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堅

10月26日,前一天遭軍方扣押的蘇丹過渡政府總理哈姆多克,據稱已回到自己家中,但仍受到嚴密監視。盡管軍方辯稱扣押行動只是“糾正過渡路線”“并非政變”,但第二天,非洲聯盟依然暫停了蘇丹的成員國資格。
自兩年前強人巴希爾倒臺之后,蘇丹政局一直在走鋼絲。今年10月12日,脆弱的平衡終于被打破—軍方掌控的蘇丹主權委員會,試圖解散哈姆多克總理領導的過渡政府,遭到過渡政府堅決抵制。后者在10月21日發動百萬人上街示威,要求蘇丹主權委員會主席布爾漢中將“交權”。美國也站在哈姆多克一邊,要求軍方維系過渡進程。
盡管蘇丹軍方一再向美英等國承諾不會政變,但還是在10月25日下令實施緊急狀態,軟禁哈姆多克和多名內閣部長。這場延續月余的危機,以未遂政變始,以軍事管制終。
蘇丹此次政治危機,和9月21日未遂政變密切相關。那場未遂軍事政變由陸軍少將奧斯曼發動,遭蘇丹軍方果斷鎮壓。但是,文官政府抓住這次內亂把柄,抨擊軍方當中“巴希爾政權的余孽”,號召公民上街抵制軍事統治,令軍方惱羞成怒。雙方開啟罵戰模式,互相甩鍋。
關鍵時刻,蘇丹準軍事部隊首腦達克羅也對文官政府發動攻擊,使權力斗爭的天平倒向軍方一側。
為什么巴希爾倒了,軍方依然手握權柄?
原來,2019年巴希爾倒臺,就是民間群情激昂、軍方反戈一擊的結果。蘇丹變天后,先是由軍事委員會短暫控權,然后軍方和反對派開啟“聯合執政”模式:長達39個月的過渡期內,最高權力歸于由5名將軍和6名反對派領導人組成的主權委員會,其主席即為國家元首,由武裝部隊司令布爾漢擔任,副主席由準軍事部隊指揮官達克羅出任;平民政治家哈姆多克擔任政府總理。
在軍民聯合執政框架下,蘇丹在美國的斡旋下同以色列媾和,美國將蘇丹從“支恐名單”中刪去,蘇丹也滿足了海牙國際法庭引渡巴希爾的要求,初步擺脫了外交孤立。
但是這種聯合執政的體制極為脆弱。文官政府主政兩年來,未能遏止蘇丹經濟的下滑態勢,在新冠疫情面前更是表現乏力,延續了巴希爾統治末期公共福利匱乏的窘況。政府的經濟、社會成果乏善可陳,客觀上確實給圖謀不軌的政變軍人制造了機會;而過渡政府并沒有直接掌控軍隊,在軍變發生時除了依靠軍方平定叛亂,也就只能號召支持者上街了。但號召支持者上街抵制“軍事統治”,無疑把反對政變的軍方高層也列入了打擊對象,加劇了文官政府和軍方的矛盾。
未遂政變的平息,反倒成為雙方矛盾鬧大的開始。布爾漢聲稱,是過渡政府的無能造成了某些軍官企圖政變。“手中無兵”的哈姆多克,此時由于東部沿海地區的貝賈人封鎖了蘇丹出海口,導致蘇丹小麥供應短缺,又面臨著“手中無糧”的困局。城市中下層平民對哈姆多克流露不滿情緒,10月16日反政府示威者打出的標語就是“反對饑餓政府”。
蘇丹內閣事務部長優素福承認,軍隊和貝賈人的沖突導致蘇丹糧食進口渠道受阻。哈姆多克并不掌握軍隊,無法為沖突雙方找到局勢緩和的突破口。沒有兵權,非但不能保衛自己,連糧食進口都不能穩定,這就是哈姆多克所面對的國情。
客觀而言,在一個通脹率高達300%的國家,誰上臺都很難有把握在短時間內令經濟振作起來。但作為過渡總理,哈姆多克沒有把精力都用在經濟治理上,而走了一步錯棋。
在2019年政變時,快速支援部隊選擇和第一副總統奧夫指揮的陸軍聯合,推翻了巴希爾政府。哈姆多克總理不久前訪問該部隊總部,明顯有“分化軍方”的意圖。
哈姆多克意識到,他和布爾漢、達克羅的政治聯盟極為脆弱。在這個軍事政變頻繁,出了阿布德、尼邁里、巴希爾三位軍人總統的國家,掌握軍權才能穩定政局。所以,在未遂政變發生前的9月16日,哈姆多克就拜訪了快速支援部隊總部,會見了其指揮官、主權委員會副主席達克羅。哈姆多克贊揚達克羅為首的快速支援部隊的表現,試圖拉攏達克羅。
蘇丹官方媒體的報道,將哈姆多克稱為“快速支援部隊最高指揮官、政府總理哈姆多克”,顯示了其企圖染指軍權的野心。
在巴希爾時代,政府為了對軍隊“分而治之”,在正規軍之外建立了快速支援部隊作為制衡。快速支援部隊的核心,是在內戰時期為政府效力的民兵,他們在達爾富爾、南蘇丹平叛時立下赫赫戰功,但是也被西方人權觀察組織指控其成員犯有戰爭罪行。在2019年政變時,快速支援部隊選擇和第一副總統奧夫指揮的陸軍聯合,推翻了巴希爾政府。哈姆多克總理不久前訪問該部隊總部,明顯有“分化軍方”的意圖。
但是哈姆多克的拉攏并未見效。無論是2019年推翻巴希爾,還是此番平定未遂政變,布爾漢和達克羅的政治同盟牢不可破,哈姆多克很難分化蘇丹軍隊。10月8日達克羅公開稱,至多把警察和情報機關移交給過渡政府,表明了軍方對文官政府“奪權”企圖的嚴重抵觸心理。
哈姆多克盡管沒有成功“策反”達克羅,但畢竟有美國人的“背書”。在10月16日親軍方的明尼·米納維派系和軍方“一唱一和”逼迫哈姆多克下臺之時,美國公然表示,給予蘇丹的軍事援助只能由哈姆多克領導的文職過渡政府負責,言下之意是不會和軍方直接打交道,更不會承認軍方扶持的米納維派系。美國的“背書”也使得蘇丹軍方非常謹慎,兩周之內“按兵不動”,觀望局勢。
10月12日,拐點終于到來。布爾漢要求解散政府,但哈姆多克繼續在過渡政府行使權力,形成了兩個權力中心。
就誰有權解散政府這一問題,蘇丹各派政治勢力“唇槍舌劍”,互不相讓。布爾漢認為,作為代表國家的主權委員會主席,他既然有權任命哈姆多克為過渡政府總理,也有權罷免總理、解散政府。布爾漢的觀點,不僅得到從“自由與變革力量”分離出去的米納維派的支持,也得到未來運動黨政治秘書巴達維的支持。
巴達維向半島電視臺宣布,布爾漢作為國家元首,有權決定政府的進退。巴達維稱,過渡時期聯合執政文件規定“主權委員會任命總理和部長”,雖然沒有明言,但是既然有權任命,就有權罷免。
軍方及其盟友咄咄逼人。“自由與變革力量”中央委員會自然不愿權力旁落,反駁說米納維派在執政聯盟中只占1/4的部長席位,不能代表整個“自由與變革力量”,同時宣布仍支持哈姆多克擔任總理。國民大會黨主席薩拉赫丁表示,解散政府的權力屬于總理,任何政黨或勢力都不能干涉。
包括專業人士協會、烏瑪黨、國民大會黨等政黨的“自由與變革力量”,是多個反對巴希爾的政治勢力的聯合體。2019年4月軍事政變推翻巴希爾后,軍方和“自由與變革力量”達成的過渡協議第12條明確規定,主權委員會任命總理和部長,而總理候選人必須是“自由與變革力量”推選的政治代表。換句話說,哈姆多克要想保住總理的位子,首先必須和布爾漢為首的軍隊妥協,保證自己不被布爾漢為首的主權委員會解雇,其次必須保住自己派系在“自由與變革力量”中的主導地位。
近來,哈姆多克在“自由與變革力量”中的領導地位受到米納維派的威脅。如果哈姆多克失去在“自由與變革力量”中的領導地位,他的政治生命就結束了。
10月16日,反政府示威者喊出了“軍管”的訴求,似乎軍變迫在眉睫。當時,不僅長期反巴希爾的蘇丹共產黨要求現政府下臺,就連以前的盟友米納維都倒向軍方一邊。
這次街頭示威,讓哈姆多克感到米納維派的壓力。哈姆多克不僅面對反對派的“逼宮”和盟友的背叛,還要面對自身處理不了的貝賈人問題。后者引發的糧食漲價,危及哈姆多克執政的基礎。
2019年4月軍事政變推翻巴希爾后,軍方和“自由與變革力量”達成的過渡協議第12條明確規定,主權委員會任命總理和部長,而總理候選人必須是“自由與變革力量”推選的政治代表。
另一邊廂,由于美國的壓力、國內糟糕的政治經濟現狀,軍方最好的選擇是扶植聽話的人上臺執政,而不是自己出馬。從“自由與變革力量”獨立出來的米納維,是蘇丹解放運動領導人,曾在達爾富爾地區擔任州長,有一定的行政經驗和領導能力。米納維在重大問題上和軍方觀點相近,是此番危機軍方力推的政治代言人。軍方的如意算盤是,通過強力施壓和群眾運動逼迫哈姆多克下臺,如果他不下臺,局面演變成不同尋常的混亂,軍方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接管。
面對軍方、米納維派的不斷緊逼,哈姆多克首先依靠自己掌握的“自由與變革力量”中央委員會展開反擊。該中央委員會10月19日發布聲明,要求將“主權委員會主席”文官化,不能再由軍人任職;所有政府部長由總理委任;將陸海空軍和快速支援部隊納入統一的蘇丹軍隊。
該中央委員會還決定,繼續為10月21日在喀土穆舉行的百萬人游行做準備,計劃在游行中提出兩項訴求,除了要求將布爾漢的主權委員會主席職務交給文職官員,還要求將被通緝的戰爭罪行嫌疑人引渡到海牙國際刑事法院。
第一項訴求形同讓軍隊失去國家權力,第二項訴求是軍方最畏懼的,尤其是快速支援部隊,其指揮層被人權組織指控在達爾富爾犯有戰爭罪。所以,走到這一步,雙方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
哈姆多克還試圖借助外力干預。早在9月未遂政變后的第三天,美國總統國家安全顧問沙利文就致電哈姆多克,稱支持其主導的民主過渡,警告蘇丹軍方不要“推翻民主”。美國國務卿布林肯也對哈姆多克在10月16日發表的解決危機路線圖表示歡迎。10月18日,美國非洲事務特使費爾特曼撮合蘇丹主權委員會的高級軍官和過渡政府內閣部長見面,敦促雙方拒絕“邊緣政策”,宣告了美國對任何政變的反對。次日,英國兩蘇事務特使萊福訪問蘇丹,向布爾漢為首的軍方表達了對蘇丹民主過渡的“關切”。
面對重重壓力,蘇丹軍方布下大局,在時機成熟時才祭出“致命一擊”。
蘇丹軍方一開始不直接出面,而是推出政客米納維攪局。在示威者發泄對哈姆多克的不滿時,軍隊也遲遲沒有響應,保持了靜觀的態度。在大批反對哈姆多克的示威者在共和國宮前靜坐3天后,布爾漢向來訪的英國兩蘇事務特使萊福表示,蘇丹主權委員會確保過渡期順利完成,不會發動政變。這與一周前還揚言解散政府的他“判若兩人”。
事實上,就連支持布爾漢的未來運動黨,都認為大可不必使用強行解散政府的手段。而在蘇丹共產黨、蘇丹解放運動(米納維派)、蘇丹正義與平等運動相繼脫離“自由與變革力量”后,哈姆多克仍然有10個黨派的支持,且“自由與變革力量”仍然和2019年危機時一樣,具備可觀的群眾動員能力。這些都令軍方投鼠忌器。

不過,美國政府的要求過于剛性,沒有讓蘇丹軍方看到希望,這就壞了大事。美國一直在為哈姆多克政府背書,強調民主過渡不能中斷,卻沒有給予蘇丹軍方高層在過渡期結束后的權位保障—屆時其不僅失去政治舞臺,連不被送交海牙的安全保證都沒有。這是軍方在布爾漢將軍10月23日會見美國特使后才決定軍管的關鍵原因。
哈姆多克一方面要求和明尼·米納維等反對派對話,另一方面在美國的支持下呼吁立即改革現在的政治體系,強調主權委員會主席文官化、總理實權化和司法機構改革,實際上就是要將過渡時期國家政治的主導權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美國沒有給予蘇丹軍方高層在過渡期結束后的權位保障—屆時其不僅失去政治舞臺,連不被送交海牙的安全保證都沒有。這是軍方在布爾漢將軍10月23日會見美國特使后才決定軍管的關鍵原因。
過渡政府不僅緊抓政治過渡的主導權,還向軍方展現自己的群眾基礎。10·21百萬人大示威當日,軍隊極為克制,只有36名示威者受傷。軍隊沒有奪取大權,示威一方也沒有如愿讓軍方交權。
10月23日晚,美國特使費爾特曼和蘇丹軍政首腦會晤后,蘇丹軍政雙方都向美方表達了對話解決危機的意愿,尤其布爾漢還“保證”不會政變,看似危機得到了緩和。但是,示威者要求將犯罪的軍方高層引渡至海牙的訴求,讓軍隊中的強硬派感到了生存危機。尤其是參加達爾富爾軍事行動的快速支援部隊、警察和民兵的指揮官,擔心文職政府掌權會清算他們的迫害人權行為,且美國特使也沒有給他們免于起訴和引渡的安全保證,因此這些人極力促成最高司令部實行緊急狀態。
布爾漢、亞辛等軍方高層中的主流派,參與過對達爾富爾地區親政府民兵的武裝和訓練,涉入親政府民兵的反人權活動很深,根本不相信交權之后哈姆多克會放過他們。因為美國人拋棄阿富汗前政府的“前車之鑒”,軍方高層更擔心美國在利用自己推翻巴希爾后,將自己送到海牙的審判臺。美國的強力干預適得其反,逼軍方“鋌而走險”。
在布爾漢、達克羅和亞辛密商下,10月25日,蘇丹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軟禁了哈姆多克,并逮捕了多名內閣部長。主權委員會的文職成員蘇萊曼也被逮捕。陸軍封鎖了尼羅河沙姆巴特大橋,切斷了首都喀土穆和第二大城市恩圖曼的交通。最高司令部下令解散主權委員會和內閣,免去文官州長的職務。
軍管次日,武裝部隊司令布爾漢宣布,將組建一個沒有政黨參與的文職政府來完成過渡,明確表示將由軍方而不是“自由與變革力量”來主導過渡進程。
從軍管的雷霆速度可以看出,緊急狀態的計劃并非倉促決定,而是軍方早有準備。哈姆多克賴以維系自身統治的群眾示威和美國干預,反而成了自己倒臺的“催命符”。被推翻的“自由與變革力量”不甘心失敗,其下屬的烏瑪黨號召人民反對軍事統治。但這只是徒增流血。圍繞重啟過渡進程和軍方交權,軍方和“自由與變革力量”的斗爭才剛剛開始。蘇丹政局再次陷入不穩定的動蕩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