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振興視域下廣西歌圩文化的當代演變

【摘要】產生于廣西少數民族地區生產生活的歌圩文化，蘊含著對當地社會傳統生活的隱喻，它在歷史的長河里演變為了當地少數民族地區的精神信仰載體，隨著族群社會的演變世代流傳。時至當代脫貧攻堅取得勝利，傳統歌圩文化正發生著演變和重構，這種重構的重要途徑是國家利用和重組當地傳統藝術資源來進行的：歌圩文化經歷了一個從族群原始的文化符號，到歷史中的地域民俗信仰，再到當今政府主導下鄉村振興途徑的文化產業的過程。文中例舉廣西三江侗族自治縣、融水苗族自治縣一帶村鎮的“歌圩節”田野個案，對比中窺探其發生的演變。最后在其現代轉化問題上提出反思。

【關鍵詞】文化產業；歌圩；少數民族；民間藝術

【中圖分類號】G812.4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18-065-03

【本文著錄格式】唐莛鈺.鄉村振興視域下廣西歌圩文化的當代演變[J].中國民族博覽，2021，9（18）：65-67.

產生于廣西少數民族生產生活中的歌圩文化，它本在“藝術”這個范疇中處于邊緣地帶，歷史中人們本很少以“藝術性”來定義這些少數民族傳統民間藝術，它產生之初是隨特定地域的生產勞作、生活儀式而自發形成的。過去本沒有經歷所謂精英藝術家群體的整合創作，它在歷史里本無自覺，不以藝術的自律性角度自視自身的美學價值。雖然被長期忽略在精英藝術史書寫記錄之外，但它卻以成為一種地域民俗、一種精神寄托，隨生產生活流傳了下來。

于是當從社會功能和文化演變的視角來洞悉它，可發其與它所處的地域環境、族群的價值觀念有著不可分割之聯，它在當地傳統鄉土社會中承擔著文化粘合劑的作用，或是一種教化活動、精神典禮等，擁有文化職能意義。

時至當代，隨著脫貧攻堅向現代生活邁進，少數民族地區的社會發生劇烈變遷，在邁向現代過程中，它從一個族群原始的文化符號，到歷史中當地的民俗、精神信仰，再到當今政府主導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保護對象、節慶文化產業，發生著巨大演變。如今的少數民族藝術開始自覺起來，歌圩民俗活動實際上成為當代國家利用當地傳統民間文化資源重構新文化和發展現代產業經濟的途徑和切入點。

一、歷史回顧：歌圩文化對其傳統生態文明的隱喻

（一）作為文明形態的象征或母題

正所謂生產生活方式是先民們把世界放入藝術的通道，原始民間藝術和民俗儀式可看作是一個地域、一個族群文明形態的顯現，遼闊的草原產生游牧民族嘹亮的牧歌、靠海生產的海洋民族帶有媽祖信仰，季風雨旱不定下的稻作民族祭蛙祈收成……這種勞動中的“技能”在很長的時間里被視為物質和生產活動的延伸，并不是一種藝術活動。但在中國民間的鄉土社會，它則構成了當地鄉土文化秩序的隱喻和特定民族群體的信仰，山歌對于壯族，構成了婚娶、慶喪、集體儀式的精神載體，當地人的生產生活對其賦予了文明象征意義。

這些元素構成了少數民族特定的意義，如在服裝的紋樣與配飾中，牛的圖案在瑤族服飾和牛角型的銀飾上源于一個獨有的原型。蛙圖形則出現在壯族先民的壁畫里，并隨后在銅鼓等儀式用具上出現。

這些文化原型在歷史的流傳中不停跨媒介生成，例如神和圖騰崇拜的形象起先出現在口頭傳說和神話中，繼而成為符號出現在雕塑、繪畫、服飾刺繡的紋樣中，繼而出現在歌舞、吟誦等民俗儀式中，在不同的媒介和藝術表現形式中，成為一種不斷發展演變的文化意義的集合。

（二）演變為了特定群體的民俗與信仰

民俗學家鐘敬文先生說道：“民族文化是一面明亮的鏡子，它能照出民族生活的面貌，它還是一種X光，能夠照透民族生活內在的‘肺腑，它又是一種歷史留下的足跡，能夠顯示民族走過的道路。”

演變為民俗節慶的文化元素在世代重復延續中深植入了少數民族的心靈無意識深處，心理學家榮格“原始意象”學說從集體潛意識的角度出發，他指出“每個意象中都凝聚著一些人類心理和人類命運的因素，滲透著我們祖先歷史中大致按照同樣的方式無數次重復產生的歡樂與悲傷的殘留物。”歌圩文化承載著廣西少數民族共同的集體記憶與世代沿襲的心理觀念。在《論心理學與詩的關系》中榮格提到：“他把他正在尋求表達的思想從偶然和短暫提到永恒的王國之中，他把個人的命運納入人類的命運，并在我們身上喚起那些時時激勵著人類擺脫危險、熬過漫漫長夜的親切的力量。”

因而歌圩文化是廣西少數民族世界觀的展示形態，是少數民族在世代生存中所形成的集體共有部分，它隱喻了這種文明遠祖的生產生活方式。在山地勞作中，要在山間傳遞信息和表達情感，進而成為山歌，而后則在民俗與節慶中，世代耳濡目染和沿襲成為壯族自我身份的象征。

總之，在少數民族地區傳統社會中，文化原型通過象征、隱喻等構建意義，并且在歷史的代際沿襲里通過民間信仰、民俗與節慶傳承下來，與族群共有的集體精神世界牢牢粘合。

二、當今國家主流文化對歌圩文化的重構

時至當代，少數民族地區傳統的社會需要向現代化邁進，物質生活、生產方式在改變，民族自身的傳統信仰和精神皈依成為當代一個復雜的問題。如“遠去的牧歌”中，游牧民族不再以馬為伴放牧，而步入定居的社區；南方稻作地區如今不再以牛為耕作主力，機械化播種開墾是現代生產帶來的巨大進步，另一方面，少數民族地區的傳統藝術也無聲改變。

（一）作為非遺制度的保護對象

不少民間藝術與民俗在當代社會面臨著一個十分尷尬的處境：它承擔維系傳統的精神角色，又是與“科學”和“現代”相對的“陳舊”，民間藝術和相關民俗信仰在民間并未因為科學時代而消失，而是處于一種矛盾，非物質文化遺產制度和文化產業開發試圖為這種尷尬處境找到解決方法，當民間信仰或與之相關的行為被列為非遺，就意味著從藝術和文化價值上獲得了官方的認可和重新定位。

在非遺傳承中，傳承人不再是固定的族群的特定角色，并不再像過去的宗族鄉村社會中，承擔社會職能。例如京族的獨弦琴近年傳播給外族有興趣的藝術家、音樂專業學生和愛好者學習，演奏者不再承擔傳統宗族社會中的職能。同時媒體設備的記譜、轉錄播放，使之大眾化。

過去，這些民間技藝只在族內儀式活動上展示，但隨著非遺制度的保護性推進，帶來了巨大的“他者的眼光”，得到關注，成為被“凝視”的對象。如有學者提到在京族“哈節”儀式的演變中，使當地族人由“他者”作為鏡像確認到自身，此時族群的身份認同不僅僅再是自我身份意識，同時也受到社會對其身份定義的影響，在外界探知的過程中，當地族人的身份意識開始自覺。

（二）成為重構現代文化和發展文化產業的手段

當這一切被列官方，并以組織文化活動的方式呈現出來，它便不再僅是這個群族民間的行為，而是和當代國家主流文化粘合。

有學者在研究“傳統節慶與文化治理”的論題上提出：基層政權與民間社會之間存在一種“互構”的機制，在承認、支持民間社會傳統的基礎上，同時將自己的意識形態和行政權力滲透到農村社會之中。人類學家為我們展現了諸多的文化調節方式，他們通過長時段的觀察，有學者從節慶、歌謠出發，意圖證成樸野的習俗是如何轉化為“文明的秩序”。

通過對藝術非遺化、民俗儀式和節慶官方承辦，將國家價值文化滲透與延伸至民間，在鄉村振興的視域下再造少數民族文化產業，它是一種在地性的再生產。一方面是面向現代經濟的文化產業化，極大改善地區收入和生活條件； 另一方面少數民族藝術與民俗儀式實際上成為利用當地傳統民間信仰重構新文化的途徑和契機。在這些利用傳統民間資源重構和開發的過程中，促進了少數民族文化現代轉化。

三、案例選取及田野調查

本文對廣西三江、融水地區的“三月三歌圩節”進行了田野工作，采用歷時記錄、訪談法，對比在“三月三歌圩節”從未被列為廣西地區官方定義的節日之前，到成為官方主辦的節日后幾年里，發生的巨大變化。

在2014年以前，節日僅在民族小聚居區的鄉鎮或農村地區有組織地進行，城市和縣城的人因為工作時間不一定對上周末空閑，不會刻意請假等較少有節日意識。過節并進行相關歌舞民俗的具體時間由人們自行約定俗成，每個鄉鎮不同，參加者為同族帶有同宗關系的親鄰。有時結婚等居民生活儀式也會放在此前后進行，村民自訴此時為農閑時期，鄰里親朋會在節日前后更好召集在一起。這樣的聚會儀式譯為漢語類似于“會期”，在這樣的日子里同一族群成為一個開放的公共空間，相互之間進入彼此生活。

在著裝上，除年長老人穿著他們平時也習慣的民族日常服飾（如會纏上頭巾），年輕人則幾乎與日常勞作的漢族服飾無異，也就是說在原本的節日民俗中，當地居民本身并無特意地突出其少數民族的身份，而處在一個由本地域本民族構成的較封閉社會里。這樣的活動，可看為是族人間約定俗成聯絡情誼、保持凝聚的族群生活行為。

自2014年“三月三”申遺成功，這一日被官方定為歌圩節，這樣的民俗節慶則發生了很大變化。

第一是時間上，有了官方制定的節日假期，城市的工作族過節的意識大增，節日的人群范圍增大。當有了固定的時間，就有了各地集體在這一時段進行節日相關活動的統一性。

第二是外界媒體的宣傳上，對公眾的廣告吸引著少數民族之外“他著的眼光”。大量的外界參觀者加入到民間節慶中來，在外界探知的過程中，當地族人的身份意識開始自覺，并轉變為展示自己的特殊性。如今的三月三節慶活動中，當地村民會穿著買來或特地制作的民族服飾，特色鮮明，有展示和表演的效果。

第三是文化產業如雨后春筍般興起，主流意識形態在民族地區的傳播。隨著2020年脫貧攻堅取得全面勝利，鄉村振興進入深入實施階段，文化產業有了大量幫扶和培植。在成為文化產業的歌圩節中，個體開始自覺，通過展示自己的生活，這些原本是日常生產中的勞作，成為一種“藝術”體驗，尤其契合了當代藝術的參與性、在地性特征，這些活動廣泛被用于對鄉村社會日常生活的審美展示。

對村民的訪談中，村民A表示：以前的經濟來源完全靠農業勞作，而她的身體狀況不適宜體力勞動，平時只能在家編織一些竹編用品販賣。在產業化組織下，如今她在三月三節慶中，成為一個“演員”，展示自己平時編織的手藝，她的竹籃等更多產品也由廉價的商品成為一種吸引外界的手工藝品。

對年近60歲的村民B訪談中，村民B表示：山歌等從小會聽到一些，但本地人并不意識到這是音樂，并且歌舞的學習方式是從上一輩的口傳習得，她自己并沒有任何樂理方面知識，不認識樂譜。

村民C則表示他加入了當地的農民畫繪畫，有專人制作樣式和圖案，他進行填充涂色工作，一幅10寸的三江農民畫掛件售價由百元到幾百元不等，有合作社統一的培訓和銷售。對自己是否是畫家身份，訪談中，村鎮農民畫牽頭者認為自己是“農民畫家”，并且參加過媒體節目的錄制，但是大部分參與村民則表示，自己并不視自己為畫家，而是農業勞作之外的另一種“工作”“生產”。近十年農民畫價格明顯提高，但也是隨著外界關注后開始成為行業的。

在對駐村扶貧干部的訪談中，融水縣高蘭村駐村干部表示，文化產業扶貧是少數民族地區常用的方式，如何提升村民收入是他作為扶貧工作者首要考慮的事情，而在其他產業相對制約的情況下，進行宣傳開發旅游觀光，帶動副產業，賣出農產品手業藝品，是扶貧采取的途徑。在政府官方的主導和文化產業公司的經營下，少數民族地區財政收入水平數據統計呈明顯上升，村民個體生活水平確實在文化產業中提高了。

同時，2019年至2021年，縣城和周邊村鎮的節目中也有大量的外聘歌手和流行歌曲演出，不再只是少數民族民間的內容。

可見，近些年來少數民族地區鄉土社會在當代正發生著天翻地覆的改變，歌圩文化不再只是抽象的精神粘結，而是成為具體的產業資源和扶持對象，當代歌圩文化已經與國家主流文化與鄉村振興扶持手段融合在一起。

四、反思

對這樣的現狀，既是巨大的經濟進步，但或許還需保持一定注意和反思。一方面，由傳統民俗和民間藝術發展而成的文化產業，不少成為當地脫貧政策下經濟發展和現代經營的內在資源，是有地域特色鄉村振興的途徑。它使少數民族人們生活的條件大大改進、生活水平提高，獲得更多與外界連接的機會，民間手工藝人獲得培訓教育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從外界他者的視角看到自身存在的價值。

但是另一方面，成為文化產業的歌圩文化，在開發和經營下，不免有淪為文化工業的傾向。隨著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傳統在失去其存活的土壤，而人的主體性一旦缺失，過度產業化，則沖淡了傳統本身的人文性，少數民族藝術與民俗文化的保存其“形”與保存其“魂”間就有了斷裂。

非遺的保護關鍵重點在于活態傳承，當下全國都面臨商業開發同質化的問題，并且一但原柱居民走上靠“販售舊有文化”為生，實際上他們已經離開原本的生活情境。提到歌圩，人們想到的不再是傳統的生活儀式，而是當前融合了經營契機的文化產業，豐富的展演、競賽等節慶活動。

鄉村振興的過程必定要面向現代化發展，但不等同于千篇一律的產業現代化。對當下文化現代性的問題，則需要人類學批判的眼光。現代性的提出者波德萊爾在《現代生活的畫家》中說道：“藝術的一半是短暫易逝去和偶然的，藝術的另一半是永恒。”

少數民族民間藝術與民俗節慶一旦與傳承主體的精神生活脫離，表演和經營越發替代信仰，政府的宣傳越多，則越逐漸依靠政府，與傳承主體的真實生活關聯越少，人文的價值在消失。“人”的主體性缺失，人主動或被動脫離了其傳統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失去原本文化主體所擁有的蘊含在當地生態文明的哲學觀、世界觀，那么它便成為被動卷入都市文化和工業文化的觀賞對象，僅僅成為被觀光消費的文化商品。因而，在肯定歌圩文化在鄉村振興的巨大產業價值下，對保持民俗在民、保持少數民族藝術的精神內核，或許還需長遠的探索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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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唐莛鈺（1994-），女，廣西桂林，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藝術管理。