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銘澤



咖啡屋教給聽障師傅制作糕點的技術和面對世界的信心,這種支持源源不斷滋養著他們,與種種艱難相抗衡
秋去冬來,橙紅漸漸取代碧綠鋪滿整個百望山,山腳下位于創客小鎮的彩虹天使咖啡屋繁忙依舊。早上,雪花酥、堅果塔、鳳梨酥由糕點師傅們在廚房里烘焙完成,然后傳給穿著橙色圍裙的志工把它們包裝妥當,貼好標簽再整齊碼進禮盒。
從外觀看,彩虹天使咖啡屋并沒有什么特別之處,一面寬大的落地窗將陽光灑進屋里,不大的店面內有幾副桌椅,糕點操作間燈光暖黃,蛋奶香氣伴隨著每次開門飛出室外。如果細細觀察,往來的顧客會發現操作間內格外安靜,糕點師傅們沉默著埋頭工作,不時手勢紛飛,用手語互相溝通交流。
2018年,臺灣人李紹嬅將幾位面臨就業難題的聽障青年帶出康復中心,成立彩虹天使咖啡屋。五年內歷經四次搬遷,這些聽障青年一點點被培訓為職業糕點師,咖啡屋也慢慢經營穩定,在海淀區溫泉創客小鎮安家。
一間在外人看來再普通不過的烘焙坊,李紹嬅和她的“孩子們”整整走了五年。二泗村、蘇家坨……城市邊緣地帶散落著他們忽明忽暗的夢想。
即便是外部世界稍稍穩定,聽障群體本身也有很多問題要面對:分不清糖和鹽,不認識小數點,聽障者之間“一言不合”就會情緒激動甚至動手打架,骨干員工因為缺乏規則意識偷了別人的電瓶車被判幾個月監禁……煩惱一籮筐。
李紹嬅也會心煩,但從沒想過放棄。正所謂,“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她會不厭其煩地向來訪者講述她和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的故事——他們中年輕的二十多歲,年長的已經四十多歲。
她也完全可以不做這件事,一樣過她的舒服日子,但公益有時候就是那些看起來可做可不做的事,也正是因為有人做了,才讓世界變得更有溫度。
“金融圈不缺我一個,但這個無聲的世界更需要我。”2021年8月,在接受央視《面對面》欄目采訪時,這位自稱當年在金融圈冷漠到近乎“沒有淚腺”的女高管這樣說。
聚散五年
合水縣距離甘肅省慶陽市車程兩小時,一路上公路劈開黃土高坡,伴著果樹和野花繞進大山里的村落。先天聽障的磊磊就出生在這座中國西北的小城,他皮膚白皙,身材高大,最喜歡打籃球,總掛著八顆牙的微笑用手語與來到咖啡屋的每一個人打招呼。
“磊磊身體先天有問題,找到合適的工作不容易。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們一直在努力為他鋪路,但很多事情還是要他自己抉擇。當初想讓他學電焊工,不太需要聽力,又覺得會傷眼睛。”
當磊磊還在慶陽市特殊教育學校讀書時,父親就為他之后的生活做足了打算,“后來甘肅省自行車隊來學校選隊員時選中了兒子,教練和我商量著讓他入隊。但是磊磊還是對籃球更感興趣,我不想勉強他。接著兒子就一直在市隊練習籃球,為殘運會做準備。”
然而,在2016年甘肅省為殘奧會舉辦的隊員選拔賽中,由于種種原因,磊磊所在的慶陽市隊遺憾出局。在這次惜敗后,他的籃球職業夢碎,來到北京天云聽力康復中心做聽力康復訓練。
臺灣人李紹嬅不會想到,自己會和這個西北孩子結下五年的緣分。
李紹嬅一副千禧年初臺灣女星的甜美模樣,她身材嬌小,長發烏黑及腰,微笑時眼角總皺起剛剛好的褶皺。聲音柔柔細細的她講話時聲調從不提高,但在一場討論中卻也從來不會擺出退讓的姿態,總要一字一句錚錚有力擺明自己的觀點。
2011年丈夫工作變動,臺大金融系畢業的李紹嬅手拿CFA(特許金融分析師)證書放棄高薪工作來到了北京。
由于兩個女兒年齡尚小需要照顧,李紹嬅暫時做起了家庭主婦。一向力求完滿的她,為了豐富女兒們的課余生活,平時利用周末時間經常會組織小朋友來家里做活動。
正值3月5日雷鋒日,為幫助大女兒完成實踐作業,她帶著女兒和班里幾名同學,來到了距離學校不遠的天云康復中心演出舞臺劇,隨后在校長的邀請下留下做起了志愿者。
李紹嬅最初只是帶著孩子們做文藝演出,后來慢慢學了些簡單手語開始試著與他們展開交流。“這些聽障孩子18歲之前其實生活得很好,像是在保護罩里,一直都有家里的支持和社會捐贈,但之后怎么辦呢?很少有人關注過。”
李紹嬅在康復中心與聽障孩子們接觸越深越為他們的未來憂心,“我在臺灣見過雇傭心智障礙員工做糕點的喜憨兒烘焙屋,想嘗試能不能借鑒這種模式給他們提供一種就業路徑。”
來自臺灣的喜憨兒基金會創立于1995年,由心智障礙者家長組成,致力于以商業模式給“憨兒”提供回歸社會的機會。最近,剛剛獲得第16屆愛心獎的主辦者肖淑珍說,“憨兒們是可以有尊嚴的,也是可以有工作的,我們可以教他們烤面包,讓媽媽們可以驕傲地把憨兒帶出家門。”
在喜憨兒烘焙屋的啟發下,烤箱、食材和食譜擺上了康復中心的寬桌,磊磊也與李紹嬅相識,成為她烘焙班的第一批學生。沒過多久,李紹嬅深夜手機鈴聲大作,電話中康復中心老師哭著對她說:“警察說學校的房子不是合規建筑,讓我們搬家,又要停水停電,該怎么辦啊?”她無措地掛掉電話在黑暗中發愣。
這已經不是康復中心第一次搬家了。“我們沒有錢租正規的房子,只能租工廠用房,只能一路搬家,從海淀到通州到順義再到房山。”面對房租教師工資水電費和家境貧困交不出學費的孩子,康復中心校長全貴云只好四處向企業籌集錢款,勉強維持著學校的運轉。
2018年10月眼看著聽障青年和康復中心的動蕩,李紹嬅做了一個極冒險的決定:正式成立咖啡屋,把正在上烘焙課的適齡聽障青年帶出康復中心。
“一開始我根本沒有想過把他們帶出來,我只是一個志愿者,在大陸人生地不熟,真的很難為這些孩子負責。而且在聽障青年中也很少有人愿意承擔這種風險。”
當時參與烘焙培訓的四十個人中,只有三個愿意跟隨她離開康復中心,“跟我走的都是完全沒有退路的孩子,但凡有出路都不愿意冒險。那段時間康復中心連續搬了三次家,孩子們實在是太辛苦了,有些也已經成年,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真的會想給他們一個工作機會。”
幸運的是,海淀區弗萊農莊以一年免租的善意接納了咖啡屋,附近也有合適的地方作為宿舍。就這樣,咖啡屋正式落地,慢慢經營起來。
而在康復中心的漂泊中,磊磊也收到了特教學校同學的邀請,南下來到一家制作摩托車零部件的電子廠做工人。電子廠的工作穩定安全,吃飯住宿都由廠子安排,一個月有四千元多的收入,磊磊有時還會把薪水的結余匯款給正在治療慢性腎炎的母親。
半年一閃而過,磊磊在廣州工作日日如常,咖啡屋在弗萊農莊的經營也稍有了起色。磊磊在電子廠的工作雖穩定卻是重復性的勞動,且很難有和健聽人同事交流的機會,難免心情壓抑,他忐忑地向李紹嬅提出重回咖啡屋的心愿,他用微信告訴她,“很想學習一門真正的手藝,而且我懷念咖啡屋充滿溫情的氛圍。”在李紹嬅看來,正是這些一個又一個勇敢的決定讓咖啡屋得以堅持下去。
2019年,咖啡屋迎來首批中秋禮盒企業訂單,然而好景不長,由于2020年春節疫情所帶來的蕭條,咖啡屋無力支撐弗萊農莊一年免租到期后需負擔的房租,李紹嬅和聽障師傅們也被分隔在海峽兩岸。
“當時有很多人勸我為了孩子留在臺灣。但是師傅們經常問我什么時候咖啡屋才開張,我想我沒有放棄的理由。”她在當年3月力排萬難冒著疫情風險回到北京,找到了對臺商有利好政策的溫泉創客小鎮,不但將咖啡屋成功搬遷,還在朝陽區暖山生活開設起一家分店專門負責陳列與售賣。
五年間,咖啡屋幾經離散,最終安然落地。幾名糕點師傅已經學會制作十余種臺灣點心,磊磊也換上了店長標志的黑色制服承擔起更多責任。
走出真空
“說實話,大部分聽障孩子成年前被保護得太好了,基本上是遠離真實世界的。他們處于手心朝上的狀態,被社會和家庭供養,而18歲以后要么被社會猛烈擊打,要么就一直躲著不出來。”李紹嬅坦言,“所以咖啡屋不但要教他們手藝,還要教生活,教怎么應對真正的人生。”
長期志工Tina姐為了照顧咖啡屋的日常運營,特意把家搬到了創客小鎮。剛剛吃過午飯,她又趕回咖啡屋和同為志工的大學同學康姐一起給糕點貼標簽。Tina姐騰出一只手一邊比劃一邊以極慢的速度告訴磊磊企業訂單的填寫方法,磊磊自信滿滿,回應給她“OK”的手勢。不一會,Tina姐再次確認時發現填寫方式與她所描述的完全不同。
“我認為這個任務真的非常簡單,只要把名字和電話對應好就可以。而且如果他沒聽明白的話,為什么不再次問我,這種事情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一貫耐心的Tina姐也難忍煩躁。李紹嬅笑著叫回磊磊,又與他重復確認了操作流程多次,“師傅們真的不只是聽不見,由于基本上都是先天失聰,理解問題有偏差是正常,只能帶著他們反復強調再反復實踐。”
剛剛搬到弗萊農莊時,李紹嬅天天提心吊膽。一次,她給糕點師傅們詳細解釋過煮米飯的流程后有事情離開一會,回來時發現師傅用菜刀壓著電飯鍋的安全閥讓它不能跳起,整個鍋都在“呲呲”猛冒熱氣。
聽障師傅直觀地認為李老師讓他們煮飯,任何阻礙這個過程的事情都應該被停止,于是安全閥也應該乖乖看守著電飯鍋。甚至有一次,烤箱忘記拔電源幾乎釀成火災。面對這些意外,李紹嬅總是藏起倦容,配合著手語提高嗓門一遍遍說明安全守則。
那時,李紹嬅常常需要極早起床,把孩子照料好送去學校后,再從海淀城區坐車到遠在郊區的咖啡屋忙碌一天,不到四點,她又要奔回家給孩子們做飯。日日如此,忙而不亂,她總是這樣把家庭和咖啡屋料理得井井有序。
“我從小就生長在一個充滿善意的基督教家庭中,慈善公益是我家的傳統,也是我需要傳遞給下一代的。”李紹嬅把咖啡屋介紹給兩個女兒,現在作為資深志工的她們還組建了公益樂團,常常在咖啡屋的活動上演出。
在康復中心生活時,來自于社會的捐助源源不斷,常常衛生紙和相同口味的泡面會在教室角落悄悄成堆,聽障青年并不知道如何支配金錢,更不明白各種生活常識。夏天里的某個月末,李紹嬅被員工宿舍一萬元的天價電費驚到失神。一問才知道,師傅們每天二十四小時大開門窗用著冷氣,宿舍面積又大,自然會電費飆升。忍住洶涌的情緒,她告訴自己,已經把他們帶了出來,就有義務去教導。
聽障師傅大多出身農家,由于條件限制沒有機會接受教育,看懂菜譜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大難題。做糕點需要160克糖,一袋糖是100克,師傅怎么也不會計算該怎么從另一袋糖中分出剩下的60克。于是李紹嬅也在廚房里上起了語文課與數學,把料理時所需要的基本知識慢慢教給他們。
小智比他的聽障朋友稍稍幸運,在佩戴人工耳蝸后能夠大概聽見外界的聲音,自己慢速講話也還算清晰。小智自2017年起在康復中心做志愿者,后來結識李紹嬅后也成為了咖啡屋的志工。聰明好學的他不但成功考上北京城市學院的設計專業,又自學了UI設計增強專業技能,還曾在北京的一家電商工作室從事設計工作。
即便如此,小智認為順利對口就業對他來說也極其艱難,“最大的困難就是溝通成本大,我聽得費勁,老板很多時候對我并不耐心,同時設計工作又非常需要及時而高頻的溝通。”
在設計工作中屢屢碰壁的小智只好回到了家鄉大同,目前在一家血漿站做運輸工作。“我也很想回北京做設計工作,但是很難承擔其中的風險。血漿站的工作枯燥又繁忙,長期搬運貨物我的膝蓋也經常會疼。同事都是健聽人,我跟他們談不起來,現在也沒有朋友,負能量很多。”小智最近一直在糾結著日后的職業發展。
中秋前,小智特意請年假來北京給咖啡屋幫忙。詢問過他的近況,李紹嬅推薦給小智運營助理的職位,邀請他返回咖啡屋工作,“我覺得咖啡屋的環境會比較有利于他的心理健康,而且在血漿站工作對身體的消耗也太大了,沒什么晉升空間。”曾經做過設計工作的小智疑惑做運營助理是否會給自己帶來所預期的成長,同時因為不會手語,也惶恐自己難以與聽障同事溝通。
目前他在猶豫是否需要在家鄉換一份工作,“咖啡屋非常好,但我進入過真實職場就很難再回去了。再看看吧,我總找不到自己的路該怎么走,也不知道自己適合什么,但愿能夠早點找到對口的工作。”小智同時也在努力準備明年消防工程師和美術教師的資格考試。
只是起點
上午十一點,李紹嬅拎著一大包作為糕點食材的芋頭和牛奶三步并作兩步走進了咖啡屋。像往常一樣,她快速進門洗手,把食材交給師傅,穿戴好圍裙開始一天的工作。但與前些年不同的是,李紹嬅再也不用站在他們身后緊盯著制作過程,如今她可以把更多時間投入到咖啡屋與各大企業的合作上。
“剛開始在康復中心時我們做的糕點真的不夠好吃,而且只能端著托盤到處去義賣,根本不會有什么人會買。”她回憶起 “初代糕點”時不禁搖搖頭,“從上個月中秋節的訂單情況來看,咖啡屋已經與蕭條時代告別了。”
中秋節時,除了部分個人買家訂購來贈送親友外,咖啡屋大部分客戶還是企業。企業訂單數量大,期限也短,磊磊和同事們日日趕工,一下班就累倒在宿舍床上酣然入眠。經過幾天的努力,包裝好的禮盒被交付給快遞小哥發往全國各地。
在咖啡屋明確的晉升體系下,隨著磊磊被晉升為店長,年輕師傅阿峰也在20歲生日當天通過了10種糕點的烘焙考核。
熱愛繪畫的阿峰曾經因為太少與外界交流而癡迷網游,整日沉浸在手機方寸大小的屏幕里。來到咖啡屋后,他和李紹嬅約定每天晚上九點鎖上手機練字、畫畫與讀書。慢慢習慣自律生活的同時,阿峰偶然在創客小鎮的電梯廣告中看到一家畫室的訊息。
他鼓起勇氣聯系畫室,發現畫室老師小云同李紹嬅一樣也來自臺灣,不久前從清華美院碩士畢業。小云非常欣賞阿峰的天賦與熱情,愿意免費給他提供繪畫培訓。不久,他們二人便成為了好友,休假時也會一起去觀看藝術展。在阿峰的新作上,七只小蝴蝶在橙黃背景下圍繞著一只顏色瑰麗的大蝴蝶翩翩起舞,在他眼里,這就是糕點師傅和李老師在咖啡屋中忙碌的每一天。
想到曾經的學生們,從事特殊教育三十年之久的全貴云既欣慰又焦慮,“我最大的愿望是讓我的學生們能夠真正自立,我想做一家既能給父母提供養老機會又能夠讓殘障人士自身就業的養老中心。”
李紹嬅的彩虹天使咖啡屋越來越景氣,只是這樣的社會企業還是太少。”據她觀察,只有很少一部分殘障孩子能夠回歸主流社會,其實他們在老師指導下能夠去做一些事情,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已經很好了。
第二次全國殘疾人抽樣調查結果顯示,我國現有聽力殘疾患者達2780萬人,聾人大學生的就業率和平均工資都只有健聽大學生的一半左右,然而其中找到合適對口工作的更是寥寥無幾。
“咖啡屋教給聽障師傅制作糕點的技術和面對世界的信心,這種支持源源不斷滋養著他們,與他們面臨著的種種艱難相抗衡。找到適宜的工作不但需要聽障青年們的勇氣與努力,社會各界也要給予他們足夠的機會與空間。” 李紹嬅如此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