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美英
嗨,牦牛!我呼喚它們,我的聲音穿透稀薄的空氣。
接近五千米海拔,石渠縣菊母部落的夏季牧場極美,使我想下輩子變成一頭野牦牛。我的青藏游牧考察在這個遠牧點,距縣城五十公里,離開公路后,摩托車在草甸上行駛一小時,再步行半小時,才能抵達我寄住的酋長家的帳篷。
山坳間浮動著厚厚的云靄。灘流上石塊薄寬,多方形。溪流清淺,分束漫過。云影覆蓋時,陰涼感就帶來深重的寒意。我靠著大石塊望天,那么低矮,那么藍。沒有孤獨感,只與天地合一。
如此負重,如此龐大,如此耐寒的牦牛啊!如果我是牦牛,雖然不喜歡被石塊的嗖嗖聲和牧鞭的抽打控制,但是如果有人吆喝,我會歡快搖尾,盡管在老了的時候,我無力回應這種愛。
神思杳渺中,我看到穿紫色藏裝的鄰居妹妹吆喝累了,躺在山坡上等牛下山。牛沖下山坡,騰起沙塵,大地似乎都在震動,跟石渠宣傳片中萬牛奔騰一樣。早上次長出去放牧,牛在斜坡上,緩緩將龐大的身軀驅動向前,短促的四腳勻速開往一個方向。
8月是游牧的最佳季節,草地上下雨,山頂已在下雪,晚上溫度在零下。早晨起來,望見刀脊樣的山頂都戴上白帽子了。牲畜被繩套在地上,承受風雨侵襲,背上結出白霜,凍得不出聲。寒流如劍,直刺呼吸道,羽絨服抵擋不了大風,須穿上藏袍。擔心感冒和肺水腫,我每天都在想走想留之間猶疑。夜里狗叫不止,很晚才睡著。時而馬嘶,像有人闖入。
這一切無不驚心動魄。傳染性強的包蟲病又稱“蟲癌”,高發于石渠,人畜共患,外地來支援的干部談之色變。鎮長囑咐帶東西進去吃,然而在牧場是難以隔離的。
酋長走后,語言不通是最大問題,和牧民交流就靠意會了。一開始我牢記酋長的話,就在帳篷里。次長早上讓我一起出去放牧,我幾分鐘就走不動,眼看他在山坳間消失。草姆早上拾很久牛糞,在一處堆完,用鐵锨攤平,鋪成薄薄的一堆,曬干后分塊敲碎,翻一翻。我也去翻,用力過猛磕磕碰碰。干完這些,她回帳篷,洗手做早餐。酥油里有水,加少量熱水后,將水拍打出來。弄完牛,才做晚飯,很晚睡。很早就起,把牛趕出去。牛會跑,發現不在了,得找,備有望遠鏡。給一百多頭牛擠奶,一天三次。草姆把牛的兩條后腿捆住,蹲在旁邊戴上手套,捏住牛乳頭,所有手指同時伸縮,牛奶便直線射向奶桶,擠完一只牛,得花好幾分鐘。次長松開地上鐵質掛扣上的繩,小牛犢以箭般速度,跑向擠奶后的老牛吸吮。
下雨天適宜做帳篷內的活。草姆看到我拿起牛毛線團,就接了過去。她將毛線拉開,雙臂向身后伸直丈量。三根搓起一條套牛繩,再將搓好的折疊懸空,搓成更粗的。牛毛繩牢實,有粗細規格。放牧用的牛毛鞭子俄爾朵尾端是個圈套,用來框住小石塊。次長坐在一邊,打磨鐵質插銷后,從雜物包里找出粗針,穿上粗線,縫制藏刀的刀鞘。這藏刀,一天到晚在他的腰上系著,隨時用來割東西。
和牧人就這樣生活在一起了,酋長的兒媳草姆二十歲,兒子次長二十四歲。草姆能說漢話“倒茶”,同時為我倒奶茶。她喝奶茶時,沿碗邊快樂地舔,什么也不看。主要吃糌粑,我調制青稞湯吃,以防無法消化。沒有白開水喝,奶茶我腸子受不了,就減少了。也做米飯吃,在鋁鍋里蒸,飯粒硬。用火鍋底料煮白菜,一個白菜吃了好多頓。做牛肉干米飯,放火鍋底料。我們坐著面對灶火,煮著奶茶,三個灶上都放炊壺。煙囪伸出帳篷頂部,新式帳篷天窗是活動的。
我坐在熊皮上,皮毛沾著草,除不掉。那是靠牛糞堆的角落,不會影響他們干活,添牛糞進灶時他們會過來。鐵鏟子在我身邊,他們拿起從牛糞堆上面挖,滑落一些牛糞,我如果不躲開,會掉到頭上。熊皮很小,只夠我伸腿及地。坐下時單手撐地,減少手臟的面積,慢慢將著力點移到臀部,我摸索出落地的訣竅。靠著沿帳篷支柱的編織袋,我坐下雙腿一伸,像要摔個仰面朝天。草姆和次長為此大笑,我也笑,感到在笑聲中釋放了一切。
草姆的臉上有些曬斑,她在早上洗臉后擦化妝品。洗臉用很少水,我也一樣,小塑料盆不干凈,就用那臟水。做飯、煮奶茶也一樣。水是從河里提回來的,草姆一左一右提著兩只塑料水桶,身體平衡保持得好。次長馬尾巴扎在腦后,襯托棱角分明的臉。他走路輕快,配合他的身形。他在小盆水里洗頭,洗完后擦干,草姆給他扎好馬尾巴,他就戴上毛線帽子出去找牛了,也沒感冒。
我睡在帳篷邊地鋪上,擔心影響他們,擔心安全,但想到是鎮長安排的,又默念上帝愛我,還是能睡著。他倆在被蓋里說一陣話,回頭望望我,還向我笑一笑。有時我晚睡,次長會等我睡下后,去把太陽能聚光燈的連接斷掉,帳篷里進入黑暗。牛糞成片狀,在我睡的帳篷邊堆著,還帶著青草,我的鼻涕中有了牛糞顏色。只能自己取暖,抱一個熱水袋。
牧場生活是新奇的,我不斷面對新挑戰,至少,在極高海拔得感冒的危險性,也足以讓人心悸了。和牧人們交流幾乎只能靠意會,而不是言傳,無法交流我的各種擔憂。好在前一陣,在新都橋半耕半牧區考察,當地小伙子告訴我,牛糞是最干凈的,于是我相信,鼻涕里的綠色,也是干凈的。
帳篷搖晃在狂風大雨中,我冷得發抖,不停地踱步取暖。雨滲進帳篷,把我的筆記本打濕了。透過帳篷的窗,我看到對面山坡上走著兩個人。漸近時看到紫色藏裝,是鄰居妹妹和次長緊挨著回來了。他們走在雨中,沒有穿雨衣??吹剿麄?,我感到身上有了熱氣。次長把牛糞燒燃了,帳篷內暖和起來。
最近的鄰居帳篷,在幾分鐘路程以內。妹妹穿的紫色藏裝,我很喜歡,她為我喝停過狂叫的狗。她看到我,就邀請我去她家坐。和她協作曬牛糞的草姆對我表達了這意思,我能意會草姆的藏語了。妹妹和她的父親一個字的漢話都不會,我們說著對方不懂的話,為此恍然地笑。我們喝酥油茶,添了又添。妹妹把編織袋拿到灶火旁,給我當座位。他們家的東西堆在帳篷壁,碼得整齊,用布蓋著。他們家是帆布白帳篷,腳邊不及地。
他們到草姆家做酥油,老爹翻我的箱子,還有我的化妝包。他訓斥地說了句話,我意會是東西多的意思。我拿出一瓶面霜,送給妹妹,對她做手勢,是擦臉的東西。她像草姆接受我送東西一樣坦然。次長和老爹說話,語調高亢拖長,跟平日話少不同。妹妹把這用眼神傳遞給我,正好我在專注地聽著次長那如同唱歌的語調,次長也注意到了,都笑。下次他們來加工酥油,笑聲重復響起。他們很容易爆發笑聲,稍微不同尋常的事情就會引發。我喝了奶茶經常放屁,他們如獲至寶,哈哈大笑。
到其他鄰居的帳篷至少需要半小時路程,看起來很近。我無力去探訪,倒是不時來人。一對雙胞胎姐妹,十多歲,極其靦腆,都不正視我,只偷偷打量。一個俊朗的年輕牧民,一看我就雙眼發亮,能說幾句漢話,我不敢和他多談。會說漢話的外國人樣老爹,他請我明年來牧場,在他家住。我因為他能聽懂我的話特別高興,他走時,我和草姆他們一起到帳篷外送他。
天天勞作也太單調了,直到一天晚上我們忙完了,次長唱起歌來。雙手比畫邊走邊唱,我聽出他唱的是藏語祝酒歌。我請草姆唱。草姆眼睛發亮,臉上泛起紅暈。唱完后他倆要我唱,我只唱得出韓紅的“我看見一座座山”,他倆鼓掌。輪到他倆唱,我不停拍手。他倆教我說一句我不懂的話,我照說,他倆壞笑。我覺得不對勁,但是毫無辦法——不會藏語啊!后來他們教我念會他們的名字。
我每天寫下田野筆記和生活感悟,暴雨打濕的紙頁在太陽下烤干后,顯得稀薄輕柔,在大風中劇烈顫動。來四川最邊遠的石渠做青藏牧業考察,是我的主動決定。經過相當考驗,才適應了這極高海拔的遠牧點,對此我倍加珍惜。
每天從日出到日落是那么漫長,我和世界卻如此真實。過往像一幅遠景,無法想象出去之后的生活,我終于感到宿命的漂蕩無足重輕,我已成為一棵小草。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