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過國考“獨木橋”

何國勝

國考報名的第一天，望公在朋友圈刷到兩條一模一樣的動態。

配文都是微信emoj表情“苦澀”，配圖是一張關于詞語“報國無門”的釋義。不過，他們的意思不是宋代詞人吳潛在《滿江紅·送李御帶珙》中那句“報國無門空自怨，濟時有策從誰吐”，而是一番網絡化的新解：

“一群想要報國考，國考卻沒有崗位的人。”

2022年度的國考，計劃招錄3.12萬人，通過資格審核的有212.2萬人。這是國考報名人數超過百萬的第十四個年頭，但超過200萬，這是頭一回。

應屆生，香

望公就是那張釋義圖的實例。

辭了游戲大廠工作后，他就在等待今年國考的開招。10月14日，2022年度的國考公告發布后，望公就下載了職位表。首要任務是要從16745個職位中，篩選出自己能報考的崗位。常見的限制是專業、政治面貌、戶籍、基層工作經歷和是否應屆生等幾項。

其中，他最擔心自己的專業—地球物理。

他知道這幾乎是公認的“天坑專業”，不管是體制外還是體制內，可供選擇的去處不多。限定專業后，表格中篩選出了167個職位，貌似不錯。表格往右滾動，望公發現“基層工作最低年限”一欄下面出現了不少于“二年”或“五年”的要求。望公沒有基層工作經驗，這一項得篩除，然后，職位數從167個變成了39個。

這時還有得選。表格再向右滾動，末尾的備注一欄中出現了新的限制條件—“限高校應屆生報考（注：包含兩年擇業期內的畢業生）”，更嚴苛的有“限2022屆高校應屆生報考”。2019年就已畢業工作的他只能把這些面向應屆生的崗位再篩選掉。

此時，可報崗位只剩4個。兩個在離自己家300多公里外的縣城，一個在離家240多公里的城市。最后一個在離家4500公里外的西藏阿里地區噶爾縣。

都不行。當初他從大廠辭職，就是想回家有個穩定工作。現在唯一能報的四個崗位都不在自己家所在的城市，最近的也有200公里，都不合適。這樣一通篩選后，望公今年計劃中的國考還沒開始就已經結束。

公告發布的第二天就是報名的第一天，但望公只能放棄。也是在這一天，他在朋友圈看到了那兩張圖片。那是他兩個朋友發的，他們最后的結果跟望公一樣，都沒有報名。他們是同一個專業。

千里之外，北宸和望公處在類似的境況。

今年是她考公的第三年。以省份、專業和基層經驗進行篩選后，北宸找到13個可以報考的崗位。在將表格往右移動的過程中，北宸發現在不起眼的備注欄里，有12個崗位寫著“限應屆高校畢業生”或“限2022屆高校應屆生報考”。

所以，她能選擇的只有一個，那是稅務局的崗位，基本屬于限制極少的類別。報名結束后，北宸看了下過審人數，1005人，招錄2人。

當初他從大廠辭職，就是想回家有個穩定工作。現在唯一能報的四個崗位都不在自己家所在的城市，最近的也有200公里，都不合適。

“去年還不是這樣。”北宸告訴南風窗記者，2021年度國考時盡管她已畢業，但因為還沒找到現在的工作，按照教育部給予畢業生兩年擇業期的政策，她仍是應屆生的身份，所以能報的崗位很多。但今年，不光是因為她沒了應屆生身份而可報崗位減少，就算在擇業期內的應屆生，面臨的境況跟北宸不相上下。因為很多崗位的備注欄中寫的是：“限2022年應屆畢業生”。

面向應屆生的崗位變多，并非是北宸和望公的個人感知，而是國考這個龐大考試系統的整體轉向。

改變從疫情后那年的國考開始明顯。2021年度的國考公告中，比往年多了一句話：市（地）級以下直屬機構主要招錄高校畢業生。這句話的背后是實打實的大幅調整。

今年國考計劃招錄的3.12萬人中，其中有2.1萬個計劃專門招錄應屆生，占比達67.3%。華圖教育發布的數據中，2019-2022年度，國考僅面向應屆生的崗位占比，從39.71%升至58.15%；國考僅面向應屆生的人數占比，從42.02%升至67.3%。

這些數據證明，網絡中那些往屆生高喊“報國無門”并不僅是造梗狂歡。那些受限的考生們，要么報考遠離家鄉的崗位，要么轉戰省考和事業單位，要么擁向所謂的“三不限”崗位。但后者是極少的。

今年的“三不限”崗位只有一個，便是在之前引起熱議的西藏阿里地區的郵政管理局。只招錄一人，報名2萬多人，審核通過19236人。近兩萬人競爭一個崗位，這是國考歷史中從未出現過的情景。某種意義上，它更像是“報國無門”之人宣泄情緒的閥口吧。

最初的選擇

考公不是一開始就有的想法。

大三第二學期的時候，北宸原本打算考研，但父母是不愿意的。他們最擔心的是她的年齡，怕她讀研出來年齡偏大就不好嫁人。

1996年11月出生的她，如果按讀三年制的研究生來算，畢業時還不到27歲。但在父母和身邊人的眼里，27歲對女孩子來說，已經是不小的年紀。

西北、偏遠、少數民族，這幾個關鍵詞塑造了北宸父母和當地人關于年齡的觀念。她記得，早些年在他們那里，女孩過了16歲就開始陸續嫁人。高中是大部分女生的最高學歷，只有那些上了大學的人才會免于過早的婚姻生活。

高三畢業那年，她家里也來過提親的人。彼時，北宸高考落榜，聽到消息的媒人就到她家里提親。她是不愿意的，幸運的是父母也不愿意。她母親說，女孩子要上了大學，出來有了工作才行，不然嫁了人沒法獨立。

父母都是地道的農民，但母親的這番話，讓北宸覺得自己父母跟其他農民不一樣。后來，她復讀了一年，考上一個二本院校。大二的時候，又有人來提親，她和父母的態度跟高三那年一樣，拒絕了。

而父母支持她讀書的態度，在她提出想要讀研的時候變了。那個時候，跟其他女孩的處境一樣，她的年齡和婚姻也成了父母最關注的對象。父母告訴她，因為復讀她本來就比周圍人年長一點，如果再讀研究生，又可能要費個三年時間。更重要的是，就算北宸讀完研，父母的就業建議跟預先想好的一樣—考公。所以他們覺得，沒必要浪費三年，拖大自己的年齡。

北宸有過“抗爭”，但內心又被父母關于年齡的話擊中。她想起來在班級和宿舍里，同學們講起各自年齡時，她都是那個長一歲的人。她也想起家鄉的那些女孩，同齡的她們早已為人妻為人母。年齡的焦慮感就那樣襲來了。最終，她被這種焦慮打敗，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堅持。此后，考公成了她認定的歸宿。

望公是北宸的反面。

當時為了反對父母復讀的建議，望公選了“地球物理”這個自己并不喜歡、但能走的專業。到大三下學期時，未來去向問題已經擺在了面前。父母那邊，當時想讓他上好學校的期望還在，就讓望公準備考研。但他不愿意。

抗爭了大半年，望公堅持了自己的想法，最后去了一家游戲公司。

他滿足于游戲公司開出的較高薪水，覺得這應該是年輕人的生活。但這種滿足感沒有延續太久，一年半后，互聯網大廠那些一直被詬病的缺點讓他產生了不安。身材走樣，工作后胖了20斤；作息紊亂，睡覺從沒有固定時間；人員流動大，老板隨時讓人離開。

望公開始覺得，健康和穩定或許是比高薪更重要的東西。

今年7月，由于直屬領導離職，望公也同步離開。兩個月后，他去了新地方，還是游戲公司，但比之前的大。焦慮和不安沒有減少，反而越發加重。同時，他在新公司感受到的氛圍幾乎是“沒有人情味”。

年齡的焦慮感就那樣襲來了。最終，她被這種焦慮打敗，主動放棄了自己的堅持。此后，考公成了她認定的歸宿。

想起了他的父母和親戚們的生活。他們全在體制內。他想起他們穩定的日子和大家庭的歡樂，想起他小時候在父母單位看到的那些和善的叔叔阿姨。他想到，如果自己也去了這種地方，碰到的應該也多是和善的長輩，而非冷漠的同齡人。

在國考報名快開始前，望公辭了職。只是他的這次國考，早早收場。

現在，他想找一個清閑點的工作過渡，邊工作邊備考。如果找不到，就專心備考。重點目標是明年的省考和事業單位，不行的話再看下一次國考。反正，“我現在心思比較堅定的是想往體制內鉆了”，望公說。

身份想象

余冰的狀況，又與北宸和望公的不同。

作為明年6月要從一所雙一流高校畢業的碩士生，早在三年前，余冰就已經決定了考公。

另一方面，她就是那個在眾多人眼中占了便宜的應屆生。相比起北宸和望公，余冰一下就選到了自己想考的城市和崗位。

其實，具體的目標從去年就定好了，就是她男朋友已經考進去的東北一所城市的稅務局。

男朋友考公是她考公的一半原因，另一半跟她本科畢業那年的實習有關。當時她去了一家線上教育機構，待在人事部，每天的工作是接待求職者和安排面試流程，日子基本是重復的。身邊看到的，也都是些過了30歲的人，余冰覺得他們很沒有活力。這讓她想到了小時候去父母單位的情景，兩個地方表現出來的重復和沒有活力是相似的。

從那之后，她對什么互聯網大廠和外面的世界沒了興趣。在這之前，她已經順利保研。被實習勸退后她決定，讀研期間就為考公做準備。研一、研二，每次國考結束，她都定時做一遍真題。

去年，男朋友順利上岸后，她的想法愈加堅定。因為她從男朋友工作中看到了自己想象中生活的樣子。“我不喜歡生活和職業分不開的工作”，余冰告訴記者，她男朋友的工作就可以徹底把工作和生活分開，那就是想象中生活的樣子，“美滋滋”。

近五年國考招錄人數和招考職位柱狀圖

她還了解到，稅務局這種單位，每年都會招很多人，大多都是年輕人。“進去的人就像一塊上學似的，都是同齡人，很好相處，也很輕松。”

在余冰對未來的體制內生活充滿期待時，北宸感受到的是求而不得的苦痛。

今年是她第三次參加國考，以往的兩次，一次差7分進面試，一次差0.5分。離“上岸”最近的一次是第二年的事業單位招考，離錄取只有0.3分的差距。她感到距離在一點點縮小，但心態在一點點式微。

畢業那年國考失利，待業半年后，北宸考上家鄉檢察院的合同工。雖然家里人和自己也算是開心，但總覺得這不算是一份真正的工作。

上班后的經歷，使她更加確認了這種判斷。北宸告訴記者，作為有編單位中的一個無編人員，總會有關于自己身份的閑話傳到她的耳朵里。

為了備考，在工作有閑的時候，北宸總是翻書復習。而在單位有些人的眼里，這成了她故作努力、且不合群的表現。有次在辦公室三四人的閑聊中，北宸沒有選擇加入，而是在一旁看書。第二天，閑聊的人員中有人給他們主任“告狀”，說她不合群，不懂得融入集體。

一年半后，互聯網大廠那些一直被詬病的缺點讓他產生了不安。望公開始覺得，健康和穩定或許是比高薪更重要的東西。

主任倒是理解北宸，批評了那個告狀的人，但北宸還是覺得委屈。還有一次，單位一個性格張揚的“姐姐”，在非編人員沒有參加的會議上，公開說像北宸這樣的非編人員永遠不可能考上。這像是一記重拳，打在了她的自尊心上。

“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單位的書記員們大都在備考公務員”，北宸說，雖然在待遇上她們跟有編制的人員差距不是很大，但受不了這種身份的歧視。

于是在之前兩年的國考、省考和事業單位考試中，她每次幾乎都用盡了力氣。身體和經濟上無不如是。為了復習，她基本放棄了社交，每天忙完工作就是備考。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在低頭看書。

在一次省考和一次事業單位進面后，她跟家人商量，咬牙報了學費3萬多元的保過面試培訓班。那是她少見的迫切想把錢花成功的時刻，但這個錢最終也沒花出去。兩次面試她都沒過，培訓班退了錢。

到今年，她感到了疲累。

“以前有人勸我放棄，我感到不理解，現在有人勸我堅持，我覺得自己沒有了力氣。”北宸說，有的時候懷疑自己是假裝在努力，“每次都是差那么一點點”。

工作的瑣碎也在讓她的堅持變得更難。到了今年，國考周期開始后，北宸媽媽建議她辭職，報一個封閉的考公培訓班全身心備考。她了解了一下，那種班的學費也是3萬多元。

這是個兩難的境地，北宸不知道怎么選。不全職備考怕再次落榜，辭職了又怕考不上后成了無業人員。另一邊，她又很清楚地告訴自己，今年必須要下最大的“賭注”—如果國考無望的話，明年的省考必須要上岸，“我感覺已經堅持不下去了”，她說。

（文中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