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紀宏
刑事信息公開是一個在理論和實踐中都存有較大爭議的話題,①2016 年4 月27 日歐洲委員會與歐洲議會通過了關于刑事執法司法中保護公民個人數據的專門指令。在該指令中,歐洲立法機關首次將刑事執法司法中的個人數據保護問題納入規范范圍,并開始嘗試將個人數據保護的基本原則與范式部分移植到刑事司法領域。見 Directive(EU) 2016/680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27 April 2016 on the protection of natural persons with regard to the processing of personal data by competent authorities for the purposes of the prevention,investigation,detection or prosecution of criminal of fences or the execution of criminal penalties,and on the free movement of such data,and repealing Council Framework Decision 2008.977.JHA.而司法公正審判權則是法理上與制度實踐中相對比較成熟的概念。②在普通法中,作為司法程序正義理論起源的自然正義的兩項原則,即“任何人不得作自己案件的法官”(Nemo Judex in Causa Sua—Nobody can be a judge in his own case)和“應當聽取雙方當事人的意見”(Audi Alteram Partem—Hear the Other Side)長期以來一直被視為公正審判的最低限度準則。刑事信息公開與實現司法公正審判權有著一定內在的法理邏輯聯系,同時,刑事信息公開也構成了司法公正審判權的重要權利內涵。研究二者之間的法理關系與制度聯系,可以從法理上不斷完善司法公正審判權的權能結構,進一步提升基本權利在司法審判程序中的實現水平,同時又可以實質性推動刑事信息公開。
刑事公開是刑事訴訟制度的重要原則。由于刑事偵查、批捕、起訴和審判、刑罰執行等等行為都涉及到被告、犯罪嫌疑人、罪犯等刑事案件相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特別是作為基本人權重要內容的人身權利和自由,所以,刑事公開有利于增強刑事活動的公正性,可以防止公安機關、監察機關、檢察機關、審判機關以及刑罰執行機關等等參與刑事活動的國家機關濫用或者是超越職權,給刑事案件當事人造成不應有的人身權利、財產權利以及憲法和法律所保護的公民的基本權利的損害。
刑事公開作為刑事案件偵查、批捕、起訴、審判和執行活動的一項重要法律制度,“公開”的內容和范圍非常廣泛,但也存在由于公開可能造成的權利沖突和權益損害。在刑事公開作為一項原則的前提下,對于特殊類型的刑事案件或者是特殊事項實行“不予公開”的措施。③《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1979 年7 月1 日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通過,根據1996 年3 月17 日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四次會議《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第一次修正,根據2012 年3 月14 日第十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五次會議《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第二次修正,根據2018 年10 月26 日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第三次修正)第188 條規定:“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應當公開進行。但是有關國家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涉及商業秘密的案件,當事人申請不公開審理的,可以不公開審理。不公開審理的案件,應當當庭宣布不公開審理的理由。”第285 條規定:“審判的時候被告人不滿十八周歲的案件,不公開審理。但是,經未成年被告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同意,未成年被告人所在學校和未成年人保護組織可以派代表到場。”刑事公開的范圍④《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11 條規定:人民法院審判案件,除本法另有規定的以外,一律公開進行。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人民法院有義務保證被告人獲得辯護。既有刑事程序的公開,也有刑事活動過程的公開,更包括了刑事活動結果的公開。刑事公開對參與刑事活動的國家機關履職行為提出了公正性要求,在制度上可以起到防患于未然的功效。
刑事信息公開從法理上來看,根據屬概念加種差的定義法,⑤種概念=種差+屬概念的定義法目前學界公認是古羅馬執政官波愛修斯最早提出的。應當從屬于刑事公開這一“屬概念”。刑事信息公開是指刑事活動產生的信息的公開。從刑事信息與刑事活動的從屬關系來看,必須先有刑事活動的公開,才能有刑事信息的公開。但在現代刑事制度下,有些刑事活動本身并不能公開或完全公開,例如涉及到國家安全、未成年人的刑事活動是可以不遵循刑事公開原則的限制,但是刑事活動不公開不意味著與刑事活動相關的信息不能公開。事實上很多不公開審理的案件的刑事信息在刑事活動終結后都可以作為信息公開的內容。有的用于社會公眾對刑事活動公正性的監督,有的則可以作為教育社會公眾的司法數據,還有的可以通過信息管理系統來為相關的征信系統服務。所以,刑事信息公開由于其自身的信息特征而具有一定的獨立價值,是可以補充刑事公開制度短板的重要刑事公正性原則。
刑事公開與刑事信息公開兩者密切相關,不可分離。兩者在制度上的實現程度直接影響到司法公正審判權的實現狀況。司法公正審判權雖然在歷史上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但真正具有近代意義的司法公正原則起源于1215 年英國的《自由大憲章》。該憲章第39 條和第40 條規定:“任何自由人,如未經其同級貴族之依法裁判,或經國法判,皆不得被逮捕,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護權,流放,或加以任何其他損害。”“余等不得向任何人出售,拒絕,或延擱其應享之權利與公正裁判。”1787 年《美利堅合眾國憲法》的第5 條修正案明確了“非經正當法律程序”不得被剝奪生命、自由或財產。不給予公平賠償,私有財產不得充作公用。1789 年法國《人權和公民權宣言》第7 條也規定:“除非在法律所規定的情況下并按照法律所指示的程序,不得控告、逮捕或拘留任何人。”
司法公正審判權作為一個基本人權概念真正得到全面和系統的確認是1966 年聯合國大會通過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該公約的第14 條被視為集中體現了“司法公正審判權”的主要價值。《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 14 條共有7 款規定,為該公約中款項最多、涉及面最廣的一個條文,規定了被追訴人所享有的 15 項訴訟權利,包括:法庭前的平等權,由合格的、獨立的及中立的法庭審判的權利,審判公開的權利(第14 條第1 款);被推定為無罪的權利(第14 條第2 款);被告知指控的權利(第14 條第3 款第1 項);準備辯護的權利以及與辯護人聯絡的權利(第14 條第3 款第2 項);受審時間不被無故拖延的權利(第14 條第3 款第3 項);出庭受審、辯護和獲得指定辯護的權利(第14 條第3 款第4 項);傳喚和詢問證人的權利(第14 條第3 款第5 項);免費獲得翻譯人員幫助的權利(第 14 條第3 款第6 項);不被強迫自證其罪的權利(第14 條第3 款第7 項);對未成年被告人的特殊保障(第14 條第4 款);上訴權(第 14條第5款);因為誤判而獲得賠償的權利(第14條第6款);不受重復追究的權利(第14條第7 款)。并在其第14 條第 1 款中規定了公正審判權的適用范圍,即“在判定對任何人提出的刑事指控或確定他在一件訴訟案中的權利和義務時,人人有資格由一個依法設立的合格的、獨立的和無偏倚的法庭進行公正的和公開的審訊”。此外第14 條第1 款還強調了“審判公開”的權利。由此可見,包括刑事信息公開在內的刑事公開都構成了“司法公正審判權”的重要權能事項。從具體內容上看,《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 14 條第 1 款為該條項下的一般性條款,其余各款均為公正審判權對刑事訴訟各階段的具體要求,即為第 1 款之外的補充性條款,并與第 1 款一道共同將公正審判權的基本內容主要(而非完全,也可以適用于民事程序)限定于刑事訴訟這一重要領域之中。
刑事信息公開與基本權利保護有著密切的聯系。首先體現在作為刑事案件的被告人、犯罪嫌疑人和罪犯在行使刑事司法職權的國家機關面前,面對偵查指控、批捕、被起訴以及在法庭上陳述事實和為自己辯護、罪犯在執行過程中的人身權利等基本權利是否得到刑罰執行機關的有效尊重和保護等等,都離不開有效的信息保護。從刑事信息存在的形式和披露的方式來看,對于刑事案件的當事人的基本權利都存在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從直接影響來看,我國現行《憲法》第130 條規定:“人民法院審理案件,除法律規定的特別情況外,一律公開進行。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上述規定中有兩個段落,其中第一句的“公開進行”與第二句“有權獲得辯護”之間存在著密切的制度聯系。“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屬于一種特殊類型的憲法上的“基本權利”,是專屬于“被告人”的,而結合《憲法》第33 條規定的“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的要求,這里的“被告人”是針對所有依法成為刑事案件被告人的“公民”,故“被告人有權獲得辯護”屬于憲法上所確認的延展意義上的“基本權利”,是沒有規定在憲法第二章“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中的具有基本權利性質的“憲法權利”。《憲法》第130 條第一句規定的“人民法院審理案件,除法律規定的特別情況外,一律公開進行”是對人民法院審判案件實行刑事公開的義務和責任的要求,當然,這里的“公開”首先就是刑事信息的公開。從《憲法》第130 條的規范構造來看,是設定法院刑事信息公開義務和責任在先,被告人享有辯護基本權利在后,刑事信息公開只是在制度上構成了被告人辯護權的法定條件。沒有刑事信息公開,就不可能有制度意義上完整的被告人辯護權。因此,刑事信息公開在制度設計層面對被告人辯護權存在直接的影響。
從間接影響來看,刑事信息,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公安機關刑事拘留、被逮捕期間合法羈押、被告人被宣布有罪后在刑罰執行場所接受刑罰處罰等等,會對當事人以及當事人的法律上的利害關系人的基本權利產生各種不同程度的影響。對于當事人來說,被刑事拘留后,首先是失去人身自由,而當事人失去人身自由權利后,當事人的近親屬因為與當事人之間的親屬關系形成的基本權利關系就可能暫時遇到權利行使和實現方面的障礙。例如,需要當事人贍養的父母因為當事人的被拘留失去必要的生活來源和照顧,當事人因為刑事拘留的在案記錄而使得當事人的配偶、子女等近親屬在升學、參軍以及職級提升等方面的基本權利遭到有關機構、部門和單位的限制,罪犯被判處服刑導致罪犯的喪失勞動能力的家屬的基本人權處于威脅狀態等。所以,刑事信息公開必然會對當事人本人及其法律上的利害關系人的基本權利的行使造成巨大的間接影響,即便是刑事信息只是在司法系統內部或者國家機關內部披露,也會產生相關人基本權利行使受到負面影響的后果。
此外,刑事信息中包含的錯誤也可能會對相關利害關系人的基本權利造成不應有的侵犯。例如,被告人周某冒名但某,于 2010 年 11 月 15 日伙同他人在重慶市江北區搶劫現金 10 萬余元。重慶市江北區人民法院于 2011 年 4 月 8 日作出(2011)江法刑初字第 273 號刑事判決書,以搶劫罪判處但某有期徒刑11年,并處罰金 2.5 萬元。服刑期間,周某主動供述了其曾于 2006 年 9 月 21 日在廣東省深圳市參與結伙搶奪現金 10 萬余元,并交代了其作案后為逃避打擊,趁遷移戶口之機假冒弟弟但某身份的事實⑥參見劉懿、肖瑤:《刑事判決生效后查明被告人身份信息有誤應如何糾正》,載《人民法院報》2013 年4 月3 日,第6 版。。在上述案件中,由于罪犯盜用其弟弟的身份信息被判刑,盡管罪犯本人被實際執行刑罰,但被罪犯盜名的其弟卻因為司法機關的刑事案底而無法正常行使憲法所規定的諸多基本權利。對于上述情形,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⑦《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已于2012 年11 月5 日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1559次會議通過,自2013 年1 月1 日起施行。第390 條的規定,“原判決、裁定認定被告人姓名等身份信息有誤,但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正確、量刑適當的,作出生效判決、裁決的人民法院可以通過裁定對有關信息予以更正。”因此,刑事信息更正是與保護刑事案件當事人或利害關系基本權利相關的最重要的人權司法保障措施。
刑事信息遺忘權是從保護公民基本權利免受刑事信息的不當干擾而應當賦予的基本權利實現“保障權”。刑事信息遺忘權本身雖然尚未進入公民的基本權利體系,但是,由于刑事信息與公民基本權利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所以,在制度設計層面就必須對刑事信息設定必要的遺忘和滅失機制,以保證刑事信息的存在不會從實質性影響公民基本權利的行使,從而確保司法公正審判權的有效實現。
刑事信息遺忘權是與信息遺忘權密切相關的概念,信息遺忘權來源于個人對自己的私人信息擁有自我處分的權利,除非因為滿足公共利益的需要,并由法定國家機關來存儲和加以利用,否則,個人可以決定自己私人信息是否繼續保存、加以利用或予以清除。早在1995 年,歐共體即已在相關數據保護法律中提出了“被遺忘權”的概念,指任何公民在其個人數據不再需要時,可提出刪除要求。2012 年 1 月,歐盟委員會發布了《個人數據保護指令修正案》,提出應當在隱私法中增加一項“被遺忘權”,即權利人有權要求相關機構刪除有關他們的個人數據,同時阻止個人數據的進一步傳播。2014 年 5 月 13 日,歐盟法院作出一份判決,明確普通互聯網用戶可以要求Google 刪除一些關于個人的搜索鏈接,這項權利被稱為“被遺忘權”。⑧石靜霞、張舵:《從歐洲法院承認“被遺忘權”的判決看個人信息保護》,載《中國信息安全》2014 年第11 期。對于刑事信息來說,除了刑事公開可能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公民的基本權利之外,刑事信息遺忘權的確立也可以對公民的基本權利形成實質性的有效保護。不過,與個人對一般私人信息可以通過刪除和遺忘來加以處理之外,刑事信息中包含的當事人的私人信息不僅僅與當事人的個人利益有關,也與公共利益相關。所以,對于刑事信息中的個人信息能否完全適用信息遺忘權的原理來賦予信息相關人自由地處理個人信息的法理態度,目前來看至少不能完全由當事人自己來決定。特別是對于通過刑事程序確認了當事人的違法犯罪行為的信息,更是國家刑事機關加強對違法犯罪行為預防預警所必須的基礎信息,依法可以由有權機關存儲、利用,并采取有效技術措施加以永久性保留。⑨鄭曦認為:“然而相較于民商法領域的被遺忘權,刑事被遺忘權所牽涉的法律價值更加重大復雜,不但可能違背信息社會的信息開放需求、限制新聞自由和公眾知情權,甚至可能削減國家預防和打擊犯罪的能力、影響公共安全。因此在刑事司法領域設置被遺忘權制度,應當較之民商法領域更加慎重,合理平衡各項法益和價值。而欲達到此種平衡,在刑事司法領域中確立被遺忘權制度的前提即在于對該項權利作深入的分析與研究,充分理解其制度內涵、外延、行使方式等等,以免立法和司法實踐中出現模糊混淆、顧此失彼的現象。”參見鄭曦:《個人信息保護視角下的刑事被遺忘權對應義務研究》,載《浙江工商大學學報》2019 年第1 期。但是,如果是個人涉及刑事程序的信息與違法犯罪無關,雖然與刑事案件有事件上的聯系性,屬于曾經存在的客觀事實,但不構成刑事法律事實,則應當由當事人自己處理。當事人完全有權來處理與個人私人相關的刑事信息,有關國家機關不得擅自保存這些與刑事相關的“客觀事實”,而非“刑事法律事實”。否則,就可能因為當事人刑事信息的殘留給不明真相的公共機構錯誤地使用,導致當事人或者當事人的近親屬的基本權利因為當事人刑事信息的留存而受到實質性影響。從此意義上來看,不應當保留的刑事信息違背當事人意愿被留存或者是沒有在司法信息系統中予以清除,必然就會導致司法公正審判權的實現得不到絕對有效的保障。盡管當事人因為司法機關辦錯案、抓錯人或者是枉法裁判形成了刑事系統客觀存在的刑事信息沒有使當事人直接的權益受到侵害,當事人可能因為沒有違法犯罪的證據而被釋放,其人身自由沒有受到實質性的限制,表面上產生了當事人享有了“司法公正審判權”,然而,當事人被刑事機關按照法律程序“過問過”或“接觸過”的信息的存留通過司法系統內部的查詢和利用,繼而構成了對當事人其他基本權利實現的制度障礙,而當事人依靠自身的力量要廢除不帶有違法犯罪指控的信息基本上沒有合法合理的渠道。故這種因為刑事信息的殘留對當事人基本權利實現所形成的制度障礙,本質上反映了當事人并沒有充分享有具有基本權利性質的司法公正審判權。所以,從法理上來看,國家刑事機關在辦理刑事案件過程中程序正當實質合法仍然不能完全保證當事人享有司法公正審判權,傳統基本權利保障方式忽視了“虛擬”事實或者是“信息”事實對司法審判“公正性”的細微影響,“信息準確”或者“信息安全”也應當成為約束司法審判和保障當事人司法公正審判權的“制度”要件。
因為刑事信息與公民基本權利信息系統之間存在著密切的信息交換關系和信息聯系,所以,對刑事信息公開行為的“制度規制”就與保障公民的基本權利密切相關,這是與保障基本權利實現相關的國家和政府責任的新的問題領域。要從制度上防范因為刑事信息公開給公民基本權利的行使所造成的負面和消極影響,必須要從建立科學和完備的刑事信息公開的法律責任機制入手。具體說,可以重點關注以下幾個方面的法理和制度建設問題:
基本權利在刑事案件中的可抗辯性是司法公正審判權的重要權能之一。基本權利進入刑事案件的抗辯程序可以對刑事案件所涉及的公共權力、利益和秩序進行必要的合法性界定,從而將“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在聯邦德國憲法法院的憲法審判中,基本權利可以直接觸發公民個人的憲法訴愿,即當事人認為窮盡了所有的法律救濟程序之后,當事人認為自身憲法上所賦予的基本權利仍然沒有得到保障的,可以直接向憲法法院提起基本權利的訴愿。例如,1951 年《聯邦德國憲法法院法》第90 條第2 款明文規定:“如果一個起訴侵權行為的法律訴訟可以被受理,直到所有的救濟手段窮盡之前,不得提起憲法訴愿。然而,如果在所有的救濟手段窮盡之前,將案件交給其他法院審理將會對訴愿申請人產生嚴重的和不可避免的不利局面的話,聯邦憲法法院應當立即對提交的憲法訴愿作出決定。”在《歐洲人權公約》下,該公約所承認的基本人權甚至可以在窮盡國內法律救濟程序后直接向歐洲人權法院尋求救濟。我國目前的司法審判中,基本權利在刑事、民事和行政案件中都沒有被賦予抗辯證據的功能,特別是刑事案件的偵查、逮捕、起訴、審判和刑罰執行,當事人處于弱勢狀態,憲法上賦予的基本權利不能有效地為當事人所利用,故不論是直接影響還是間接影響,基本權利還沒有在司法公正審判權中獲得應有的法律地位。⑩最高人民法院于2001 年8 月13 日專門就齊玉苓案作出《關于以侵犯姓名權的手段侵犯憲法保護的公民受教育的基本權利是否應承擔民事責任的批復》(法釋〔2001〕25 號),該批復首次通過司法解釋方式明確地保護了憲法所規定的作為公民基本權利的受教育權,被法學界贊許為“中國違憲審查第一案”。參見王振民:《中國違憲審查制度》,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83-184頁。但由于該批復并沒有合理和有效地闡明其保護憲法所規定的作為公民基本權利受教育權的法理,于2008 年宣布廢止。
刑事信息是刑事案件偵查、逮捕、起訴、審判和刑罰執行過程中的反映了刑事程序和實體特征的信息,具有與刑事案件一一對應的邏輯特性。因此,從刑事信息中就可以合理地分析和推導出刑事審判的公正性狀況。所以,從保證刑事信息的完整性和合法性的角度來看,刑事信息必須用通過法律所確立的專門系統來加以處理,?參見管光承、鄢曉實:《刑事案件信息系統》,載《吉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08 年第3 期。文中指出:刑事案件信息并不是簡單地堆積在一起的,而是按照一定的規律、結構組合在一起的具有特定功能的有機統一整體。在客觀信息系統的層面上,原始信息以犯罪嫌疑人為中心按照犯罪規律或者個案中犯罪嫌疑人的行為規律組合在一起構成犯罪信息系統;在主觀信息層面上,認識信息以偵查主體為中心按照偵查規律或者個案中偵查主體的行為規律組合在一起構成偵查信息系統;犯罪信息系統與偵查信息系統按照犯罪與偵查對抗的一般規律或者個案中犯罪與偵查對抗的具體規律組合在一起,它們在一種動態的對抗中交織在一起,共同運行,共同構成刑事案件信息系統。所以,客觀層面上案件事實的各個組成部分或者要素按照一定的規律組合在一起和主觀層面上偵查主體以符號形式體現的對案件事實的認識按照一定的規律采取一定的結構和順序組合在一起,就構成了刑事案件信息系統。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刑事案件信息系統本身包含著兩個子系統,即客觀上的原始信息構成的犯罪信息系統和偵查主體在對犯罪信息進行認識形成的偵查信息系統。而不能由社會公眾隨意存儲和任意利用。即便是司法機關也應當在法律所規定的范圍內來合法合理地利用,才能防止因為刑事信息被濫用而對當事人合法權益可能造成的損害。
根據我國現行憲法和立法法的相關規定,涉及到刑事問題的法律規范只能通過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的法律來規定,這里集中體現了刑事立法權是一種中央事權。與刑事法律相適應的是,刑事信息的立法也應當屬于國家法律來加以規定的事項,不能由無權制定法律的機關任意規定,否則就可能因此侵犯刑事案件當事人的合法權益,特別是對刑事案件當事人的基本權利造成巨大的負面影響。當然,違法犯罪行為的刑事信息是需要加以存儲的,從預防犯罪的角度來看,通過對已經掌握的刑事信息的分析,對可能潛藏的違法犯罪動機可以起到事先預警的功能,這也是實現國家治理和社會治理現代化的重要手段。對于一些特殊的人群,可以采取刑事信息暫時或永久性封存的措施來保護其基本權利不受刑事案底信息的影響。?《聯合國保護被剝奪自由少年規則》第19 條規定:“釋放時,少年的記錄應封存,并在適當時候加以銷毀。”
不論是刑事信息公開,還是刑事信息存留,都可能會影響刑事案件當事人所具有的各種權益的實現,特別是影響到基本權利的行使,甚至是當事人的法律上利害關系人的基本權利也會在某種程度受到潛在的影響,例如一些詐騙案件的刑事受害人由于其本人信息在偵查和審判機關有存留信息,被地方政法部門一律劃為“涉穩人員”;一些輕微犯罪案件的受害人因為罪犯犯罪情節較輕被免除刑罰而導致無法有效地解釋清楚存留刑事信息的性質,繼而直接被用人單位所“懷疑”,相關勞動權利處處受到限制。所以,在制度上應當建立刑事信息復議復核制度,給予當事人最大程度的權利救濟,便于當事人最大限度地利用制度手段來防止對自己不利的刑事信息可能造成的危害。?參見莫紀宏:《論人權的司法救濟》,載《法商研究》2000 年第5 期。
刑事信息管理是伴隨著刑事信息存在的重要制度控制手段。由于現代信息社會信息構成和信息處理機制的復雜性,所以,在信息使用和存儲等方面都可能存在信息泄露或者信息登載錯誤的問題,并且由于這些存在瑕疵的刑事信息的存在可能會影響當事人基本權利的行使,繼而影響到刑事案件司法審判的公正性,所以,要建立與刑事信息公開制度相匹配和相適應的刑事信息刪除申請制度,允許當事人根據法律所規定的條件刪除對自己不利的刑事信息,繼而通過行使刑事信息刪除權來更好地保障自己的基本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目前個人信息尚未進入“基本權利”領域,?《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034 條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上述規定并沒有賦予自然人享有個人信息權。故在法理上,“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尚未達到使得個人享有個人信息權的立法水平。擁有信息的個人不能對與個人隱私相關的信息享有完全的處分權,但完全可以通過“行政許可”或者“刑事許可”的方式來依申請獲得刑事信息刪除權,?《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1037 條規定:“自然人可以依法向信息處理者查閱或者復制其個人信息;發現信息有錯誤的,有權提出異議并請求及時采取更正等必要措施。自然人發現信息處理者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或者雙方的約定處理其個人信息的,有權請求信息處理者及時刪除。”有關刑事機關在審查合格和不違反公共利益的前提下,應當作出適當許可。
由于基本權利尚未從整體上進入刑事案件的說理和抗辯系統,所以,基本權利很容易成為刑事案件審判所忽視的領域,基本權利本身的信息傳遞和留存也很難引起足夠的關注。如果在制度上能夠建立起刑事案件的基本權利信息系統,就可以及時地提醒刑事案件的當事人以及處理刑事案件的所有國家機關認真地對待基本權利,采取更加有效的措施避免因為刑事審判工作的不到位對公民的相關基本權利造成實質性侵害。?查閱CNKI 文獻庫,至今尚無一篇關于“刑事審判與基本權利保障”的學術論文。這至少說明基本權利在刑事審判的地位尚未引起法學界應有的重視。
對于刑事信息存儲和使用的“合法性”“合理性”“有效性”“安全性”,除了建立起比較健全的刑事信息管理系統之外,加強檢察機關作為國家法律監督機關的作用是保證刑事信息利用“公正性”的重要手段,也是檢察監督亟需拓展的重要工作事項。由檢察機關來監督刑事信息管理制度的合法性公正性具有天然的制度便利,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檢察機關深處刑事信息系統中,熟知刑事信息存在和運行規律,能夠更好地掌握監督的規律,提高監督工作的實效。?《上海市人民檢察院關于加強刑事二審審判監督的意見(試行)》就明確規定:事后監督是指檢察院未參與審理而由二審法院改判的判決、裁定,應要求二審法院及時將有關法律文書送達同級檢察院,以便及時審查,如發現確有錯誤的,應依照審判監督程序提請上級檢察院抗訴。上述規定實際上肯定了人民檢察院對刑事信息存留和利用情況在未參與案件審判的情形下仍然享有監督的權力,符合人民檢察院作為國家監督機關的法律地位。
刑事信息由于其存在直接影響到相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及基本權利實現的狀況,所以,刑事信息的安全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作為檢驗司法審判公正的“指標”?查閱CNKI 文獻庫,至今尚無關于“刑事信息安全度”方面的學術論文。這表明這個問題還沒有進入法學研究的視野。,因此,圍繞著刑事信息建立科學和有效的信息安全度評價機制,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刑事信息對于實現司法公正的推動作用。
從信息的性質和利用機制來看,刑事信息公開和存儲、利用、遺忘等等問題,都與個人信息保護狀況密切相關。由于個人信息目前尚未完全被確認為基本權利,《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也只是規定“自然人的個人信息受法律保護”,但“受法律保護”的方式和程度則不是信息擁有者個人可以隨意加以處理的事項,公民個人還無法在沒有實質性損害的前提下就相關信息主張個人的權利,對于個人信息的保護必須要考慮到個人利益與公共利益以及國家安全之間的關系,因此,只有通過《個人信息保護法》明確個人對自身相關信息的處理權限和信息救濟措施,才能使得個人對刑事信息加以有效利用。因此,在處理刑事信息中所采取的各項制度措施必須要與個人信息法律制度的基本原則相一致。
基本權利訴訟是現代法治社會的重要標志,要加強對人權的司法保障,關鍵是要建立基本權利的訴訟機制?目前世界各國司法制度中形成的基本權利訴訟機制主要有德國專門憲法法院模式、美國附帶訴訟模式和法國基本權利訴訟模式。為了保證基本權利訴訟制度的“有效性”,《歐洲人權公約》還建立了歐洲人權法院制度來強化基本人權的訴訟救濟。,只有賦予當事人在刑事案件偵查、批捕、起訴、審判和刑罰執行中就自身的合法權益可以提起主觀訴訟的權利,與刑事信息相關的基本權利才有可能被當事人所重視和提升當事人高度關注刑事信息中的基本權利保護問題。與此同時,只有建立基本權利訴訟機制,刑事機關也才能增強在刑事案件處置過程中尊重基本權利的司法人權保障意識。
總之,要進一步提升司法審判公正權的制度保護水準,必須要高度關注刑事信息與基本權利保護之間的制度聯系,要對刑事信息公開作適當的法律規制,從而防范因為刑事信息存儲、利用和管理的不當而導致刑事案件當事人及其相關利害關系的基本權利受到不應有的損害,繼而強化人權司法保障的制度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