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玥
(內蒙古師范大學 文學院,內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花間集》誕生于唐宋兩朝交際的五代十國之時,正是中國古代生活用香迅速發展普及、香文化逐漸成熟的時期。《花間集》以香艷旖旎的詞風著稱,其出現標志著詞的格律臻于規范,詞性特征進一步確立。宋代陳振孫撰《直齋書錄解題》中更是將《花間集》譽為“近世倚聲填詞之祖”。[1]
《花間集》中收錄了大量涉及香名物的詞作,僅“香”字在《花間集》中便出現了216次,直接與香料、香器、香物相關的詞作有122首,占全書的五分之一有余。詞中出現的香料有麝香、沉香、龍涎香、瑞龍腦香、郁金香、檀香、木蘭香木共七種,還涉及禽形香爐、獸形香爐、博山爐、熏爐、熏籠等香器,以及檀板、檀枕等香物的描寫。《花間集》的作者為唐五代時期的文人,在當時全社會盛行用香的環境下自然深受香文化的熏陶。這些涉香詞反映了唐五代時期香文化的發展狀況,是推動后世香文化發展的重要力量,也是香文化對當時文人創作影響的生動表現。學界對《花間集》的研究大多集中于意象研究、版本流變、傳播接受、詞人研究幾個方面,對香名物的研究則大多集中于詞源考釋。故而,將《花間集》與香名物相結合的專題研究仍有待完善。本文以香名物作為切入點,賞析《花間集》中的涉香詞,從中感知唐五代時期人們對香的審美傾向,了解香文化的發展情況,分析香名物對“花間詞”總體風格形成的影響,以便于進一步探釋香文化與文學作品的融合情況。研究《花間集》和香文化具有雙重意義,也具有文學與文獻學的雙重價值。
在唐五代時期,雖然我國也出產香料,但是許多高品質的香料還是依賴進口。賈天明先生在《中國香學》一書中將香文化定義為“用香作為媒介和載體來進行的文化活動,包括香材、香品的制作、品香的方法、香的歷史、香的食用藥用、品香心理學等與香相關的物質和精神層面的內容”[2]。也就是說,香文化之“香”是一種文化載體,是以香料為基礎的文化活動,并非簡單的自然花朵草木所散發出的怡人氣味。唐帝國的強盛保證了絲綢之路暢通的同時也加強了與世界各國的聯系,貿易的繁榮與各國的貢品大大地增加了香料的品種,提高了香料的品質。《新唐書》中就有許多關于香料進貢的記載。《花間集》中用于熏染的香料有麝香、沉香、龍涎香、瑞龍腦香、郁金香共五種,其中麝香與沉香的出現頻率最高。熏香不僅僅可以美化居室、使人愉悅,也有藥用功效,所以詞中不同的場景所用的香料也有所不同。
麝香是《花間集》中出現頻率最高的一種香料。麝香取自雄性麝鹿的肚臍與生殖器之間的腺體。麝鹿有林麝、馬麝、原麝等品種,在中國的東北地區、華北地區、西北地區均有分布。麝香常被作為土貢香料進獻,在《新唐書》中商州上洛郡、嵐州樓煩郡、代州鴈門郡、忻州定襄郡等地都上供過麝香。這種香料氣味濃烈馥郁,留香時間較長。在唐代孫思邈的《千金翼方》中有對麝香藥理的記載:“(麝香)味辛,溫,無毒,主辟惡氣……毒婦人產難墮胎……久服除邪,不夢寤魘,寐通神仙,生中·川谷及益州、雍州山谷,春分取之生者益良。”[3]
晚唐五代時期,戰亂紛爭,社會動蕩,一部分文人抱著朝不保夕、及時行樂的心態流連歌舞煙花之地,飲酒作樂。所以,《花間集》中有很多寫歌舞歡宴的詞,其中多描寫歌姬舞女的容貌嬌美,才藝卓絕。麝香因其香氣馥郁、提神醒腦及影響女子生育的功效多用于秦樓楚館之地。歐陽烱的《浣溪沙》(其三)中便提及了這味香料:
相見休言有淚珠,酒闌重得敘歡娛。鳳屏鴛枕宿金鋪。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4]826
這是一首寫久別重逢的詞。公子佳人從相顧無言、唯有淚流到濃情蜜意、肆意訴說著牽掛與思念。將《花間集》之“香艷”風格體現得淋漓盡致,但是也傷于直言無隱,不夠含蓄婉約。蘭麝之香絲絲縷縷,配著耳邊輕言細語道明牽掛之意,格外地動人心弦。這首詞雖旖旎艷質,卻將一腔深情寫得真切,并未流于艷俗。況周頤在《蕙風詞話》中評價此詞:“《花間集》歐陽烱《浣溪沙》云:‘蘭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自有艷詞以來,殆莫艷于此矣。半塘僧鶩曰:‘奚翅艷而已?直是大且重。’茍無《花間》詞筆,孰敢為斯語者?”[5]李冰若在《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中亦有云:“歐陽烱《浣溪沙》‘相見休言有淚珠’一首,敘事層次井然,敘情淋漓盡態,而著語尚有分寸,以視柳七黃九之粗俗不堪,自有上下床之別。”[6]143提及麝香的作品還有魏水班在《菩薩蠻》(其二)中“繡幌麝煙沉,誰人知兩心”[4]1253的歌姬韋莊的《天仙子》(其二)中“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醺醺酒氣麝蘭和”[4]413酒意闌珊的醉公子、薛昭藴的《浣溪沙》(其六)中“故人相送夜開筵,麝煙蘭焰簇花鈿”的送別之宴[4]491等十七首之多。
濃郁芬芳的麝香在唐五代時期頗受人們的青睞,“舞衫沉麝香”[4]1196的歌姬舞姬舞動之時香風拂面,更是使其姿容更添光彩。相較于麝香的張揚,沉香清幽內斂,更適合深閨的嫻雅氛圍。
沉香是沉香樹受到創傷后傷口分泌的一種芳香物質,香氣舒緩雅致,使人聞之心緒平和。因其入水即沉故名沉香,也被叫做沉水香,具有溫中行氣的功效。西晉的嵇含在《南方草木狀·蜜香沉香》中記載:“交趾有蜜香,樹干似柜柳,其花白而繁,其葉如橘。欲取香,伐之,經年,其根干枝節,各有別色也。木心與節堅黑,沉水者為沉香。”[7]沉香木在我國南方沿海地區如廣州、海南、福建等地多有種植,也是土貢香料的一種。在《新唐書》中便有記載:“廣州南海郡,中都督府。土貢:銀......石斛、沈香、甲香、詹糖香。”[8]1095閨怨也是《花間集》中常見的主題,深閨婦人獨守空房,久盼丈夫不歸,難免幽怨抑郁,心生怨念。沉香的淡雅芬芳或許可謂她們舒緩郁結、平心靜氣、安神助眠。顧夐的《酒泉子》(其六)就是一首閨怨詞,詞云:
水碧風清,入檻細香紅藕膩。謝娘斂翠恨無涯,小屏斜。堪憎蕩子不還家。謾留羅帶結,帳深枕膩炷沉煙。負當年。[4]1022
在碧波盈盈、清風送爽、藕香入室的秋季。屏風后的女子懶臥帳內,香焚沉水,心中暗恨不歸家的蕩子,感嘆終是誤了當年深情。沉水香微,帳深枕膩更突出了女子的寂寞慵懶。良辰美景卻獨守空房,越是“水碧風清”的好時節就越是襯托出思婦心中漫無邊際的恨惱。一句“負當年”道出了多少無奈,這是對不歸家的蕩子的控訴,更是那個時代女性內心沉痛的嘆息。沉水香清淡怡人,有安神助眠之效,但是詞中所寫女子熏著沉香都無法入睡,可見內心愁苦之深。《花間集校注》中有言:“焚香懶臥的女子,深感男子辜負了當年的深情。此詞抒情較直露。”[4]1024沉香香氣清幽,還常與其他香料配合使用,如李白的《清平樂令》(其二):“玉帳鴛鴦噴沉麝”[4]1525和李后主的《一斛珠》:“沉檀輕注些兒個”。[4]1544在《花間集》中提及沉香的還有顧夐的《玉樓春》(其三)“博山爐冷水沉微,惆悵金閨終日閉”[4]986、毛文錫的《虞美人》(其二)“珠簾不卷度沉煙,庭前閑立畫秋千”[4]701等,共九首詞作。
麝香與沉香皆為土貢香料,產自國內,雖然價高,但還是較為常見。龍涎香、瑞龍腦香、郁金香等產自海外的香料則更為貴重且稀少,或是作為貢品在宮廷使用,或是作為商品售至高堂華府之地。各色香料共同營造出富貴奢華的詞境,與《花間集》香艷旖旎的風格相契合。
龍涎香是抹香鯨的分泌物,抹香鯨消化不了的魚骨或其他物質會與腸道內的分泌物結成固體被吐出。剛剛生成的龍涎香色黑質軟,氣味腥臭,但是在海上漂浮日久就會變硬,顏色變淺,因古人認為是龍吐涎而成,故名“龍涎香”。龍涎香是香料中極為珍貴的一種,多為外域貢品。《稗史匯編》中記載了龍涎香的生成方式:“大洋中有旋渦處,龍在下涌出,其涎為太陽所爍,則成片,為風飄至岸,人則取之納于官府。”[9]《星槎勝覽》中記載了龍涎香的產地:“錫蘭山國、卜刺哇國、竹步國......溜山洋國俱產龍涎香。”[10]顧夐的《甘州子》中便有對龍涎香的描寫:
一爐龍麝錦帷傍。屏掩映,燭熒煌。禁樓刁斗喜初長。羅薦繡鴛鴦。山枕上,私語口脂香。[4]970
將龍涎香和麝香同爐熏焚,香爐置于錦帳旁。屏風掩映燭光明亮,濃情蜜意之人聽著刁斗心中歡喜夜還長。羅衾繡鴛鴦,山枕上兩人私語切切,可聞口脂之香。龍涎香與麝香同燃,可見室內奢華,香暖情濃,更添香艷。《花間集校注》評曰:“此等內容,而能用筆潔凈不涉褻穢,值得稱道。”[4]973這首詞中“龍”也可能指龍腦香。在《花間集》中,也有對龍腦香的描寫。
瑞龍腦香是龍腦香的一種,龍腦香是取自龍腦香樹的樹脂結晶,有開竅醒神,清熱止痛的功效。《本草綱目》有載:“唐天寶中交趾貢龍腦,皆如蟬、蠶之形。彼人云:‘老樹根節方有之,然極難得。’禁中呼為瑞龍腦,帶之衣衿,香聞十余步外。”[11]唐玄宗就曾賜楊貴妃瑞龍腦香,據《酉陽雜俎》記載:“天寶末,交趾貢龍腦,如蟬蠶形。波斯言老龍腦樹節方有。禁中呼為瑞龍腦,上唯賜貴妃十枚,香氣徹十余步。”[12]所以瑞龍腦香是龍腦香中的珍品,尤為貴重。毛熙震的《浣溪沙》(其五)中就提及了瑞龍腦香:
云薄羅裙綬帶長,滿身新裛瑞龍香。翠鈿斜映艷梅妝。佯不覷人空婉約,笑和嬌語太猖狂。忍教牽恨暗形相。[4]1367
這是一首從男子視角寫女子的詞。詞的上闋寫女子的衣飾妝容:佳人衣著輕盈,滿身都是新熏上的瑞龍腦香氣,貼翠鈿、點艷梅妝,嬌艷美麗。詞的下闋寫女子的動作言語:她佯裝不理男子,笑語嬌言,嬌俏可人,使男子魂牽夢縈。瑞龍腦香更顯女子著裝華貴,嬌艷非常。
現在對香料郁金香的來源說法并不統一。有說法是在我國多有分布的姜黃屬植物的塊根,還有說法是某種進口的植物的花。從《新唐書》來看,郁金香也是外貢香料之一。《新唐書》中有載:“開元十四年,其王篤薩波提遣弟阿悉爛達拂耽發黎來朝,納馬豹。后八年,獻……拂菻繡氍球一,郁金香、石蜜等。”[8]6245張泌的《南歌子》(其三)中便有郁金香的描寫:
錦薦紅鸂鶒,羅衣繡鳳皇。綺疎飄雪北風狂。簾幕盡垂無事,郁金香。[4]678
這是一首含蓄蘊藉的閨怨詞。詞中,華美的被褥繡著紅鸂鶒,女子的羅衣上繡著鳳凰。鏤刻花紋的窗戶外面風雪交加,窗內簾幕低垂,暖熏郁金香。鸂鶒、鳳凰都是成雙成對的吉鳥,但女子卻獨守空閨,“無事”二字點出女子的無聊寂寞之情。從錦薦、繡鳳羅衣、郁金香便可知房間之華美舒適,與窗外的北風呼嘯形成鮮明對比。
總之,唐帝國的強盛與開放為香文化的發展提供了基礎。各國進獻的香料與繁榮的貿易大大豐富了香料的品種,人們生活的普遍富裕也使用香的風氣走出宮禁之門、王侯之府,走入千家萬戶。
唐朝發達的手工業使香器的制作工藝大為提高,多樣的材質與精妙繁復的制作方法使這些器物成為藝術品,在千百年后依舊訴說著那個時代的盛世輝煌。《花間集》中的香器華美精巧,造型各異,材質以金玉為多。這些制作精美的香器向我們展示了唐代高超的制作工藝外,也代表著當時人們的審美品位與用香喜好。
《花間集》中所出現的香爐明確提及形態的有博山爐、禽形香爐、熏籠和獸形香爐四種,其中以博山爐和禽鳥形狀的香爐最為多見。這些形態各異的香爐為詞中的錦閣華堂添彩,寄托了主人公不同的情感與期翼。
《花間集》中禽鳥形狀的香爐可謂種類繁多,有鴨子、鸂鶒、鸞鳥、鴛鴦等。這些香爐惟妙惟肖,造型精巧且寓意頗深。鸂鶒、鴛鴦都是出雙入對的鳥,寄托著夫妻恩愛的美好愿望,用在閨怨詞中就更能襯托出分離之苦、相思之情。如顧夐的《虞美人》(其三)中提及的鸂鶒形香爐:
翠屏閑掩垂珠箔,絲雨籠池閣。露粘紅藕咽清香,謝娘嬌極不成狂,罷朝妝。小金鸂鶒沉煙細,膩枕堆云髻。淺眉微斂注檀輕,舊歡時有夢魂驚,悔多情。[4]950
室內屏風掩映垂珠簾,室外細雨如絲,金鸂鶒香爐中焚燒沉香的煙霧絲絲縷縷。初醒的女子懶臥于榻,如云發髻堆在枕旁,眉頭微蹙口脂淺淡,一夜好夢醒來卻更感寂寥,讓她不禁后悔自己的深情。鸂鶒是兩情繾綣的鳥兒,鸂鶒香爐吐著絲絲縷縷的沉香煙霧,更加襯托出女子獨守空閨的空寂倦怠。這首詞描寫極為細膩,仿佛一幅工筆美人圖。讀之仿佛詞中華美的閨房,女子的愁苦都躍然紙上,使讀者可見其人,可通其感。湯顯祖評曰:“情多為累,悔之晚矣。情宜有不宜多,多情自然多悔。”[13]禽形香爐遠不止鸂鶒一種,還有和凝在《河滿子》(其二)中提到的鴨形香爐:“卻愛熏香小鴨,羨他長在屏幃”[4]908、李白《清平樂令》(其二)中的鴛鴦香爐:“玉帳鴛鴦噴沉麝”[4]1525等。
吉禽瑞獸一直都是中國古代常用的造型與圖案。造型各異的獸形香爐多小巧精致,多用于寢室閨房,寄寓著人們對忠貞愛情、幸福生活的期待與向往。比起禽鳥,瑞獸則擔負著法治公正、風調雨順、海晏河清等更為嚴肅而重大的責任,所以多出現于宮廷以及行政部門。《花間集》中也有對獸形香爐的描述。如李后主的《浣溪沙》詞云: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4]1541
這首詞寫宮中歌舞享樂的情景。紅日已高,陽光透過紗帳的時候宮殿內還在歌舞宴樂,獸形的金香爐中一次又一次地添加香料。美人跳舞時金釵從發間滑落,酒酣之時拈花嗅蕊,耳邊是從別殿遙遙地傳來蕭鼓樂聲。宮廷中所用的獸形香爐往往器型較大,況且還是“金獸”,還以紅錦鋪地,可知何其奢靡。已是白天還歌舞不停,金獸添香,如此玩樂,可見李后主亡國之因。
博山香爐是一種制作極為精美的香爐,是“豆式爐”的一種。爐底有托盤底座,中間有束腰爐柄相連,上面是仿道教傳說中海上的仙山——博山造型所制作的香爐。博山爐上,鎏金錯銀的線條如云氣涌動,或有奇花異草生長其間,或有珍禽異獸出沒,還有生動的人物形象。焚香之時,裊裊煙氣從鏤空的山體中彌漫出來,宛如云霧繚繞的仙境。韋莊的《歸國謠》(其三)中就有關于博山爐的描寫:
春欲晚,戲蝶游蜂花爛熳。日落謝家池館,柳絲金縷斷。睡覺綠鬟風亂,畫屏云雨散。閑倚博山長嘆,淚流沾皓腕。[4]357
這首詞寫分別之苦。已是百花盛開、蜂飛蝶舞的暮春時節。女子對著生機勃勃的春日盛景,心中想的卻是日暮時分折柳送別心愛之人的場景。相思之情時時縈繞在這位女子的心頭,就連夢中都是與所思之人情真意切的相聚場景。夢醒時,卻只剩一室寂寥,女子倚著博山爐無奈長嘆,淚流滿面。夢中的歡悅與夢醒時的孤獨形成鮮明對比,女子倚著博山爐,似乎是想借著香爐的余熱來溫暖內心的凄楚。一句“閑倚博山長嘆”透露出女子內心細膩而真摯的情感,讀之格外動人。
同寫博山爐的還有孫光憲的《虞美人》“博山香炷旋抽條”[4]1137、歐陽烱的《更漏子》(其二)“紅線毯,博山爐”[4]519、毛熙震的《更漏子》“博山香炷融”[4]1380等。
相比于禽形香爐和博山爐,熏籠就簡單質樸多了,但是實用性卻有所增加。顧名思義,熏籠是一個籠狀物,內置暖爐,既可以焚香也可以把衣服被衾放在上面增香加熱,使衣物或被褥香軟,更加舒適。這種兼顧實用與審美的香器自然在當時廣受歡迎。如,孫光憲的《浣溪沙》(其三)詞云:
花漸凋疎不耐風,畫簾垂地晚堂空。墮階縈蘚舞愁紅。膩粉半粘金靨子,殘香猶暖繡熏籠,蕙心無處與人同。[4]1085
這首詞中既寫閨怨,也寫春愁。暮春時節滿地落花繽紛,女子殘妝不整,香還沒有燒盡,熏籠猶暖,心中別有一番滋味卻無處訴說。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中評曰:“‘愁紅’句字字錘煉。‘蕙心’句甘孤秀之自馨,溯流風而獨寫,其寄慨深矣。”[14]同寫熏籠的,還有薛昭藴的《醉公子》:“床上小熏籠,韶州新退紅。”[4]519
精美香爐中各類香料的馥郁香氣固然使人心曠神怡,也裝點出富麗華美的居室環境。在能工巧匠手中,香木也可以被雕刻成精美的工藝品,甚至用來建造亭臺樓閣。
分割成小塊或磨成粉屑的香料可以熏燒和佩戴,更有奢靡者以整塊的香木為原料來制作物品。如檀香木、沉香木、木蘭香木等皆是名貴的木料,可以用來制作樂器、家具甚至亭臺樓閣。尤其是沉香木和檀香木的樹形都相對較大,木質平滑堅韌,適宜用來造物。比如《花間集》序中:“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4]一句就涉及用檀木制作的拍板樂器——檀板。
《花間集》中出現的香物遠不止檀板一種,小到枕頭、蠟燭,大到船只、樓閣皆可以香參與制作或直接用香木制成。以香制物可見匠心精巧,奢靡之處亦可窺晚唐及五代諸國氣運衰微之緣由。
顧名思義,檀枕就是用檀木制作的枕頭。檀木的木質細膩堅硬,光澤度好,所以做出的枕頭溫潤舒適、光澤柔和。不僅如此,檀木氣味清雅芬芳,還有安神助眠、辟邪除煞的功效,所以在古代是做枕頭的優質原料。在毛文錫的《虞美人》(其二)中就有關于檀枕的描寫:
寶檀金縷鴛鴦枕,綬帶盤宮錦。夕陽低映小窗明。南園緑樹語鶯鶯,夢難成。玉爐香暖頻添炷,滿地飄輕絮。珠簾不卷度沉煙。庭前閑立畫秋千,艷陽天。[4]701
這是一首寫閨怨閑情的詞。剛剛醒來的女子枕著金縷線繡的鴛鴦檀枕,看著夕陽的光照進窗戶。外面綠樹成蔭,鶯啼燕語,落絮滿地,可見是暮春時節。玉香爐中的香添了又添,珠簾不卷,沉香煙霧裊裊。庭院中立著秋千卻無人玩耍,辜負了如此明媚的好天氣。從檀枕、玉爐、沉煙可見這定是一位極為愛香的嫻靜女子,詞中所寫香料、香器、香物俱是雅致清幽。湯顯祖評“寶檀金縷鴛鴦枕”一句為“富麗”二字。[15]顧夐的《河傅》(其三)“枕檀云髻偏”[4]1110、牛希濟的《謁金門》“淚滴枕檀無數”[4]815中也有提及檀枕。
香燭是在蠟燭中加入香料,使蠟燭在照明的同時還有熏香的功用,可見古人的玲瓏巧思。《華夷花木鳥獸珍玩考》中有宋代宮廷用龍涎香做蠟燭的記載:“宋代宮廷以龍涎香貫其中,而以紅羅纏炷,燒燭則飛而香散,又有令香煙成五彩樓閣、龍鳳文者。”[16]香燭在《花間集》中也有出現,如溫庭筠的《菩薩蠻》(其六)詞云:
玉樓明月長相憶,柳絲裊娜春無力。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畫羅金翡翠,香燭銷成淚。花落子規啼,緑窗殘夢迷。[4]42
這是一首寫相思的詞。身著金玉華服的女子月夜登樓,正是柳絲纖細的暮春時節。這位女子夢到了送別心愛之人時的場景,夢醒之后,所等的人依舊沒有歸來。寂靜的夜晚唯有香燭滴淚,窗外花落地,子規啼,凄楚相思之情溢于言表。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中評曰:“此首寫懷人,亦加倍深刻。繡幃深掩,香燭成淚,較相憶無力,更深更苦。通體景真情真,渾厚流轉。”[17]李冰若《花間集評注·栩莊漫記》中亦有云:“前數章時有佳句,而通體不稱,此較清綺有味。”[6]17同寫香燭的,還有魏承班的《訴衷情》(其三):“紅蠟淚飄香”。[4]1273
木蘭舟是以木蘭香木制成的船,相傳第一艘蘭舟是由魯班制成。《述異記》中有對木蘭舟出處的記載:“木蘭川在潯陽江中,多木蘭樹。昔吳王闔閭植木蘭于此,用構宮殿也。七里洲中有魯班刻木蘭為舟,舟至今在洲中。詩家用木蘭舟出于此。”[17]后來“蘭舟”、“木蘭船”成為文學作品中對船的美稱。如毛文錫的《柳含煙》詞云:
隋堤柳,汴河旁。夾岸綠陰千里,龍舟鳳舸木蘭香。錦帆張。因夢江南春景好,一路流蘇羽葆。笙歌未盡起橫流,鏁春愁。[4]736
這首詞寫了隋煬帝南巡的場景,寫興衰之感,暗含諷喻之意。隋煬帝及其嬪妃乘木蘭香木所制龍舟鳳舸,錦帆高揚,自汴河而下巡幸江都,河畔柳樹成蔭,夾岸千里。隋煬帝南巡為了看江南春景,一路如此鋪張奢靡,可見其亡國之因由。聯想到南唐后主李煜的所作所為,這首詞應有借古諷今之意。孫光憲的《菩薩蠻》(其四)則寫出了木蘭船上的甜美愛情:“一只木蘭船,波平遠浸天……煙中遙解觽。”顧夐的《河傅》(其四)描繪了木蘭舟上的美麗少女:“木蘭舟上,何處吳娃越艷。”[4]1112
用香料木材來搭建亭臺樓閣,是一件何其奢靡的事情。《新唐書》中就記載了一件與沉香亭有關的事情:“漢字南紀......敬宗侈宮室,舶賈獻沈香亭材,帝受之,漢諫曰:‘以沈香為亭,何異瑤臺瓊室乎?’”[8]3519書中所寫,曾有商人向唐敬宗進獻大件的沉香木料來建亭子,左拾遺李漢進言說:“若建沉香亭,和那些建瑤臺瓊室的昏君有什么區別呢。”但是唐玄宗時期,用沉香建亭閣卻是一件較為多見的事情,《陳氏香譜》中有:“唐眀皇君臣多有沉檀腦麝為亭閣”[18]一言為證。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中有寫楊國忠建的沉香閣:“楊國忠又用沈香為閣,檀香為欄,以麝香、乳香篩土和為泥飾壁,每于春時木芍藥盛開之際,聚賓友于此閣上賞花,焉禁中沈香之亭遠不侔此壯麗也。”[19]溫庭筠的《菩薩蠻》(其十)中就提到了沉香閣:
寶函鈿雀金鸂鶒,沉香閣上吳山碧。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畫樓音信斷,芳草江南岸。鸞鏡與花枝,此情誰得知。[4]60
女子的妝閣中金玉琳瑯,從妝閣中望出去可見樹木蔥蘢的吳山。如此良辰美景,女子卻想的是與心愛之人分別之時也是這樣楊柳如絲、細雨綿綿的春日,可是自打離別之后,那人卻音信全無。女子獨守深閨,縱然華室美景也無法慰藉內心的愁苦,這滿的腔相思也無處訴說。詞中以沉香閣來喻女子的閨房芳香彌漫,陳設華麗。
李白的《清平調》與沉香亭的淵源極深。詞中:“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意,沉香亭北倚闌干。”[4]1526不僅寫到沉香亭,據說這三首詞還是寫作于沉香亭中。《華夷花木鳥獸珍玩考》中有載,“明皇沉香亭前花繁開,曰:‘賞名花,對妃子,焉用舊詞。’命李龜年捧金花箋宣賜翰林李白進清平調詞三章,白宿醒未解,援筆賦之,末章云:‘名花傾國兩相歡......’詞進太真持玻璃七寶盞酌涼州葡萄酒笑領歌意。”[16]艷麗的花與楊貴妃的美貌交相輝映,果然名花美人,不可俗詞贊之,須得詩仙才力方能更添風采。
《花間集》的出現不止是詞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在香文化的發展史上也具有重大的意義。香料之“香”與美人之“艷”相輔相成,暖香盈盈的華堂、紅袖添香的佳人共同營造出《花間集》香艷旖旎的總體風格。《花間集》中香名物的大量出現不僅僅推動了香文化的發展,也促使文人群體進入香的世界。唐五代時期是香文化由“興”到“盛”的轉折點,溫庭筠、韋莊、顧夐等花間詞人既是這個轉折點的經歷者,也是記錄者。從他們的詞作中可以感知唐五代時期人們對香的接受程度與審美傾向,觀察香文化的發展狀況,也可以從中了解香的使用、品鑒對文學創作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