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錢穎一
本文節選自《中國經濟報告》2021年第4期
市場經濟比計劃經濟好,這是我們過去幾十年已經達成的一個共識。但是,一旦我們確定要搞市場經濟,而且把視野放到全世界之后,我們就發現市場經濟并不是都搞得很好,市場經濟中其實也有好有壞。

市場經濟搞得是好是壞,很重要的一條是取決于政府在經濟中扮演的角色。我們看到市場經濟中有兩種政府:一種是“支持市場的政府”;另一種是“摧毀市場的政府” 或 “扼殺市場的政府”,即政府通過種種干預,或將已有的市場摧毀掉,或把即將出現的市場扼殺在萌芽狀態。
不同的政府,會產生不同的市場經濟。觀察世界各國的經濟,我們發現支持市場的政府都是一個有限和有效的政府。而摧毀、扼殺市場的政府或者是無限政府(即全能政府),或者是無效政府。
歷史經驗表明,法治是造就有限政府和有效政府的至關重要的制度基礎。我們甚至可以說,在現代社會中,法治是目前人們所實踐的、能夠維持一個有限和有效政府的最好的制度安排。所以法治就成了我們所談論的如何實現好的市場經濟這一問題的一個核心。
法治不會自動實現,建設法治需要有推動力。同任何制度變遷一樣,推動法治建設的力量首先來自利益相關者的自身利益,這其中包括經濟人的利益和政府的利益。對于經濟人而言,有財產了,財產多了,就要求更多的法律保護。比如說,當住房由過去的公房變為私房,人們就對物業公司有需求,又進一步對保護房產的法律有需求。又比如,老百姓買了上市公司的股票,就會對公司信息披露方面的法律有需求,希望對媒體曝光公司惡劣行為的權利提供法律保護。隨著經濟的發展,市場在不斷擴展。為了減少交易成本,利益相關者對新的法律的需求也不斷擴展,對法治和對政府約束的要求也就越來越高。經濟發展也有了建設法制所需的經費,因為供給也會增加。
第二種推動法制建設的力量是來自外部的壓力。中國加入WTO后,處在經濟全球化的環境之中。WTO的規則就是法治規則。在這種環境中,整個經濟的游戲規則就同過去完全不一樣了。外部壓力不僅對小國重要,對于中國這樣的大國同樣重要。雖然大國相對于小國而言在國際事務中回旋余地較大,但是違反規則帶來的損失也大。所以外部壓力是推動法治建設的一種力量。
第三種推動法制建設的力量來自知識,這是一種不能忽視的力量。學者和媒體是知識創造和傳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兩者是互動的。媒體傳遞信息,但并不僅僅是傳遞信息,它本身也起到創造知識的作用。因此,學者和媒體共同推動知識的發展。
雖然利益是強大的內在驅動力,但知識的力量不可低估。比如說,計劃經濟這一想法阻礙了中國經濟發展20余年。而市場經濟這一想法帶來了隨后40多年的經濟繁榮。現在,市場、競爭、價格、激勵、產權等重要經濟概念已經深入人心。類似的,法治也是一個想法,與之相連的關于有限政府、程序、透明化等觀念,也逐漸深入人心。人們通常會以為法治約束自己(包括政府)總是對自己不利的。其實不然。從理論和實踐中得到的知識會告訴人們,這種約束從長遠來看對經濟人和政府自身都是有益的。因此,要想理解自己利益的真正所在,離不開知識。中國以往的改革開放經驗表明,內部利益、外部壓力加上知識,這三種力量的結合將中國的改革一步步地向前推進。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方洪鑫
本文節選自《社會》,2021年第4期
死亡是帶來震撼與斷裂的生命事件,沖擊著人們的存在體驗,而現代醫學的普及將死亡變得可預期、可控制,這就需要人們在一段可預見結果卻充滿不確定性的時間內積極應對,做出相應的安排。
在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對于死亡的社會安排也正處于轉變與“建構” 的過程之中。隨著社會經濟發展帶來的生活條件提升和生物醫學的突飛猛進,現代人的死亡原因已經向老年退行性疾病、慢性病轉變,中國也不例外。最顯著的轉變是死亡已經普遍發生在醫療環境之中,臨終者通常有一個醫學化的“病人”身份,在死亡之前接受醫療技術干預被視為理所當然。

在中國,應對死亡的基本單位是家庭,面對家庭成員的離世與既定關系的永久斷裂等不可逆轉的存在性挑戰,整個家庭進入一個閾限境況中,“家庭”本身成為最高的價值,病人和家屬一起重演、實踐最后的家庭生活,以相互聯結、共在的方式重新確定“家庭”的意義。
但終極的家庭道德“生活”并不只是一個應對生命無常的“存在”主義“劇本”,它的出現也扎根于特定的社會環境中。在社會經濟快速變遷的時代,當代中國社會的死亡道德形構以生活質量的交互話語時空,標指著被階層區隔所鑄就的“家庭生活”之階梯狀形貌。
富裕家庭可以在從積極治療到安寧療護的范圍內選擇并定義自身的“道德劇本”,但這些家庭,特別是最接近個體化流動且擁有海外背景的家庭,也在想象一種對他們來說更確定的生活規范。來自底層的農村患者則通過城鄉對比,宣揚一種更能實現生活質量的純樸家庭意象,但也透露著不得已的處境,他們對生活質量話語的建構發揮了“化解”斷裂與沖突的功能。在兩極之間的是處于日常醫學與生活質量間擺蕩掙扎的一般家庭,死亡帶來的挑戰不僅是失去親人的悲痛,更是生活本身的變幻莫測和“經濟道德”的試煉。
無論是盡量追求積極治療以延長生命還是讓病人免遭痛苦享受生活,它們都已經成了主流的道德規范,有時候家庭可以同時探索這兩個方向,但更多時候只能有所取舍。最終,無論往哪邊傾斜,都是一個艱難的抉擇。
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許子東
本文節選自《文學評論》,2021年第5期
《白鹿原》是 20世紀90年代最重要的長篇小說之一,自1993年問世以來,持久受讀者歡迎。陳忠實在作品前引用巴爾扎克的話:“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白鹿原》寫了六個歷史時期:晚清時期、軍閥混戰時期、大革命時期、抗日戰爭時期、解放戰爭時期、“鎮反”時期。小說基本格局在前兩個時期,即晚清和軍閥混戰時期已經成形。第一章到第五章寫的是 1910 年之前,第六章到第十二章大概寫1911年到1927年。
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有一段著名的論述:“中國的男子,普通要受三種有系統的權力的支配,即:(一)由一國、一省、一縣以至一鄉的國家系統(政權);(二)由宗祠、支祠以至家長的家族系統(族權);(三)由閻羅天子、城隍廟王以至土地菩薩的陰間系統以及由玉皇上帝以至各種神怪的神仙系統—總稱之為鬼神系統(神權)。至于女子,除受上述三種權力的支配以外,還受男子的支配(夫權)?!蓖ㄟ^這一論述,讀者可以對《白鹿原》有更深入的理解。
在現當代文學中歷來被懷疑被批判的“族權”(宗法祠堂),在《白鹿原》中成為正面形象。小說中的“神權”也不僅體現為廟宇迷信,而可能包括某種知識教育信仰系統。“政權”“族權”和“神權”三種權力系統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歷史走向是《白鹿原》重新書寫 20 世紀上半葉中國鄉村歷史的關鍵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