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冰如
一
公元1276年的陸秀夫,身為樞密院樞密使(丞相之職),與丞相陳宜中在政見上多有不合,爭論不下,陳宜中深感不快,找了個機會彈劾陸秀夫。于是,陸秀夫奉母攜妻子謫居潮州郊外辟望。時為景炎元年(1276)五月至景炎二年(1277)十月,一年又六個月。
陸秀夫謫居辟望之際,南宋已是日薄西山,搖搖欲墜地南遷,曾退至南澳。后來,陸秀夫奉旨與南逃宗室會合,繼續南退,后上崖山。
前些日子開始動筆寫跟陸秀夫有關的文字,寫著寫著,文字自己生了根腳,自由亂竄,錯綜復雜地流向我無法把握的海域,然后擱淺。
此刻,擱淺的文字,引領著我踏進這片陵園。穿過派出所門口的小徑,山下陵園大門石牌坊“宋丞相陸秀夫陵園”莊重而立,兩側對聯:“西去崖門敢從煙海扶危宋,東歸徑口長向云天抒壯懷”。
這里算不上南澳的景點,遺忘的荒蕪在春草中叢生,艾草近半人高,我們需要雙手撥開,才能漸漸走出一條通往陵園的路。剛才要過來的時候,當地人笑說我:“你是要去那里喂蚊子?那里無人煙呢?!贝_實如此,況且是這樣的陰雨天氣。
穿過一小片荔枝林,林木翕合,有種不透氣的陰晦從時間的夾縫中飄來。忠貞亭立于一旁,亭上雜物相陳。相隔十來米,墓園如圍,草木為蓋,蓬蒿參差,墓碑莊紅:宋忠臣左丞相秀夫陸公之墓。墓后十余米高處,一塊削面而立的巨石,寫著“丞相石”三字,細看是清乾隆時南澳同知印光任重修秀夫墓時所刻。
眼前的陸秀夫墓,是一座魂依墓,當時陸秀夫之母乘船游南澳時病逝,后來陸秀夫次子九郎也卒于潮。四年之后,潮州路總管丁聚以子魂歸母骨的方式,在陸母墓的基礎上重立陸秀夫墓。而決定為陸秀夫立墓的,卻是滅了宋朝的元世祖忽必烈。
不知道當年的忽必烈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情,才委派丁聚擇地立碑,并“給官田五頃,遺贈遺孤”。
南澳本土并沒有陸秀夫的后人,但陸秀夫的長子陸繇卻隱居在潮汕。散落在廣東的陸氏后代,每年都會從各地回到此處祭拜。派出所的工作人員告訴我,即使2020年這個特殊的春天,疫情過后,仍然有好幾批人從潮州、惠州、江門、潮陽、揭陽等地回來祭祀、修墓。
二
最初想寫陸秀夫時,曾約了精通潮汕歷史、民居建筑掌故卻述而不著的同學楊,一起走陸秀夫在澄海留下的足跡。
我們約在秀夫路的秀夫亭碰面,秀夫亭周圍是喧鬧繁雜的市場,混在日常鮮蔬、魚腥肉味之間,全然缺少瞻仰的寂靜和肅穆。
平日里,它與澄海的公園一角無異,是臨近居民的休閑區:賣菜者的歇腳之地,年老者棋局閑聊處所,遛狗的,帶娃的,會友的……日常的家長里短與一座歷史的亭臺無關。
秀夫亭兩側的對聯倒有自己的清高和遠矚:“岐崗疾呼風鳴龜動為大宋,辟望流寓傳武曉民志江山”。我總覺得,“為大宋”“志江山”的陸秀夫,即使在他被貶謫之地的澄海,現在也并沒有廣為人知。
這一片在南宋時期還稱為“辟望”的土地,其實是韓江出??谥绷鳀|溪和西溪夾抱的地帶?!氨偻?,有開辟一望無際的處女地之意。史載福建沿海莆田一帶人民相率來此墾殖。
港口這個村落,跟澄海的其他村落略異,南遷的姓氏是一艘艘船只,在這個地方靠岸,生根。怪不得港口村的姓氏雜而繁多。一路行走,仿佛墜入一個歷史的蟲洞,沿著迂回的小徑,墻屋的苔痕幽深,時間腐蝕的痕跡一點點地拼湊出舊時代的風貌。各姓祠堂林立,一條條看不見的遷徙河流在這個村落錯綜匯集。
行走在港口村中,楊指著一戶人家門口的小沙丘對我說:“這是芮姓的祖先。”我極其詫異,墳墓建在屋旁,與墳墓為鄰,在潮汕的習俗中是少見且不吉利的。在穿梭中,也見過兄弟同墓,更是詫異。文化,在遷徙過程中催生出另一種接納與包容。
我們邊走邊談,在應菜溝墘九號駐足,據說這是“陸秀夫故居”。
應菜溝墘九號的宅第,一點也不起眼,墻壁的砂粒裸露,門庭是簡約的明式石門框,八十厘米寬的門檻石,終究是一座明代的建筑,要說是南宋建筑,顯然不實。
楊說,潮汕地區宋代的建筑本來就少,七百多年了,你說真的能留下什么?只能說,陸秀夫當年謫居在這一帶而已。
唐宋被貶到潮汕的官員中,韓愈是家喻戶曉,他是潮州文化的源頭,流成一條汩汩不斷的韓江,是潮州人心中的底氣。論說影響,韓愈是顯性的,一錘下去,聲震潮汕,雖然韓愈在潮只有八個月的時間。這大約也與各自的身份和推動“異代尊”有關,韓愈作為唐代文化名人,況且推崇他的是蘇軾,一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將韓愈推到至高地位,從此,文化的影響點點滴滴地扎根在潮州人的血脈中。
與韓愈在潮的美名相比,謫居辟望十八個月的陸丞相,顯得遜色多了。民間傳說不多,即使是清代澄海知縣為其設立“陸相祠”,只是彰其大節,再后來,“陸相祠”也毀于歷史的巨流中。
我有時候想:如果沒有生在亂世,陸秀夫大約是個時不時在朝上說些“哀民生之多艱”之類,讓圣上覺得不大中聽的保守臣子吧。
歷史,卻在陸秀夫四十四年的生涯中,赫然將他推到了南宋末年的大江大浪面前,在崖山之戰中,被迫活成一面鮮明的旗幟。后來,和同年進士的文天祥一樣,成了“南宋三杰”之一。當然,文天祥也比他名氣大很多,一首《過零丁洋》就讓文天祥留取丹心。
我想起初為人師時給學生講授文天祥《過零丁洋》一詩,為了縮短歷史與現實的距離,說南宋的末年“是一段在空間上離我們最近的歷史”。我說:“知道我們澄海的陸厝圍和秀夫路的來歷的同學,請舉手。”
這所中學的孩子們每天踏著秀夫路進進出出,可是在這一刻,我卻看到一張張茫然的臉。
我問楊:“還有書齋巷呢?”
我們拐進了應菜溝側面的小巷,書齋巷的幾座老房子,灰頭土臉地站在日光的陰影里,打量我們兩個不速之客。聽說當年的學館設在現今的郭厝內。郭厝內仍有石灣綠釉滴水瓦當、琉璃花窗,潮式硬厝頂線條細膩,內外層層疊疊,遺留著大戶人家的風范。
在村中行走,不覺陷入思索:在晦暗不明的歷史中,面對國都淪陷,個人仕途失意,身在僻荒之地,一個人會想些什么呢?
在他的前方,無數人留下了足跡:朝諫迎佛骨、夕被貶謫的韓愈,久居永州的柳宗元,一生多次被貶的蘇軾。他一定在無數個無眠的夜晚,在心里溫習這些人的人生軌跡。可是,這些人生于繁盛之世,身上有時代的朝氣和熱切。而他呢?是在山河破碎的風雨中,在邊夷之地,思索如打補丁一樣的未來,完成一個人內心的掙扎。
這個時候,陸秀夫在辟望認識了蔡盤溪。蔡盤溪,原名規甫,曾任潮州知州,退隱之后,帶家眷居在辟望。歷史偶然地讓陸秀夫跟他相遇,于是有了他們兩人的忘年之交。蔡規甫支持他辦學館,廣收徒,傳習武,誨黎民,與他一起堪輿潮汕山水,行蹤遠至南澳。在謫居的生活中,陸秀夫尋到方向,開鑿出一條可以安放身心的涓涓細流。
書齋巷的盡頭,是師弟奕峰的出生地——南村別墅。其實談不上是別墅,只是一座相對而言大一點的院落。但從這座南村別墅走出去的人,在各個領域中各領風騷,這讓書齋巷的人對南村別墅多了一份敬意。師弟奕峰便是其中的一個,現在是太陽能方面的專家級人物。
認識奕峰是在澄中的秦牧文學社里,身為社長的他,身上有一種文氣和志趣。
想起后來的課堂上,同樣是講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一詩,也遇過一只怯怯的小手舉起來,告訴我:“我家就住在陸秀夫當年辦學館的巷子,現在稱為書齋巷?!备嬖V我這些的時候,他的眼里充滿了自豪與神氣,一改往常的膽怯。走出巷口的那個下午,不時從老厝圍墻后探頭的雞蛋花帶著淡淡的秘香,我們抬頭的時候,晚霞借著他方的光在天邊流轉。
三
我的夫家在澄海西門,一個以“蔡”為主姓的村落,每年的十二月初二,舉行“蔡氏”宗祖的祭祀活動。
這時,“蔡氏”就像一個時間的暗結,在十二月開始蟄伏。然后待春天一來,野草似的暗長。祭祀活動場景仿佛是春天來臨之前的松土。
對于西門蔡氏來說,會鄭重其事地騰出這一天,一年一度。
近百米長的鄉道,紅毯鋪地,彩旗獵獵,綿長如龍的祭祀隊伍,比村里舞“蜈蚣舞”還壯觀。我看過祭祖的照片,廣闊的湖山之間,墳前墓后人頭攢動,那些香燭的煙霧里,每個人的背后都牽著無數影子,有過去、現在、未來,生命在此無數次地繁衍、延展。天地之間,有一棵幾百年的大樹在呼吸、生長。這種時候,心頭總會想起秘密后院匡叔沉謐內斂的聲音:“誰抖落手中的線 / 讓一世一世血脈相連 / 誰看見誰又看不見 / 這一張一張黃色的臉 / 清明故事長,人在青煙上……”
祭祀歸來,宗氏祠堂三百桌長宴,一條熱騰騰的長龍,那些先輩們在酒氣中穿梭,空氣被古老的靈魂浸潤。來自澄海、陸豐、惠來、潮陽、汕尾的蔡氏,被一種力量召喚而來。
午后,隔壁的鮑伯已邁著搖搖晃晃的步履,酒酣膽開,他帶著未退的激情,右手起勢,以潮劇腔開唱,老生的氣派,中氣十足:
當年蔡公規甫南遷——到辟望哦,為開基始祖;
都尉駙馬——蔡豐湖,隨陸丞相蹈海殉國哦;
趙氏媽乃是度宗之女——宗姬公主;
…………
我從他酡紅的臉上,看到黑漆剝落的八仙桌上,泛黃的宗祖冊頁在風中緩緩地翻動,一頁,又一頁……
家公也是一個會翻老冊頁的人,每次祭祖回來,不時指著村里的輩序表,嚴正地告訴兩個孫女:“要記住,你們是蔡氏‘賢字輩的子孫?!?/p>
對于多數人來說,祖輩的精神根系,有植物一樣的生長力量。西門蔡氏的開基祖就是蔡規甫,當年陸秀夫興建學館,規甫公敬其才情,讓長子蔡豐湖拜于陸秀夫門下,練就一身武藝和謀略。后來,蔡豐湖隨陸秀夫輾轉上崖山,再也沒有回來。
他的妻子趙宗姬和孩子留在辟望,西門蔡氏就是從這顆種子發芽而來。
我是一個宗族意識寡淡的人,很少思及個體生命的脈絡,對宗族也極少關注。成了蔡家媳婦十幾年之后,才知道我的兩個孩子,是規甫公第二十八代子孫,她們是這棵七百多年的生命之樹上,茂密枝丫上的葉子。
此刻,想著無數朝陸秀夫墓而來的陸氏后人和蔡氏宗族的聚會,我開始重新看待宗族的淵源。
七百年間,這些南遷的種子散落在此地,扎根、開花、結果,人如植物一樣瓜瓞綿綿,貼地鋪展。如今由這一脈而來的蔡氏約一萬八千多人。而陸秀夫這一脈的后人,約有三萬人。
在歷史的幻滅里,朝代興替早已結束,但歷史的節點里匍匐著一只吐絲的蜘蛛,延續下絲絲縷縷如蛛網布出一個精致的脈絡,歷史捐出一個圖騰,然后讓后代子孫鋪出一個姓氏的藍圖。我想起李敬澤說過:
那些發生于前臺,被歷史劇的燈光照亮的事件和人物其實并不重要,在百年、千年的時間尺度上,真正重要的是浩大人群在黑暗中無意識的涌動,是無數無名個人的平凡生活。
不久前,在異鄉的深夜,和同姓的師弟閑聊,聽他說著如何在村里收集宗族資料,那些能舞弄筆墨的老族人早已化為黃土,他只能走親訪舊,在口述中零星地收錄。我想著這個單薄的身影,在鄉村的老屋小巷中行走,仿佛在歷史的隧道壁摳挖一點點青苔。阡陌交通,人群來往,靠一支筆,他要記錄一個鄉村背后的歷史。
他說,這個情景讓他想起幼年時去田野里撿稻粒,零碎而艱辛,但能撿起一粒就是一粒。那一夜,我靜靜地聽著,頭頂星空璀璨,似乎有一條河從我們身后流過,我們是這同一條河的兩條支流。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