的產生與消亡增添了神秘和時空的不確定性，這也是古希臘神話中“解釋的神話”所具有的神的特征。

（二）赤繩與金箭所界定的情感內涵

中國的月老被賦予了一種超驗的能力，他手中那根赤繩是系定男女雙方的工具。凡被月老的赤繩系足，即使“仇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也能超越重重阻礙，最終結為夫妻。這種極富唯心主義與宗教色彩的觀念，表現的既是生產力低下的人類對未來的認知能力狀況，也表現著人們認為冥冥中有超脫自然的力量主宰著人類命運的價值觀?！盎橐觥边@個人類生活中的重要內容，本身就具有盲目性和不確定因素，婚姻使人類從一個熟悉的群體跨入一個陌生的群體，因而使即將進入陌生的婚姻生活的男女對這種狀態本身充滿好奇與茫然，于是才將這種茫然的感覺定為不確定的“命”。出于對命運的敬畏，在中國古代的民間有婚前“合八字”的習俗，這種“合八字”行為，實際上是對未來新生活的預測，也可以看成是一種更進一步的婚前綁定。八字相合，則婚事既定；八字不合則此生無緣，這種觀念其實反映了古代婚姻的宿命觀點，而月老以“赤繩”定姻緣的說法則是宿命觀在婚姻領域的藝術化與形象化。

于是，中國傳統社會中對月老的“千里姻緣一線牽”的集體認可，既有著家長式的強制，也揉進了不可違逆的宿命觀。在強制的父母之命與不可違逆的赤繩的雙重綁定之下，婚姻當事人對未來幸福的期待只能更加渺茫，古代男女對愛情的有限期許就被框定在更加狹窄的范圍之內。同時，月老雖然只是一種虛無的存在，但卻代表著凌越于“家族”、“父母”、“社會”之上的更高意義上的限制。在古代神明至上的思維定式之中，“月老”這一神衹的存在讓人們堅信婚姻當事人壓根不應當有任何的自主權，“婚姻”不是當事者二人的組合，而是一種超驗力量在行使其特權。

從古希臘的阿波羅和達佛涅的故事可以看出，小愛神厄洛斯之箭的功能主要側重于愛情的產生與消亡，金箭點燃愛情之火，鉛箭熄滅愛情火焰。因此小愛神射出的小箭不同于月老系下的赤繩，拿在兒童手里的小箭代表著游戲性質，是某種神秘力量再加上兒童游戲所產生的偶然結果。被小愛神厄洛斯隨意選中的二人之間的愛情雖然也是“不可抵抗”的，但因為有了“金箭”與“鉛箭”的區別，由小愛神厄洛斯所掌控的愛情就有了多變性。這就是說，西方的愛神本身就允許“變數”的存在，允許婚姻存在著不確定因素和當事人的多種選擇。當婚姻當事人無法繼續他們的關系時，小愛神厄洛斯的鉛箭就會予以化解，及時擺脫雙方當事人的難堪。如此一來，小愛神厄洛斯早就給了婚姻當事人一定的自由空間，免除了因為硬性綁定而造成的婚姻困境。所以，從小愛神手中射出的小箭不是一場婚姻綁架，它包含了古希臘先民質樸真摯的愛情觀點，也預示著一種更加民主而人道的婚姻理念的萌發。

（三）愛神物象的觀念指向

手持赤繩的月老所代表的是命運的連結，是從一而終的強硬的宿命理念。一旦被月老的赤繩所系，“愛情”必須屈從于命運之下，“婚姻”這一實際的主題便超越于一切情感生活之上。赤繩連結的婚姻既然有不可違逆的性質，那么締結婚姻后的忠貞也就有了神圣莊嚴的內涵，嚴格制約婚姻當事人對于自由愛情、放棄婚姻伙伴的行為，使婚姻當事人不得不在集體認可的“合法婚姻”的模式下終老一生。因此，月老赤繩之下的聯姻，提倡的是從一而終（僅指女方而言）的鋼鐵般的約定，體現出中國古代封建社會對于婚姻牢固性的重視。在宗法禮制約束的封建社會體制內，一個人的婚姻已從原來的封閉關系演化為一種制度式的家族開放關系，承擔著“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后世”的社會責任，成為中國政治社會穩固的道德基礎。從這個角度而言，愛情便被以這個強大的理由排擠到次要的位置上。

在希臘神話愛情故事中所表現的是婚戀分明、從心而定的愛情觀，比如太陽神阿波羅也曾愛上過仙女魯格莎和柯綠尼絲，雖然兩次愛情都瞬息萬變，產生了諸多痛苦，但愛情的偉大與美麗卻不可磨滅。古希臘的神祇們各司其職，小愛神厄洛斯只是掌管愛情之神，而掌管婚姻之神則是天后赫拉。由此可見，在古希臘的婚姻觀念中，愛情與婚姻是相互割裂的，愛情與婚姻并不一定最終能統一在一體之中。所以在古希臘的傳說中，也有為了城邦的繁衍和安全而產生的沒有愛情基礎的結合，如掌管愛情的神靈阿芙洛狄忒卻無法掌握自己的婚姻，最終被宙斯許配給鍛造之神，所以她的婚姻并不幸福。小愛神厄洛斯這一自由飛翔的愛神形象的存在，本身就象征著希臘人民對于愛情的個性化追求，突出強調了人們對于真摯愛情的憧憬。

三、東西方神話誕生條件之差異

（一）神衹體系不同

中華民族的婚姻理念的產生與長達數千年的宗法血緣制的政治體系有著密切的關系，這種體系需要通過婚姻來完成對社會政治經濟生活的穩定，因此，一種嚴格的以父權家長制為代表的婚姻理念就此產生。誕生于上古時期的農耕文明中的中國神話，反映出華夏先民的早期生活以及對于自然與人生一些理解。在以男權為特征的完全內向型的農耕狀態下，神的職能是以解決先民和生存難題為主，月老形象的存在，本身就說明中華先民將婚姻視為生存的第一要務。于是各地月老祠的建立，使蕓蕓眾生找到了繁衍的精神寄托，月老形象就成了具有一定現實意義的神衹。

古希臘神話這個高踞于世界文學之巔的精神產物，如今早已成為一種巨大的精神實存，古希臘神衹就是從這一精神“實存”中生發出來的、與當今現實社會極為接近的群體。這些以神譜為眾神體系建立的神話故事，神靈們多以家庭為單位組建，形成一個個完整的家族神體系，從而形成古希臘眾神家譜。如古希臘神話中的婚姻與生育女神赫拉，就是第二代神王神后克洛諾斯和瑞亞的女兒，也是宙斯的第七位妻子。小愛神厄洛斯是愛與美之神阿芙洛狄忒（即古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所生，黑暗神厄瑞波斯娶了黑夜女神諾克斯為妻，生下光明和白晝。這種家庭式的神靈體系使“神的擬人化”性質更加突出，使眾神靈帶有更多的人間煙火氣息而較少帶有宗教的統治感。所以，如果拋開古希臘神靈的超驗功能來看，這個體系內的神衹更像是一個獨特的人間部落，他們所形成的那種類人化的悲歡離合，也使得這個神靈體系更加親民與自然，而缺少了中國神話中神靈高高在上的威嚴。

（二）描寫側重不同

在中國神話中，英雄與神仙都具有強烈的博愛精神與普世情懷，他們更注重集體奉獻和群體責任，例如月老負責天下蒼生的姻緣，以民眾群體為主而非個人。這種精神價值產生于中國古代的地理環境之中。中國處于內陸，主要以小農經濟為主，小農經濟“靠天吃飯”，強調民眾在天的意志之下的生存。因此對神靈的描寫也傾向于無私奉獻，服從于社會集體，崇尚道德，注重修養，并且憑借頑強的毅力與命運抗衡，甚至不惜犧牲自我以保全大眾。

古希臘毗鄰地中海的獨特位置，使先民們更多期待探索和征服廣闊的海洋，航?；顒铀鶐淼暮Ｑ笪拿髋c外向型經濟使得古希臘先民更注重自由與個性，他們善于解放自我，對生活滿懷激情。這樣的大前提造就了古希臘人個體本位的價值觀，在希臘神話中，神衹就是擬人化的、是大寫的人，他們雖具有神力，但也具有人性的缺點，因此神的行動往往由自身情感或意愿出發，例如小愛神厄洛斯被觸怒后為報復向太陽神阿波羅射箭，就說明了小愛神的個性。

總之，在世界各民族的文化進程中，愛神的身姿隨處可見，已經形成了一種多姿多彩的文化現象。愛情神衹既是人類繁衍與萬物豐饒的象征，也給人類以無限的文學藝術憧憬。在東西方不同的社會土壤上生長著的神話與愛情神衹，自然會分化為中國式的神話與愛情神衹的社會化與人文化走向、古希臘式的神話的藝術化與文學化走向。正是在“月老”與“小愛神厄洛斯”這些愛情神衹的對比中，不僅挖掘到了兩個民族產生不同愛情觀的文化背景及社會起源，又可以看出虛擬的精神生活與堅挺的現實社會之間的反差，并從東西方文化對立的層面上說明愛情神衹的本質意義。應當看到的是，在遠古物質生活的極度貧乏和清規戒律林立的環境中，神話的存在使艱辛的生活暗蘊光彩，也使后人看到了先民對人生價值和世俗生活的肯定與贊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